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精神病院访谈录.落虎

网图侵删,它就是我的主人公哈哈哈。


录音笔报废了。这个时代还有人使用这种老掉牙的古董吗?不瞒你说,为了写小说和采访人物才买的,为了看起来专业一点,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记者或者侦探什么的。花了不少钱呢。

前几天寄回去维修的,就在昨天淘宝客服回复我修好了。

“什么?这么快么?”我暗自庆幸,却装作不敢相信的样子。

“是的呢,已经寄出了。”

我带着美好的期待入睡,心中仿佛落下了一块小宝石。啊,我的主人公还活在这支录音笔里,没有被水淹死真是太幸运了呢。一大早,淘宝提醒又响了起来,是物流吗?不会已经到杭州了吧,如果寄的是顺丰的话,那这家店还真是可靠。赶紧看一下。

“在吗”

“亲,这个掉水里面修不了哦”

“只能报废了”

“刚刚单号发错了,仓库那边”

一连四条。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我很愤怒,很想打人,但是对面远在北京,说不定还是个设计程序相当拉垮的AI,所以我服用了一粒劳拉西泮,就在床头。那里还有一盒绿色的左匹克隆。静谧地安放在床头柜边。

“哲菇,修不好了。有点烦恼啊。”我对我爸说,语气事不关己。

“哦,修不好就再买一个,我赔你。没有钱解决不了的烦恼。”语气更是事不关己。

“咕吱咕吱”,如同一只令人恨不起来的趴耳兔,肥嘟嘟的腮帮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冬枣。

“不是,这不是买的问题,录音没了怎么买。”

“买一个,录音有什么呀,不去听就好了。”

“不是,没录音我怎么如实地写。”

“写啥呀,随便编编就好了,你那种抑郁的小说写出来谁看啊?”

我很愤怒,很想打人,正在我准备再猛吞两片劳拉西泮以科学的爱化解人类的仇恨之时,微信一阵骚动。

“阿治啊,我妈今天对我干了那种事。”

“什么呀?阿一。”

“我放在桌子上的稿子她以为是草稿纸就拿去丢了,还说我没放好。”

我看到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压住了烦闷在对话框里徐徐写道:有什么呀,再买一张不就好了,再买一张——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都可以用钱解决......前几天我的录音笔还被我爸给洗了呢。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指不定也去床头抓了一把碳酸锂缓释片或者别的什么情绪稳定剂。

说起来啊,他叫我“阿治”,当然因为我自诩为太宰治转世。但是为什么我叫他“阿一”呢?读到最后你就会知道啦。接下来,我们先说说,为了解决各自的“家庭问题”,我和这个叫阿一的青年在西西弗书店约读书的剧情。

“出来聊聊吧,找一个有书又有咖啡的地方就很好。”他说。

“难得呀,这个时代,读书人都死光了,身边的朋友,所谓的朋友,不是约我吃烤肉就是约我足浴店,要么就是网吧,读书?你居然还读书?大部分人看到书就像看到恐龙蛋一样。”

“他们才是恐龙蛋呢,一堆还没开化的恐龙蛋。”

“哈哈哈。说得好!”

“本来就是这样。”

行,西西弗,矢量咖啡馆,我可在这儿干过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正经工作啊,然而对我而言,那是一个令人颇感哀伤的地方。一位与我同一天入职的男孩(他卖咖啡我卖书),当天晚上就告诉我离职了。

“兄弟,不干了,他们都针对我。”那个声音很温柔的人,恐怕也不见容于世间吧,同样是个不喜欢打游戏而喜欢读书的好青年,不知为何沦落于此,跑来卖时薪十六元的苦咖啡。没过多久,我也放弃了卖时薪十七元的畅销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我们按照约定在书店门口见面,可是一走进咖啡馆就被一层雾霭般厚重的寂静所困,浑身不舒服。

“啊,好像没法聊天了。”他焦虑地环顾四周,悄悄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哼,我有办法。”我借来一支笔。“有纸嘛?”

“没带啊。”他翻了翻书包。

我拿起桌上的那张小票,正面写着“泡沫西柚”。翻过来不就是一张绝好的稿纸嘛。

“好嘛,一部小说的对话在此开始。”

我提笔写下第一句,把纸递给了他。然后我静静地坐正,咬了一口白嫖来的大蛋挞,看着对面紧缩的浓眉暗笑,这家伙究竟要和我讨论什么样的文学话题呢?我静静地期待着。混蛋,结果就是前面那种小学生日常。我妈,我爸,我好烦恼呀,他们伤害了我......都什么东西呀!你都多大了还在为这种事情烦恼!

我失望地盯着纸条发呆,内心浮现一丝悲凉。他那歪七扭八的一行黑色字体,绕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在跳一种毫无美感的舞踏。

我推了推眼镜,手心有点出汗。一种庞大而空虚的浸没感又要来了,我缓慢地抬起头,看见那家伙紧锁的双眉似乎微微舒展了些,呐,像是两朵模糊的小黑云,在一本赭石色的书后面若隐若现。

“什么书?”

“三岛由纪夫的《潮骚》。”

“你呢?”他俯过脸来,完全是硬汉气派的剑眉此时才完全斩露出来。“织田作之助啊。”

“对啊,就是你说的那本《青春的悖论》啊。”我两手夹起书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样,石绿色的封面超好看吧?”

这再说起来啊,我本来想要先看的是织田的《夫妇善哉》。因为号称三大颓废派文豪嘛,除了太宰、坂口,剩下的就是织田。我可是专业的文学生,读书自然也是要有主题,日本文学史,按照这个来吧。战后文学。《夫妇善哉》才是织田的代表作,本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手上这本并不出名的小书。这是为何呢?故事又要回到七院,在写过了一只抑郁症的荧蝶和另一只躁郁症的乌鸦之后,那个下午我又遇到了一个足以写进小说的怪物,叫他什么好呢?对了,据说每一个伟大作家身后都有一个伟大的故乡,那是文学的发源地。太宰治有津轻,鲁迅有绍兴,莫言有高密,我的故乡呢?是杭州——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我的文学在此发源。

辞职以后,我愈发频繁地来回七院。那天,走进诊室的时候,也是一个压抑、沉闷,从心底里觉得无聊的下午。

“红老师,好像又出皮疹了。”我扯开领子,露出了左边的肩膀。“右边也是。”

“天呐,真是过分敏感的体质,看来治疗挺有难度的。你这个令人头疼的家伙。挫败,真是感觉挫败。”

“是呀,我也感觉挫败。”

“我比你更挫败,这是在挑战我的医学自信,这么多年的学习研究到你这儿怎么就这么无能呢。可是......的确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继续试药,要么你等等进口的抗抑郁药,不过要下个月我们医院才有。价格也会贵一些。不知道医保能不能报销。”

剧情啊,剧情,总是这样重复着。每篇小说开头都是这样。没办法读者诸君,这是精神病院的故事,还能怎么开头呢?

距离上一次药物治疗失败已经过去一年,本以为一切都是机械和僵硬的工作环境使然,瞻前顾后,左摇右摆,如今好不容易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结果病情也没有缓解分毫,反倒是愈发严重。我抱着一堆药和诊断书呆呆地坐在候诊大厅,四周是一群残损石像般冷漠又叫人觉着哀怜的病人们。我翻看着石川啄木的诗集,抚摸着毛糙的灰白色封面,心里像是被灼伤了般疼痛:

病了也治不好

也没有死

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下去的七月和八月

正好是七月二十八日。不好好活的话,我就要去见石川了。努力,距离二十七岁生日还有五个月。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事,望着远处墙上的一幅挂画,水蓝色的天空上凝固着脏兮兮的云朵,竟然能把白云画出水泥块的质感,该死的水泥匠画家还想不想让病人康复啊。

话说这一次来七院我只是例行配药,并没有想要取材,自己都病得死去活来,哪有心思关心他人的故事。可那个时候,大概又是神明安排,就在那一片水泥云的下面,急急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寸头,浓眉,两颊瘦削,身材略矮,一瞬间还真有点儿鲁迅青年时的样貌,就连衣着也是一身沉闷的深灰色。不知为何,这家伙一步三回头,忽焉望左,忽焉望右,像是有什么人在跟踪他似的。那种虽然有些神经质、却从在场平庸众生中脱颖而出的行进方式,一下子让我断定这人有病,哦不,有故事。

我的目光悄悄锁定着他,没想到,他竟挨着我坐下了。“咵嚓”,大腿上落下了一大袋水果。我盯着他的水果,正想着原来这家伙是来探病的吗?那估计没什么素材,结果他转头晃了我一眼,紧张地把袋子扎紧了。

切,“谁在乎你的水果。”我在心中默念,失望地把头转开了。哎,差不多了,差不多就回去吧,读完下一首短歌就离开吧。我继续读着《一封谁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里面的木刻插画阴沉哀怨,一个孤独的青年剪影在山崖边缘托腮望月。和鲁迅那本《野草》插图一个鬼风格。呜哇,沉重,沉重。

我抬起头,余光再次落在那堆水果上时,却看见了惊人的一幕:两根骨节突出的拇指正在手机屏幕上以惊人的速度敲打着什么,那样子几乎像一个天才,不,怪才的音乐家在演奏卡林巴琴。

哟,居然在发朋友圈?这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吃了一惊,心想:来看病的凡夫俗子中,居然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朋友圈作家。我正了正屁股,不由自主地升起脖子,如同一头日本妖怪飞头蛮那样——恐怕难以想象,就直接说是大蛇丸吧——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把头徐徐拉长、旋转、倾靠过去,目光暗暗地聚焦着。

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到底写了什么呢?小说?哲学思考?还是历史研究?

功亏一篑。叫号机里的AI女鬼声忽然催命般响了起来。

他急急地站起身又急急地四下转头,急急冲进了我右手边的诊室,不到一分钟又急急冲出,又急急地四下转头,确定没有跟踪人员在场后,才和那一大袋水果一齐急急地消失在了过道之中。

笨蛋,你已经被盯上喽。

我是文豪,我是野犬,猎物一旦锁定,断无轻易放过的理由!

接下来,坐在门诊出口对面小亭子里的保安大爷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电影画面:一个黑衣男子手提一袋白色可疑物品,一步三回头地急急前行,神色异常紧张,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着奇怪黄色镜片的白衣男子正悄悄地尾随着他,他一会躲在廊柱背后,一会蹲在汽车轮胎边,一会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一棵树下拨着自己的指甲。

大爷当即断定,这两个人绝非安分之辈。操起防暴盾牌就准备向我们靠近。

这让我颇感压力。但是更有压力的是我的猎物。不知为何,大概是感受到了被大蛇丸狩猎的威胁,那家伙越走越急,频频回头,甚至呼吸声都越来越凌乱,到了住院楼的药房前,我感觉他几乎要跑起来了。

“啊,同学!”我忍不住先跑了上去,因为我很害怕他真的忽然跑掉。

“喵呀!”如同野猫看到生人般大叫一声。“怎?怎......怎么啦?!”他浑身毛发一抖。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你......”,“呃,您,您是在这儿住院吗?”当我看到他忽然转动过来的如同鲁迅再世般的一对怒眉,一着急连敬语都搬出来了。

“我不是来这住院的。”声音却温柔得像棉花糖。

我一时愣住。仔细一看那家伙的脸蛋,那些粉粉的痘痘......什么嘛,明明是一个比我还要稚气的青年嘛,说是青年都算抬举,明明就是高中生,真是气死。

“啊,那真可惜,我还以为你是住院呢,因为我自己也打算住院,所以想问问情况......”我把手放在胸前假装慌乱地比划着,看来敬语是没必要了:我一定能收服你的。我在心中暗笑,像是稳操胜券。

“哦。”不出所料,他果然停止了颤抖。“我以前在这里住过院,就在去年,住了一个多月吧......”

“你着急回去吗?方便聊一聊吗?我很担心呢,关于住院的细节。比如厕所是独立的吗,还有费用,费用问题......”

“厕所当然是独立的啦。还有免费厕纸哈哈。好啊。没问题。不着急回去。话说你是什么病呢?”

“抑郁。你呢?”

“强迫。”

据一个叫米特福德的女人说:“在很多情况下,你能获得采访的唯一办法就是编造理由。”

此言不虚。

“阿治?读了几页了?”我接过纸条。

“不行,才两三页,我现在有阅读障碍了。”

“不着急,我以前也是。”他又把纸条递了过来。

这种如此古董的交流方式,除了我们还有谁能干得出来呢?

“我现在唯一读得下去的书就是太宰治了。”

“我以前连太宰治都读不下去了。”

“那现在没问题了吧。”

“其实还是会有,我一边看书一边在和那些念头对抗的。”他的浓眉蜷缩着,又躲到了那本封面如赭石色云朵的书后面去了。

阅读障碍吗?曾经那个把阅读视为活下去的理由的我,竟然对一切书籍都失去了兴趣。其实我现在也已经到了快要连太宰治都读不下去的境地了。“读书?这个时代读书还有什么用?能换钱吗?有这闲工夫还不如送外卖呢。月入一万不是梦。写小说?写小说有人看吗?还是拍短视频吧。一篇小说一万字,至少需要写一个月,还不算修改。读者才一千。打赏五毛,还未必能有。三分钟,不,甚至三十秒的垃圾视频,只要蛇精脸做封面就至少有十万点击量。”没意义了,我对文学史学哲学都要失去兴趣了。一阵悲凉和虚无又像体内的水管漏了污水似的满溢了起来,我的体内有无数修补不好的水管。想买下漂亮的耳饰,却不知道把它送给什么人,刚才在kkv的货架前呆呆地站了很久。那些耳饰是多么的绚丽夺目、个性十足,可惜啊,连女朋友都没有呢。

“阿治,有女朋友吗?”

“没有。”

“你这么有才华怎么会没有呢?”

“女人喜欢房子和车子还有花不完的金子,没有人喜欢诗歌和小说,你这个白痴。”

“的确,我们这种人说实话的确是很难被女人喜欢。她们宁可去找煤矿老板做小三。”

“是的。”

越说越伤感,看着那面耳饰之墙,我不禁顿悟了:太宰治为什么说棉花糖都可以让他受伤呢?因为棉花糖会让人觉得太过幸福,自己不配拥有吧。

吃点东西吧。看着对面那团粉色的云静止浮在空中,我不动声色地拆开一盒蛋挞后又悄无声息地拆开一盒肉松小贝。

“咔吧。”塑封盒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在寂寞的咖啡馆里,音质格外清晰。粉红小云缓缓向右飘动了几厘米。

“啊,那个......”我正想挤出一个逗笑的表情。

小红云又缓缓地向左飘了回去。

最后我发现自己把他的蛋挞和小贝全部吃掉了,无所谓了。“啊,吃饱了。”

“吃饱了吗?”他微微笑着。

“饱了,饱了,总计白嫖了大蛋挞、肉松小贝各两枚外加一杯冰凉的柚乳。对不起,连你那份也一起......”

“哈哈,那我再送你一支笔吧。”

“什么?”

“这是日本的,很好用,日本的设计很让人舒服。”

“是啊,日本什么都很好。”我低头旋动那支乳白色的笔盖,用它在纸上摘下一段《青春的悖论》:

她喜欢把蜗牛放在手掌中,让它顺着胳膊爬到肩膀,然后再爬到乳房上,享受那湿漉漉的感觉。

“哎呀,好舒服呀。”

“是吧?写起来很流畅。”

“嗯,织田的文笔也好。”

再摘一段吧:

这就是青春。在肮脏中发现美这才是青春。

纸上是一片深澈又温柔的蓝色,像是被积着白雪的富士山顶印染的天空。

“阿一,就用这支笔写下我们的故事吧。决定了。”

“好呀!阿治,到时候我改改发朋友圈”

“滚,太宰治的字千金不易。”

“呦西。不过你是小太宰治,这个小字都要拿掉吗,厚脸皮。”

“滚。”

“话说你这次是来干嘛的呢?”我问他。

“配药啦。”,“另外也有再度住院的打算。”

“又要住院吗?工作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没有工作,刚刚辞职,就在昨天。”他笑道。“原来我是在工地做监理的。你呢?”

“卧槽。我也刚刚辞职,就在上个星期。这是奇迹吗?”

“奇迹奇迹。都是卑微的流浪动物。感觉自己很像一只流浪猫。”

“那我是野犬,正好。话说我是干......算了,我讨厌那份工作。机.关.单位。”

“哇。厉害呀。这都能辞职?体制内?”

“是呀。还不如你这工地呢,做点实事,整天弄虚作假。没有意义的。”

“喂,话说,”,他忽然兴致勃勃地问,“可以贪.污.腐.败吗?比如说各种勒索老百姓。你们执勤打人吗?看到一个水果摊就直接抢西瓜那种。”

“大哥你以为我是华强啊,想什么呢,我们出去都是被骂被打的好吗?”

“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工作都很操蛋。对了,去哪儿聊呢?喝一杯。”他期待地盯着我。

“地方自然是有的,跟我走。说好了要请你的,住院咨询费。”

我们闲聊着走出七院的防疫帐篷,那时候还是疫情肆虐的夏末。一阵暖风吹来,我目光炯炯地看着远方的红绿灯。伟大的作家要像野犬一样,不仅厚脸皮,还要凶猛又狡猾,不仅要勇于狩猎,更要寻找到一个能够安心享用猎物的巢穴。

“带你去喝果茶。”

“好呀,不过我喝咖啡比较多。”

“什么?吃药不是不能喝咖啡嘛?可卡因......”

“嘿嘿,我还喝酒呢。”

“过分了吧,严禁喝酒,想死么?”

“啊呀,工地干活饭局多嘛,忍不住就喝了。”

他急急冲上了马路。

“喂,你能不能走慢点,我焦虑了。”

“啊,这样吗,我慢点。”

结果走到店门口我已经是气喘吁吁。只能回忆起这么一段对话。

“哎,你是什么原因呀?”我绞尽脑汁又问出了这么一个直白的问题,毫无采访艺术可言。

“我是中考没考好。”

“这么简单?”

“对,这就是诱因。”

“没啦?”

“嗯。”

两个人沉默着前行,冷汗在我手心不断往外冒。笨蛋呀,你这抓的是什么呀,这种无聊的故事发朋友圈都没人看的啊。我低头看了一眼令人窒息的柏油马路。

“哼!”

“嗯?”

“哼哼!”

这种熟悉、令人心慌意乱的喷气声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猛地一惊。

“怎么啦?”我转头看到他正在用力地挤压着右侧的鼻翼。

“没事,鼻子有点堵。哼哼哼......”

“妈耶,你咋跟我爸一样。”

“十三。”他喃喃道。“哼哼。”

“什么?”

“十三下,我必须到十三下才能停。”

“什么?这就是强迫症吗?”

“嗯。”

“这未免也”,我快笑出来,嘴上却说“太辛苦了吧。”

“最夸张的一次我直接弄得流鼻血。”

“啊?”

“哼——舒服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正好十三下。”

“为什么是十三?有什么意义吗?”

“十三个数字,每一个都有不同的意义,十三是一个我爱的女生,十二是一个我恨的女生,十一是,唉,那个女的不说她,十是......”

“不是怎么都是女生,等下,下雨了唉。”

“我有伞。”他撕开了伞上的绑带。“六是666。”“四是死亡。”

“哈哈哈。”七、八、九是什么我大概知道了。“七是七个小矮人,八是八只螃蟹,九是九条龙。”

“喂喂喂,才不是,一,一就是生命的本源。”

“也就是说就在刚刚的几分钟里你的脑海里从女人一直想到死亡和生命的本源?擤鼻子的时候?”我躲在他的藤黄色大伞下面,盯着他泛红的鼻翼不禁感到一阵心疼。

“嗯。”

“哲学家?”

“是病好吗?如同一个按钮,只要按钮启动,那个十三就会从头到尾来一遍,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会来三遍。”

“卧了个去,那你还活不活了?”

“活。现在经过治疗好多了,特别是上次住院以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从刚才算起,如果以十三为单位的话,大概已经不止三遍了。

“住院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奇人怪事多得很吧。”

“他们都很善良,大多都是些温柔的人,只是各有各的苦衷,才进来的。不瞒你说,那是我感到最温暖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地方的生活有精神病院那么温暖。像是人生的避风港。我正打算再住一次,就是费用还有点拮据。”

“那还真是期待住一次呢。或许能够对创作有所启发。”

“住呀,也就一万多块钱吧。体制内不是吗?你应该有这个存款。还有医保。”

“还在犹豫呢。”

“嗨,钱留着干嘛的,不就是拿来治病的嘛。”

“果子酱。”

“嗯。看起来就很棒。”他收起了伞。“我可以请你哦。”这的确是一家非常温馨的蛋糕屋,如同日语形状的小木头招牌轻轻地挂在门边的篱笆上,附带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种植了很多品种不一的仙人掌。小店内灯光昏黄,即便是在凉湿湿的夏末初秋的雨水中,透过玻璃门也能感受到一种温度。

“嗯,要一杯西柚青柠茶。”我趴在蛋糕柜前,俯身欣赏那些奇艺的糕点。余.光中,他的手正要抓起竹篮子里的一块饼干。

“啊,不好意思,那个是要买的。”吧台里那个胖胖的姑娘忽然说。

“啾”,那只手像怯生生的小猫一样,一下子缩了回去。

“哦,等下,你们点的是西柚茶?那样的话是可以免费拿的。”

那只小猫爪又悄悄地探了出来。

“咦,你们点的是不是西柚柠檬?还是西柚草莓?草莓的话好像不能......”

那只爪子开始抖动。

姐姐呀,你不能这么残忍,你这样折腾会让这只流浪猫的强迫症爆发的啦。我忍不住偷乐。

两个人找了靠窗的小圆桌坐下,窗外是一颗叶子很大的仙人掌。脏脏的绿色。

“好,咱们继续。”

“嗯。”

“所以中考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先发问。

“我初中那会儿厌学嘛,就是觉得没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要学那些东西。都是些应试教育的死知识不是吗?死记硬背,标准答案,抄来抄去,什么分数啦,名次啦。中国,中国并没有真正的教育。你觉得呢?我就不想读,要退学了。结果把想法告诉了我爸妈,他们就把我一顿骂,你知道那种农村父母嘛,就是庸俗。就什么“不读书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会娶不到老婆,娶不到老婆就没法给他们生孙子。”

“没法光宗耀祖。”我说。

“对!唉,俗人,都是俗人。”

“其实那是个滑坡谬误。”

“对!你到底是知识分子。”

“岂敢岂敢,我是文化流氓,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中考自然就考得很差嘛。彻底不想读书了。我爸妈就说我没用,没出息,根本不配给他们当儿子,丢光了他们的脸,然后把我的前途描述得一片灰暗,说什么将来只能沦落街头诸如此类......特别是我妈,她就疯狂给我洗脑呀,买了各种各样的成功学书籍,什么‘吃得苦中苦’呀,什么‘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把那些垃圾放在我桌上,床上,厕所里都放了,你能信吗?就真的是古人说的‘读书三上’......”

“我的妈呀,那估计便秘了要。”

“根本不敢进厕所。感觉看到了鬼一样。”

“你不反抗?”

“那么小反抗个屁啊。反抗就是一顿打。我爸就那种为虎作伥的人,我妈一看没用,就叫我爸把我打了一顿。”他顿了顿,“他们还把我姐叫来了,她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厉害啊,不是,那你和你姐总能说得上话吧?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你姐姐。姐姐和弟弟不是应该最能够理解彼此吗?”

“自私。”声音怨恨如沾着剧毒的蜘蛛丝,“唉!我姐很自私啊,她回来居然和我妈发动了村里左亲右邻全部到我家来轮番给我洗脑,日夜不停持续了大半个月。叫我一定要读书啊,一定要出人头地啊,一定不要让父母伤心啊,这一大堆炮弹通通向我射过来。草!俗人!受了教育也是个大俗人!”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难道是沉浸式恐怖话剧——鲁迅的《狂人日记》?等会儿啊,给你读一段。”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

“哇。我也看一下。”他戳起了手机,“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现,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

“怎样?”

“我去,你这么一说还真就差不多了——问题是这么一搞,当时的我信了你知道吗?年幼无知啊。就我觉得他们说得真的很对,都是我没用,懒惰,自私,不上进,不孝不义,让父母难过,让姐姐脸上无光。反正是哪哪不对一无是处。很想死。”

“然后呢?”

“然后我就计划自杀,但是只是想想,没敢实施。”,“然后我就想一定要证明给他们看呀,要成为村里第二个大学生,开始疯狂地逼自己,每天不睡觉就背诵思考那些格言警句发奋学习。”

“头悬梁,锥刺股?”

“头上放冰袋,脚上放仙人球。”他用手一指窗外。

“那么粗的针啊。”我转头看着那颗仙人掌,真是欲哭无泪。“万一针刺进去了,拔拔都辛苦,刺中什么穴位搞不好真会死人。”

“没那么粗。”

“那么,所以最后有志者事竟成了?”

“......”

“嗯,没事,我大学也很烂。说吧,考去了哪里?”忍住修治,必须隐藏我北大中文系的身份,现在的我是地下记者、流浪作家。

我微笑着托腮静静地端详着他的脸,硬气的剑眉紧绷着微微发颤。

“唉——”,他长叹一声,眉毛完全耷拉了下来,像被风吹折了的狗尾巴草。“我高考都没参加啊!”

“啊?!”不行,笑出来的话这太失礼了。我立刻把本来想拖得很长的“啊”字缩短到了两秒半。

“为什么?”

“我他妈直接犯病了呀!”

两人无言片刻,旋即笑得声震寰宇。

“啊,两位不好意思,请小声交谈。”猛回头,周围的一片吃人的眼神。

“ごめんなさい。”

“除了家里人和村里人,学校那边呢?想必也没少受苦吧。”

“当然啊。”

还是那位姐姐把一壶胖胖的西柚茶放到了小桌正中。

“谢谢。”

“嗯,不客气哦,饼干不够还可以拿哦。”

“啊啊,不敢了,不敢了。”

“哈哈哈。”

一个黄黄的快递员从外头推门而入,头顶的小竹蜻蜓在悠悠地转着,接过一袋白色的蛋糕又推门而出了。店里有美国不知哪个年代的乡村小调悠悠地哼着。我举起玻璃壶,给两人都满了一杯。

“有点儿烫。呼。”,他长叹一口气,一股脑儿地说起了更加遥远的往事:“F中学,那是杭州的一所恶魔学校,从进门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感受过快乐。那地方就是个监狱,少管所,没有自由。你知道吗?人就是为自由而活的,没有自由就会死人的。”他说着说着把两手举在胸前摆出了五四青年发表街头演说的慷慨样子,那模样真令我感到恍惚,仿佛陈.独.秀.李.大.钊再世,又如同一只身体内蕴藏着巨大能量的老虎。“那里的老师没有一个把学生当人看,没有一个真正爱自己的学生,他们丝毫不关心学生的身体健康,特别是心理健康,只不过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工具,考高分的工具,那样他们就能获取更多的奖金。表面上一副教书育人的样子,实际上都是帮没有道德和爱心的禽兽。各种pua学生。”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那种恐怖我能感受到。不过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有具体的事吗?”

“我已经记不起来啦。”他又长叹一口气,“我的心灵已经尘封了。”

“谢谢。”我给他满了一杯。“慢慢来吧,我会如实记录。让更多人看到。”

“我已经无法回忆起任何一件具体的事,实际上并不是一件事,两件事导致的,而是所有的事,那种环境和气氛整个儿把我给弄抑郁了。”他喝了一口果茶,这微苦的酸甜忽然让他想起一件事。“嗯,给你举一个别人的例子。我有一个同学,他很帅,除了我,他就是最帅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啦。他因为很有个性嘛,平时就玩得比较开,学习不太上心。数学就没及格过嘛。但是他很聪明,其实脑子相当好用,有次他和女生打了个赌,说下一次要考到九十分以上,结果那回就真破天荒考了八十九分。”

“哈哈,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呀!”

“是呀,爱情激发天才对不对,结果你知道我那个数学老师怎么说嘛?”

“怎么说?”

“她说,某某,你是抄的,没什么好得意的。她就这么对着最后一排拿着卷子到处炫耀的我那位朋友说。你知道吗?你知道他给我们看卷子样子有多开心嘛?脸都是通红的,像个小孩儿,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画面。”

“草,那后来呢?”

“后来?那孩子就当着全班的面把卷子撕了,折成了纸飞机丢楼下去了。”

“唉。”

“不,最绝的在后面,你知道那位可敬的老师怎么说吗?她说某某你今天丢纸飞机,明天就会去杀.人,以后出了学校就进监.狱。”

“这又是个滑坡谬误。”

“是啊,一个教了三十年书的数学老师居然没逻辑常识,荒诞吧。后来我那朋友就真的再也没考及格过了。次次三分。”

“?”

“就故意的啊,只做一道选择题。”

“竟然有这种老师。”

“是啊,当年我们大家都称之为老巫婆吴老太,可有名了。你不信去百度F中学的贴吧搜搜,至今还有人在骂她呢。说什么“这辈子给我造成最大的心灵创伤的人就是吴老太,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不过估计都被删除了吧。这种人竟然能当老师,根本就没有健全的人格啊。但是恰恰就是这种败类在学校却是德高望重的存在,没有任何人觉得她不对,学生也好,老师也好,都觉得她特别敬业特别无私特别伟大你知道嘛?唉,其实要这么说的话,整个学校根本就没有一个正常的老师,这只是其中一个而已啊。还有一个章姓班主任,“戏精”,英语老师,简直恶心透顶,阴阳人,面上慈眉善目观世音,背后折腾学生一把好手,动不动就情感绑架,痛哭流涕,鳄鱼!说什么你们要对得起我呀,你们要对得起这个班级呀,我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你们呀。然后天天在边上说什么吴老师是最好的老师,你们要珍惜呀,他都是为了你们好呀!草!和我姐一模一样!还有个疯疯癫癫的王姓老师,骂起人来一楼的声音能传到三楼,甚至突破三楼直达天空!教语文的。次次给我作文打不及格,说我内心阴暗!我写了点真情实感而已,讽刺批判了一下!我就在这种鬼地方被折磨了三年,初二那年我就意识到自己有心理疾病了,不敢与人对视,不敢当众说话,吃饭的时候经常要回头看时钟,大概要看个七八次心里才感觉安心,落下病根了。”

“唉。”他眼里闪着泪光,多大的人了呀。这些东西还记着干什么呀。

“对不起,让你回忆起这些痛苦的心灵创伤。”我也有点想落泪。

窗外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仙人掌叶上,我呆呆地凝望这玻璃窗上的水痕,如同蜗牛爬行的痕迹那样粘稠。初中三年,每一个雨天,每一个雨天我也是这样呆呆地凝望着窗外,心里感到莫名强烈的孤独和难过。好想啊,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我一定会把对面那个少年救出去,永永远远地离开那个座位。

“阿治,我想反抗的,因为那个孩子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第一天入学的时候,因为性格内向又加上迟到,正在教室里茫然无措地寻找自己的座位时,他主动来和我说话,并请我坐在他身边的空座上。你知道嘛?那几乎是救了我一命,我心里十分感激。所以我想站起来反对那个数学老师的做法,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侮辱我的朋友。但是很后悔,当我看到全班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站在老巫婆的那一边。我也沉默了,而且假装自己在笑。真是可悲啊,我最无法容忍的是我心里明明感觉到愤怒和不平,外表却用尽全力地笑着。这件事我一直深以为耻。后来全班都孤立他,所有的老师都孤立他,当众羞辱他,同学们也跟着一起歧视他。他就像流浪汉一样被调动到了最后一排的垃圾桶边上,一坐就是三年。没有一个人帮他。”

“你呢?”我幽幽地说。

“我也远离了他。因为班主任对我说不要和那种人做朋友。会被带坏的。”,“对,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们都是罪人,”,“那时我以为这么做会保护自己,没想到日后我也成为了被霸凌的对象。你觉得我的看法对吗?我觉得那也是一种校园霸凌,是老师带领学生,是集体对个人的霸凌。”

“有道理。你提出不想学习的想法以后,一定也会遭到和你那位同学一样的下场吧。”

“对,后来我也反抗了。逼上梁山。”

“丢纸飞机?”

“哈哈哈,那倒没有。”

雨声滂沱,仙人掌在雾气中变成了暗绿色。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画面,因为我拒绝做她布置的超量作业——我觉得那完全是在压榨我,每晚写到十二点都写不完。一天发三张卷子啊,天天如此——第二天那巫婆叫我交作业,我说我没做,不交。大概“不交”这两个字刺激了她,她就说:不交就滚出去。我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当时身体的本能就让我直接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经过然后走到教室外面去了。我背后,全班像死了一样寂静。我想大概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不给她面子吧,我那时候走出了教室,感觉到背后忽然有一种野兽般的强烈杀意扑了上来,哦,果然是那个巫婆,她把我强行拽回教室,疯了般地对我咆哮道:把作业本给我拿上再滚!!!然后就把我给推出了门外。“砰!”所有人都在哄堂大笑。最可悲的是,也是令我自己最痛恨自己的一点是,我他妈也在笑,我笑得比谁都开心,还做出搞怪的表情——但是我心里却非常地疼啊,被拽回去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发麻,脑袋一片白蒙蒙的,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一样。后来每次看到这个巫婆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每天上学就躲着她走。”

“大概是急性惊恐发作吧?”我摸着下巴沉思。

“应该是的,焦虑症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害怕人,害怕被伤害。我总觉得会被人伤害,哪怕是再好的人,再尊敬的人,再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我来一刀,或者别人捅我的时候他们只是袖手旁观看我笑话。我对人际关系的认知在那所学校受到了巨大的创伤,以至于一直到今天都觉得自己对人的戒心非常重。难以做到真正地去信任一个人。爱一个人。”

“所以你说你不配谈女朋友。”我哀愁地望着他,“要不,”我盯着茶杯,“把她打一顿吧。”

“现在?”

“嗯。”

“不小心打死了怎么办?”

“也是。”我猛地呷了一口。“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喂喂喂,你们小点声啦。”

和阿一第三次见面,小说开头的那一幕再度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两根骨节突出的拇指正在手机屏幕上以惊人的速度敲打着什么,那样子几乎像一个天才,不,怪才的音乐家在演奏卡林巴琴。

他低着头,就这样玩命地敲打着手机。

“在写什么呢阿一!”

“没,没”,他害羞地熄掉了屏幕,“我在写一些心理方面的思考。”

“是个人才,我还以为是小说呢。”

“不是啦,不是”,他突然问道:“石黑一雄,你知道石黑一雄吗?”

“石黑一休?谁?心理学家嘛?”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啊。”

“怎样?他很厉害吗,比太宰治怎样?”

“那还是比不了。”

我们走进了一家叫做“京桥”的日料店。是不是想起了太宰治的小说?《人间失格》里的京桥老板娘?嘿嘿。没有啦,那家店只有两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小姑娘。话说和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吃日料一直是我认为最美好的事。这是一家全自动的日料店,看着桌子上方一叠叠流动而过的小食物,还真有点儿海上小军舰的意思。“小小的军舰呀,要勇敢地乘风破浪!”我在心里偷偷地祈祷。

“叮,阿一,你的东京一号到了。”我指着传送带上的高铁车头状的碗盛。

“喵呜,斯库依。”他抬起手接过食物。

“什么东京一号啊,就送了一包芥末。”

“哈哈哈哈,这是青芥末,专治强迫症,芥到病除的。”我取下递给了他。

“哈哈哈。”他低下头把芥末和酱油挤到了一起。

“啊!”我大叫一声。

“怎,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不是呀,这个要分开吃才行。”

“哦哦,我想试试混在一起。”

“混在一起......也,也可以吧......”

“嗯?”他期待地注视着我,我发现除了剑眉非常硬气,睫毛亦非常地细长。

“会......说不定会很好吃......”我实在掩饰不住痛苦的表情。

“那还是算了吧,就直接......”

不懂料理灵魂的白痴,我夹起一个芒果卷自顾自地吃了一口。

“喵呀——”惨叫。

“怎,怎么了?!”我猛地一惊。

只见那家伙一把捂住了额头,脖子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蓄力般地停留了几秒,又猛地向桌上砸了下去,哦不,是脖子上的头颅猛地砸了下去。

“砰!”

“卧槽,阿一你怎么了!”

“砰。”“砰。”

怎么说呢?虽然很失礼,但的确有点儿像古代那种投石机,我是大蛇丸,他是投石机。

“妈呀,你不会是犯病了吧?”

他把捂住额头的右手用力地按在我的左肩上。

“嗷呜~爽——”

我感觉一阵头疼,摸出一包纸巾。

“卧槽。阿一我犯病了。”

“啊?”他抽出一张纸擦着眼泪,一边问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了怪兽。

“喵?幻觉吗?你这么严重吗?看不出来啊。”

“快,快跟我讲讲那个‘十三’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的病因,你和你的父母,他们具体是怎么逼你的,对了,还有那团黑字。我要开始写了,有点儿想不起来。还有,还有你后来到底是怎么自我觉醒的。”我咽下了一大口可尔必思。“一会犯病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我无力地抬起头,脑袋里又像是被灌满了令人绝望到想死的冥河之水,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抬起头,传送带的上方,有一台纯白的RG独角兽被修理架束缚着动弹不得。

“继续说说吧,索性把痛苦倾泻出来,把我当成树洞好了。话说你长大以后把自己的想法和你爸妈沟通过了嘛?”

果茶快要见底了。

“说过呀,没个屁用啊,我那时候跟他们谈话,把学校的事告诉了他们,结果被围攻了。”

“是不是亲生的呀。”

“显然不是!”

“现在呢?你不是有了不错的工作嘛,你可以证明你是对的,错的是他们。工地监理也并没有饿死街头,反抗者也没有进监.狱,当初不爱学习的你,如今却是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女朋友以后也一定会有的,一个真正理解你的女人。”

“啊呀,现在我跟他们说这些他们说不和我计较了。”

“那不很好嘛。”

“没呀,他们说:你现在有精神病,我们不来和你计较。”

“啊?”我一愣。“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完了!”

“完了。”

“我有时候会怨恨我爸,我说:你们是帮凶。为什么不帮我转学,三年里我无数次哀求你们给我转学。你们根本不关心我的心理健康,根本不在乎我是否快乐。我爸说:我们也是想让你出人头地呀,花那么多钱还托了关系,千辛万苦送你进去都是爱你呀。你痛苦我们也心里不好受,但是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吃苦么以后长大日子就过得舒服了。”我说:吃得苦中苦,明天变废人。你们这些愚蠢的人都被那帮“教书育人”的混蛋洗脑了,你们为了他们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牺牲了孩子现有的真实的快乐,最终真正葬送了他们一生的幸福。然后我们就会因为这个大吵起来。唉,最后我只能主动说:我有病,请你们原谅。这都是发病状态下的胡言乱语,你们知道精神病患者都喜欢抱怨社会。这不是社会的错,是病人的错,不,是病的错。”

“哈哈哈,那你爸怎么说?”

你猜我爸咋说?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说:“儿啊,有病咱就治,嗷。乖。听医生的。”

“真的假的?”我又愣住了,“哈哈哈哈。”

“生活就是文学。哈哈哈哈。”

“其实说认真的啊,我爸妈和你爸妈也差不了多少。”

“对的!俗人,都是些大俗人!”,“告诉你啊,你别笑,他们以前还找了算命的巫婆,村里那个寡妇,给我算命,驱魔。我勒个去。大俗人!我是属虎的嘛,她说我遇到了克星,要我提防属狗的。踏马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我看这个犬不是别人,就是你老爹你老娘你老姐还有你那一群老师和邻居。《狂人日记》,鲁迅笔下那鬼地方就叫狼子村你知道嘛?你是遇到了狼狗了。”

“fuck!”

“小伙子英语也不错。对了,那团黑字是......”我忽然想起来这个不能不写进去小说啊。

“就是我高一那年有一天写作业写着写着突然发现自己没法集中在试卷上了,我感觉脑袋里有一团黑字在飘,后来发现吃饭,洗手,走路甚至做梦都有那一团黑字。”

“什么内容?难不成是‘精忠报国’”

“具体内容就是想不起来,大概就是些成功学的东西吧。”

“成功学之魂!”

“哈哈哈。”

“这可真真是‘入脑入心’啊。”

“唉,”他愣愣地盯着茶壶,回头看了一眼吧台,这家伙讲出三句话必要回头看一次,对此我很理解,也很烦躁。

“别回头啦,放松点。”

“不,我是觉得......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幽幽地说。

“啊呀,那儿啥问题也没有,除了一壶西柚青柠汁。”我无语了。

“对!”他忽然极幽怨地凝视着我。“你没发现那和我们桌上这壶一模一样吗?那个是免费的,早知道买两块饼干不就可以坐一下午了嘛?这个要四十五,唉。”他的眼睛又快要含泪了。

我猛地起身走到吧台,趴在茶壶前观察良久,又回到他对面镇定地坐下。

“不,这有茶包,这是西柚青柠茶,那是西柚青柠汁,何况这还有黑莓。还有......”

“是吗?”他用手摸着两颊,仿佛那里有许多胡须。“那就好。”眼神依旧十分幽怨。

“对了,不说这些,你不是要问我住院的事吗?怎么变成了教育问题研讨会?来,我们来聊正事吧。”他兴致勃勃地跷起了二郎腿。

“啊,对,住院的事哦......”我佯装兴奋。“我怎么给忘了呢。”

笨蛋,谁要住院啊。

“我去年住院......”

这家伙就那么滔滔不绝地三句一回头地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雨下个不停,我的头又开始灌水了。

矢量咖啡馆如森林般安静。我看着对面那个完全沉浸在书中的阿一,安安静静亦如一头于柔软的密草中休憩的小老虎,心中不觉肃然起敬。

“我告诉你,那时候我是真没想......他们都是俗人......所以我......都是因为......”

那天雨停了以后我和他走出了“果子酱”,一路上他仍然陶醉在自己的住院故事之中。

我微笑着不时点头,硬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背后却是一身冷汗。啊,好想打死他呀。

“我饿了,去找点吃的吧。”“我尿急,去找个厕所吧。”“我头疼,要不要再去哪坐会。”总之我用了很多办法暗示他,真是绞尽脑汁。

然而那家伙这方面一点儿也不敏感,越讲越兴奋。

据我观察,这家伙说话的时候不仅喜欢回头看,还喜欢往左看和往下看。独独右边那位与他同行的、正为了装出不失礼的样子而汗流不止的我,他是不看的。这不,此时他正三句一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大袋子水果,对,就是从七院一路带过来的这袋。

“喂,我还以为你是来住院或者看望朋友的呢。怎么会有人那么奇怪地来医院给自个儿看病还买一大袋水果的呢?”

“就是想吃了。”他声音低低的,好像被我说得不好意思了。“呐,给你一半。”他把两个桃子和两个橙子硬塞进了我的书包。

“啊!您太客气了,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我笑道。“感激不尽。”

“不用谢,因为实在太沉了,我不想拿了。”

“哦,那到底谁应该谢谁呀。”

这时候应该有一抹斜阳暖暖地落在其中一个柚子上,不,现实是落在我苦逼的脸上,“真他妈沉啊。”

“哎?对了,你吃口香糖吗?”

“唔唉?”

“我这儿有,快,别客气,拿去。”

“多谢,多谢,不会也是因为太沉了吧?”

“没没没,我还有点焦虑,每当我焦虑的时候,我就吃一块口香糖。”

后记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手里捧着的是织田作之助的《青春的悖论》,而不是《夫妇善哉》呢?而且为什么我会叫他“阿一”?

我完全忘了要讲那件事。

“你一定很喜欢文学吧?”我问。

“很喜欢。”

“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或者说甚至改变了你的生命的作家是谁?”

当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有点不真实感。这件事实在是文学得太过分。如同神明为我安排的一场梦境。我的人生,自从进了七院,就经常碰到这种梦境般的现实。

“太宰治。”

“什么?你再说一遍?”头皮发麻。

“宰哥。我高中时的人生梦想就是成为宰哥一样的作家。”

什么?不是,太宰治是我一个人的……

“但是我文笔不行,放弃了,现在就想当心理咨询师。”

呼……

“我以前很痛苦,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要强,那么聪明,那么出类拔萃的人,最后得了这种病过得比谁都差,那些本来可以轻轻松松踩在脚下的人,现在都爬到了我的头上。我可是属虎的呀!没有理由活得像一只病恹恹的流浪猫!后来我觉得自己经历这些苦难就是为了未来拯救更多的人,文学,就像太宰治那样用文学来救人就是我的梦想。”他眼睛闪烁着。

“伟大,伟大。”我不知说什么,像是被陌生人看到了自己的裸体,背后直冒冷汗。“太宰治也是我的偶像!他的确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抑郁症患者,他的文字的确是救人的药,和鲁迅一样啊,不同的是,鲁迅救世,太宰治救世间失格之人。他们在日本还是同学哦。而且太宰文风清澈纯洁,哀伤,俏皮,温柔——最重要的就是那一抹如同斜阳般微暖的温柔。”

“牛逼啊,阿治!我也是这样想的呀!人生得一知己,何其难哉!我们居然有共同的偶像和梦想!”

“是啊,奇迹。”

“不过后来我觉得文学救不了人,只能安慰人;医学,只有医学能够实实在在地救人。真正拯救人的生命。不可否认,太宰治的确非常牛逼,简直可以说伟大,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和作家,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致。但是他那个时代没有科学,文学最多只是感受,他写出了那种最深刻、最细腻的感受,但是抑郁症还是应该交给医学来解决。”离开咖啡馆,我们又走进了西西弗书店,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牛津通识读本,《抑郁症》,作者是英国的玛丽。后来我读过,其实是一本很烂的书啦。

“是吗?”

这一切真的太不真实了,什么文学,什么医学,我才不关心呢,不要伤害我们的太宰治好嘛,否则他会闹自杀的。赶紧转移话题吧,“对了,三大颓废派作家,还有一个是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我非常喜欢坂口安吾,这个人的文字相当老沉。”

“是吗?不知道。不过织田作之助我也非常喜欢。”

“是吗?我正想读他的《夫妇善哉》。”

“《青春的悖论》!这个绝了!先读这本书吧。我高中时读的,惊为神作。我那时候的迷茫和痛苦,无人诉说,就像书中那位主人公豹一,一模一样,极度自卑,又极度自负,极度孤独,又极度鄙视他人。有喜欢的女孩子,最后却因为过于喜欢羞于表达,怯懦,怯懦,我错过了她。”

“《青春的悖论》?好!我看看去。”

好嘛,最后读了168页是死活读不下去了,号称“东太宰,西织田”的作之助先生,文笔真不怎么样。我重新翻开了芒果色封面的《新树的话语》:

我呢,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有,还是个没志气的作家,没有一点儿名气。可是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人啊、这个世界也需要我们这种人的。千真万确,绝对需要。我们可是非常重要的一颗齿轮,没了我们可不行,我是打心底这么想的,所以再苦再累,我也要像这样拼了命地活下去,怎么能去死呢?要自爱,人可不能忘了这个,我撑到现在凭的就是这股劲儿。

“阿一,你可别小看太宰哥啊,科学拯救人的肉体,文学拯救人的灵魂。我就是被大文豪津岛修治拯救的。对了,小说完成了。我们的故事。”

“我可没看不起他呦,快拿来!”

“怎么样?”

“反复读了好几遍。真是叫人感同身受啊,阿治,你的文字,让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愉悦之后深思,说是清悲好呢?还是物哀好呢?简直就是太宰哥再世,唉,看来我确实不适合写小说。”

“我也不适合当心理咨询师。”

“为什么?”

“因为我会曝光别人的隐私。”

“该死,你赶紧把我微信头像给马赛克了,快!”

“好,祝你有朝一日,成为一名真正的心理咨询师,昨日你从苦难和绝望中走来,今后必将为他人带去幸福和希望。愿你如那山崖上的猛虎,金色的毛发闪耀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图片摘录自伊藤润二改编的《人间失格》,没想到文学故事会成为我的现实生活。


2021.8.25.20:57

一稿于杭州家中

2023.2.21.15:28

二稿于杭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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