Chapter 1
摘引
汽车终于发动起来,车后伸出的排气管拉扯出淡淡的烟尘,像是逐渐离岸的船拉出长长的汽笛,潮水沿着甲板慢慢退下,露出深可见骨的斑斑锈迹。江父和城南不会知道,这所谓的来接你们,只是一句无心的道别,就像缓慢而逝的流云,匆匆飘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正文
“江城东!我可跟你先说清楚,你要回扬州那个鬼地方你自己去,我可不奉陪!”城东前脚还没踏进东屋的门槛,招娣坐在床沿上叉着手,尖声尖气地冲他嚷嚷道。
“你叫什么呢,那么大声!不去拉倒!”城东“嘭”地把门猛地一关,惊得招娣“哎呦要死啊!轻点!”地叫起来。
“你也知道要轻点啊!”他白了自己媳妇一眼,自顾自地走到窗下的面盆架旁找面盆去洗脸,手指刚入盆中,便迅速地抽出来,“这水怎么是凉的?”
“这都什么天了!还指望着我给你倒热水呢?只有凉水,爱洗不洗。”招娣坐在床边,飞过去一记白眼,而后扭着瘦兀的腰股慢慢站起来,从柜子里抽出一块新的面巾扔给他:“喏,用这块毛巾,你这下作东西,连旧毛巾坏了也不知道。”
城东没接话,默默地接过新的面巾,随意的抹了把脸,开始洗脚。
“啧啧,臭死了!”
“你这婆娘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城东不耐烦地打断她,把擦脏的布朝屋子中间茶桌旁的木凳上甩过去。
招娣“嗤”地一笑,“这么大一股味,也不知道和你瞎混的人怎么受得了你的!”
她皱着眉推开朝着后院的木窗,微凉的晚风顺势灌进了沉闷的房间里。
春末的苏镇有着深邃辽阔的夜,玄色的夜幕如一汪泼洒在青石板上的溪水,冲得整片天空都澄澈见底。辽远的夜幕深处,像未被浸湿的青砖一般,隐隐透着藏蓝色,淡如棉絮的云丝隐隐约约地抹在上面,泛着鱼肚白徐缓轻柔地朝远方飘去。晚风蹭过墙角的青苔,揉搓着落在上面的月光,拂起一阵阵早蝉的嘶鸣。
“他们又不和我睡觉!”城东突然坏笑着从她身后环住。
招娣最终还是扭扭捏捏地跟着丈夫上了去扬州的车。
当然这要归功于那天晚上城东在床上“狠狠教训”她了一顿,凑在耳边悄悄地谄笑,“爸又不跟咱去扬州,那边的家私当年走的时候还有那么多没拿!白便宜我们呢!你个傻娘们”。
“那边还有家私?”招娣躺在他身下,细长的眼睛兀地闪出两道精光。
“这不废话嘛!”他蔑斜着眼睛上下瞄了瞄招娣平瘦的胴体,“我们江家好歹在扬州也算是个旺户!你以为上面几辈子落下来的东西就一辆破车就能带走吗!”
“我说呢,老头子一提你就满口应了,原来还是打的这个心思!”
“你不是老抱怨这里地方小,没人陪你摸牌嘛!”说着拍了一把她还算圆润的臀部。
“你还真是,满肚子坏水!算盘打得噼啪响!”招娣听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像被挠了胳肢窝似的,轻轻掐了下城东的腰膀,“死相!”
春末的天亮得早,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太阳就已经像一盏明黄色的灯笼一般,高高地挂在了天上。不知是起早的知了还是一晚没睡的蛐蛐吱吱地哼着,像此刻围绕在江宅门口的人群一样唧唧喳喳,把苏镇的清晨都哼得一阵喧闹。
江宅那扇破败的木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了,这座冷清的宅子已经孤寂了太久,久到几乎都要被苏镇的人们遗忘了。原本白皙的石灰围墙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昏黄色,如同落日的余晖般散之不去。矮矮的围墙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被缝进了时间深处,漫不经心间透露出阵阵落寞的凄凉。
而现在,这座落寞的宅子门口却异常地热闹,乌压压地围了一圈人,时不时有妇女“哎呦别推啦呀,我要掉水里去了都!”的叫声,圈子中间,刷的乌黑油亮的小轿车停在江宅门口,一个穿着学生装摸样的年轻师傅坐在司机位置上,叼着一根烟,不耐烦地看着他的主顾“等一下等一下”地往车里塞东西。
江父恍惚间记得,几年前自己带着全家搬过来时,门前似乎也是这般热闹。
“这算是到哪里去啊!”住在江家隔壁的邵老四媳妇两手别在浑圆的腰后,矮胖的身子挤在人群最前面,仰着脸,两眼微眯,眼角还带着昨晚的眼屎。
“回扬州!”招娣扬了扬下巴。
“好好地去扬州干嘛呀!”
“外面在打仗!很危险的!”
“早就打完太平了!”
“还回来嘛!”
“哈哈,看情况看情况!”
“滴!滴!”坐在前面等待的司机个头不大,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黑衣服,微微皱着眉头,不满地摁了两声喇叭,闹得一圈人“哎呦!”捂住胸口,几个围上来的小孩忙把伸出来要摸车的手缩回去堵住耳朵。
“快点啊!磨磨蹭蹭的,明天都到不了了!”
“就好了就好了!”招娣拎起最后一只八角形竹篾塞进车后座,而后自己也坐进去,“嘭”地关上车门。“好了!”
“女人麻麻就是磨叽!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城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转头对凑过来要叮嘱的江父喊道:“爸!我们走了!等到那边安顿了来接你们!”
“我们不要你接!去那边听你二叔的话!”
“城南!听爸的话!大哥走了!等我回扬州收拾好了,带你去西湖玩!你小时候不是特别喜欢那边的吗!还缠着妈给你讲白娘子讷!还记得吗?”城南尴尬地点了点头,清炯炯的大眼睛只是看着脚下的砖面,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哎这姑娘,我们走了又不是不回来!等那边稳定下来了,叫城东把你和爹都接回去!这破地方你们也没什么好呆的!”招娣见城南闷闷地只是点头却不答应,扬了扬手,安慰道。
江父从人群中挤出来,默默地白了她一眼。“东西都带好了嘛?不早了外面!”太阳此刻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像一桶忽然倾倒的水,“哗”的浇下来,溅得满地都是碎光,亮闪闪地扑进人的眼中,钻入眉间发梢,腻腻地滩开在古宅门前。
“福生啊!好福气啊!要回去了啊!外面太平了吧!”不明所以的邵家媳妇挤上前来,凑过脸洋洋得意满脸含笑,似乎此刻坐在这新鲜的小汽车里的,是自己的儿女一样。
“不,我不走,就他们自己回去看看。”江父摆了摆手,微微颤抖的褶在青烟中渐渐模糊,他苦笑着转到车的另一边,“好了好了!你们万事小心,不要和你二叔犟,他毕竟也年纪大了!”江父吧唧了口水烟,“小师傅!一路辛苦你了!”
“没事!”
“爸,我们走了!等安顿好了来接你们!”
汽车终于发动起来,车后伸出的排气管拉扯出淡淡的烟尘,像是逐渐离岸的船拉出长长的汽笛,潮水沿着甲板慢慢退下,露出深可见骨的斑斑锈迹。江父和城南不会知道,这所谓的来接你们,只是一句无心的道别,就像缓慢而逝的流云,匆匆飘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