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摘引
上了年纪的楼梯被他踩得一震一震,震得带着吊在天花板的大灯泡跟着晃动起来,光影摇曳,整个茶楼像泡在明黄色的水里,间或听到青瓷茶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如玉珏般的脆响。
正文
竹窗外缝在翠绿柳叶上的斜阳渐渐地淡了下去,春末的风带着微醺的柳絮四处忀徉,临水楼坊里,歌娘哼唱的小曲酥酥软软飘出窗外,像浸泡在水里的丝绸,萦绕在茶楼四周。
“可知十娘亦有金银宝,百宝原来有百宝箱。 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把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何妨一起付汪洋!青楼女子遭欺辱,她一片浪花入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一曲唱罢,落了满楼茶客一身花香。
二楼挂在厢房门口的壁钟“梆梆梆”地敲了几下,把眯着眼睛斜卧在竹榻上的江城东给震醒了。
“喂,小鬼头!几点了!”
“六点。”被喊“小鬼头”的茶水服务生显然对这个称呼感到不快,不想搭理他,原本慢吞吞的手脚突然变得麻利,利索地收拾完刚走掉客人的杯盘残籍,抹布一拘,头也不回,“铎铎铎”下楼去了。上了年纪的楼梯被他踩得一震一震,震得带着吊在天花板的大灯泡跟着晃动起来,光影摇曳,整个茶楼像泡在明黄色的水里,间或听到青瓷茶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如玉珏般的脆响。
“吔,这没大没小的东西!”江城东翻了个白眼,坐起来把茶碗里最后一点带着碎茶叶沫的浑水含在口里胡乱漱了漱,然后咕咚一声吞进去,“阿咳阿咳”地咳了两声,起身下了楼。
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夕照散尽后,头顶的淡白色一点点褪去,路两边的围墙在暗淡的白光里看上去跟刚上了石灰般单调,房顶都是黑黢黢的,眼前像是失了色的底片,沉默而死板。
青石板路被晚风拂得干净,石板长街上的门店大多都关了门,一片片木板直挺挺地封在店门口,偶尔有微弱的油灯从门板缝隙里渗出来,夹杂着叽里咕噜家长里短的对话。
走出好远,江城东才想到自己的扇子落在茶楼了,但又懒得再绕回去拿,两只好吃懒做惯了的手空荡荡地甩着,背在身后也不是,垂在两边也不是,于是没来由地火起来:“狗日的,也不知道帮我送过来。”嘟哝着不知道骂给谁听。
天黑得很快,像被手脚麻利的店伙计用抹布擦了几下,立刻只剩下黑漆漆如桌面一般的天幕,星星还没完全亮起来,半暗不暗地杵在天上,如同一个个被虫蛀了的洞隆起来的木屑灰。昨天刚下过雨,路旁边的溪水又漫过了一级浣衣的石阶,推推嚷嚷向前流去。
拐了几个弯走了十来分钟,江城东才走到一扇油漆都快褪光的木门前,“砰砰砰”、“砰砰砰”不耐烦地敲起来,门上面金漆漆的“江宅”的额匾被敲得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
“开门!人死掉了啊!敲那么大声听不到!”
“来了来了,敲那么响,急着投胎啊!”木门里厢一道尖尖的声音不甘示弱地回道,他媳妇招娣走过来推开门闩,“吱呀”一声给他开了门。
“在做什么春梦!开个门开了那么一歇!”
“做你娘的春梦!”招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红彤彤的光从挂在堂屋飞檐下面的灯笼里照过来,把她两片本来就红的薄唇映得跟沾了血似的,高颧骨,两颗眼珠子往前凸出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爹呢?”城东微愠地瞪了她一眼,偏过头去看着她身后灯光昏暗的堂屋。
“吃过晚饭回后面厢房了。就剩你和你妹妹还没吃,自己去灶间找她。”说罢她摇了摇手中的芭蕉扇,拐进了东边的走廊回屋去了,根本不理会后面丈夫“跑什么,过来帮我烧点水”的叫喊。
“城南,帮我盛饭,半碗就可以了。”
“嗳。”
堂屋里坐着的少女应了一声,起身进了厨房。
“你这件衣服很好看嘛!”江城东在桌边坐下,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妹妹来。
城南刚换上前几天做的新衣服,是件白底小蓝花的春衫,黑色的滚边沿着立领一路滑下去,熨帖的棉布刚好裹住她纤薄的身段,脚上是一双镶了银扣的塑料底布鞋,踩在青砖上,发出“啪沓啪沓”的声响。她嗯了一句:“上星期跟隔壁阿婆去买菜,她教我做的。”
“是蛮好看的!”招娣不知什么时候站到门口,“我明天也去做一身吧。”
城东没有接话,嗤地干笑了一声,朝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嚼了起来,偏过头看坐在洋油灯下的妹妹。“给我倒点酒。”
“少喝点。”城南白了自己哥哥一眼,但还是无奈地给他倒了一小碗。
招娣见城东没搭理她,哼了一声,两条腿杵在门槛上,刚想开口,就听到后面公公的声音。
“不要立在门槛上!像什么样子!”昏暗的连廊里响起一声熟悉责备。
于是她只好讪讪地进了屋,在丈夫身边坐下,捻几粒花生米嚼了起来。
“爹。”城南站起来,把座让给自己的父亲,也给他倒了小半碗酒。
“又去哪里了!荡到那么晚都不知道回来!”江父愠怒地盯着自己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还能去哪里?难不成帮忙看田去啊!”招娣嘲讽地白了自己的丈夫一眼。窦红的火光打在她对比过于突兀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瘆人。
“就你话多!”被媳妇当着父亲的面揭了底,城东有些微恼,却也没怎么生气,“没什么,就在茶楼躺了会。”城东连忙给板着脸的父亲倒满酒,岔开话题。“顺便跟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年轻人,我看城南也不小了,该给她准备准备了。”
“败家精!城南的事情要你操心?把自己管管好就好了!”江父抿了一口酒,深深地舒了口气,“成天脚底抹油不着家!”
“招娣也是,不管管他!”说完自己的儿子,他转过头来,满脸责备地看着一边的儿媳妇。
正在低头剥瓜子的招娣不甘心地皱着眉头,抬起脸乜斜地冲着一边的城东“呵”了声:“他也要听我的呀!”
江父白了自己儿子一眼,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捻了捻黄铜水烟头的烟草,擦亮一根洋火,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那么喜欢呆外面,要不去扬州把那边的生意收一收吧!反正你呆在苏镇也整天没事做。”
“扬州那边的生意不是都没了么?”城东放下筷子,抬头一脸疑惑看着被暗红色的火光淹没的沧桑的脸。
江父苍老的脸微微呆滞了下,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微眯的眼角闪过一丝凄凉。
江家原本是扬州城里的商贾,算不得什么大户,但也有些基业。可前几年日本兵突然冲进了城里,政府守不住,只好撤退任由他们烧杀掠夺,江父在混乱中匆忙收拾了点家当,带着儿女逃到了亡妻的故乡——苏镇,因为外面一直战乱,只好长久定居下来。
“倒还有点,你过去问你二叔就知道了。”
“二叔当初不是也逃走了吗?”
“前几个月听说扬州又太平了,你二叔便闲不住,就回去了,我们走的时候因为太紧迫,很多东西根本带不走,便连夜把之前的货物和家私都搬到了地窖里藏起来,幸亏没被发现。只是当年的伙计都差不多散光了,他没闲钱雇人,便来信让我们回去。你反正成天不待在家里,索性过去帮他搭把手吧,枉他经常来信记挂你。”江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门外黢黑的门院。
“他哪是记挂城东,他是缺个做苦力的吧!”招娣听到城东要走,闷声闷气地讽刺道。
“我们逃难是,他多少出了点力。”
“出力分家嚒!还二叔呢!好意思吗?逃难的时候都撕破脸了差点,连亲侄子的家当也好意思来抢!”招娣想起当年分家的情形,愤愤不平起来,“斤斤计较想着分家当多分一杯羹,现在还要城东去帮他当苦劳力,算盘打得真好!”
“你一个娘们家的,哪那么多屁话!”
“哼,要去你去!”招娣站起来,把蒲扇“啪嗒”扔到八仙方桌上,“我先回屋睡了!”也不等答话,转过身板起脸抬脚跨了出去,朱红色的门槛被她踢得闷响,一会儿瘦高的身影便转过门柩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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