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精神病院访谈录.荧蝶

网图侵删,不过很符合我的这个故事。


“啊,怎么出现了这么大面积的皮疹呢?看来必须戒断药物。”

“是啊,怎么回事呀,不会又引发什么病吧。”

“赶紧去皮肤科看一看吧。按照临床经验,几乎很少有这种情况的发生,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这可怎么办呢?”

这些的对话,回忆起来,发生在几年前我去七院精神科就诊的那个下午。

“你体质比较敏感,可能药物治疗不太行得通,我这里还是以药物治疗为主。但是现在药物居然产生这样的情况......”她似乎有些茫然和慌乱,“我看你其实还好......应该,不严重。这样吧,你去做心理治疗。试试心理治疗。”

那位在分明是空空如也的诊室里悠闲地喝着咖啡,半小时才叫一次号的精神科主任看着我,仿佛想要尽快甩掉一节沉重车厢的火车头,声音中毫无自信。

“拜托医生,真的还好吗?我都快活不下去了,痛苦到了极点,抑郁症不用药的话很难治疗啊。”到底谁才是医生啊,混蛋!

“不用药也可以的,谁让你的身体如此特别呢。”她居然淡淡地笑了。

我呆呆地盯着她窗边的那一小盆积满了灰尘的仙人掌,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的荨麻疹,呵,这就算是治疗的最终成果吗,还有心思开玩笑,混蛋中的混蛋!

“呐,找他们就可以了。”她在纸上慢吞吞地写下了两个潦草的名字。

“行吧,多谢了。”

出了诊室,我看着那张纸,用力捏成了一团。

“去找你的垃圾桶先生吧。”

心理医生?不是自夸,我的痛苦,来源于我的情感之丰富、思想之深邃、对人间苦难关切之深刻,绝对是这样——像我这样兼通中西方哲学的人,还需要去找别人为我指引人生吗?开什么玩笑。哼,我的心理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当时的确是那么幼稚地思考着的——然而没有去找心理医生的我,后来却莫名其妙的遇到了一位病友,不,准确想起来,是她找到了我。

“你好丧啊,就像行尸走肉一样。”

“?”

“说你啊,怎么样,你不会有抑郁症吧?”

“……?”

“我就有,嘿嘿。”

那天我因为工作的缘故,走进一家花店检查,遇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店员。

“你在说什么呀?”

“没,我就是觉得你可怜。挺可怜的。你看起来很不开心,你看着蝴蝶发呆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

我的确是在盯着货架上玻璃罐子里的一只翅膀微微发着荧光的蝴蝶发呆。有很悲伤吗?不过是被那种异样的、蝴蝶死亡以后残留的美所吸引。

“喂,问你呢,你有没有啊?”

“我……我,你还真是个怪物呢。不觉得这样很失礼吗?现在的重点是你们家的招牌有没有审.批,而不是我有没有什么狗屁抑郁症。”

“呐,我看你非常喜欢那只蝴蝶呢,就送给你好了。”她岔开了话题。

“你可不要想贿赂我,告诉你,我是个正直的公.务.人员。”

“切,爱要不要了。”

然后我们莫名其妙的就加了微信,莫名其妙的聊了起来,准确的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微信上和一个女人斗图,斗了足足两个小时,真够无聊的。然后我们就莫名其妙的坐进了一家面馆里。然后吃着吃着我就莫名其妙的又陷入了抑郁情绪之中。对不起,然后用得有点多。

“别坐着了,走吧。”,她说。

“我有点儿动不了......”,我说。这毛病发作的时候,就像清晨和深夜经常发生的那样,整个人一点儿也动不了了。如同气温骤降,吃着吃着就冻住。只有手里夹着的面条还在碗沿冒着热气。

“走吧。”她忽然拉起了我的手。

笑得好温柔,好温暖,她愉快地在前面走着。而我真的就像行尸走肉,像一只腐烂的蝴蝶,被这朵怪异的花吸引着,我靠着引力往前走。

“你经历了什么呀?”我喃喃着问。

“什么什么呀?”

“抑郁症啊,还能是什么,为什么会患上抑郁症呢?而且居然到了重度。”

“你想知道吗?”她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有点闪烁。

“……”

“算了,真的会有人想听吗?”

“我很想。”

“说点愉快的事情不好吗?”

“我就喜欢悲伤的故事。”

“为什么?”

“为了一部小说。”

“哈哈。”她沉思了一会,“奇怪的想法。”,她停下脚步,“那么你呢?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要说吗?真是深以为耻。倘若面前这个女人是从电影里活脱脱走出来的松子小姐,我倒也不妨说出自己是日本大抑郁症文豪太宰治的转世。赌一把吧。

“是的,我有。但没你牛逼。”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欣喜。我始终期待着,出现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她一句话就弄破了我的面具,让我能够毫无顾忌地卸掉这个沉重的刑具。当她看到我的脸,那张颓丧的,悲观的脸,她说:没关系,我们同是湮没于世之人。

“你抽烟吗?”我有点烦躁,随口问了句。

“啊?”

“抽不抽烟?”

“我不会,抽烟有什么好的。”

“无趣。”说完,我自己点了一根。

其实我不会抽,我过不了肺,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教过我深呼吸,可是我总是被呛得半死。真羡慕那些会抽烟的人。

燥热的路灯和香烟的苦涩把风也烘焙成焦黄色,那还是夏天的夜晚。在一辆电动车上勉强地拥挤着,两个人都屁股生疼。

“你疼不疼,要不要我再往前坐点儿。”

“不用不用,挺宽敞的。”

“那女士,拜托您往后点儿,我疼死了快。”

“哈哈哈……”她大笑起来。

“真的疼啊,你有没有良心……你知道为了你我都牺牲了自己的未来。”

“牺牲了子孙后代?”

“额,你这话……”

“好吧好吧,这样可以了吗?”她往后挪了点儿。

还是一样的疼。

“算了,唉,抽根烟吧!”

“你为什么老是逼我抽烟。”

“无聊,苦闷,没意义。人生没意义不是吗?”

我往身后递了一根烟。虽然没有回头看,可我能感觉到她接过烟的动作是相当熟练。

“呵,我就知道你会抽。你这个不要好的女流氓。”

“啊呀,你这是什么话,我看起来是这种女人吗?”“啊,算了算了,我是会啦......”“但是戒啦,早就不抽了。”

一连三句。

“哦。开玩笑啦。其实我认真的觉得抽烟的女人很好啊。很多有思想的女人都抽烟,比如汉娜.阿伦特和奥利亚纳.法拉奇……”

“那是谁?”

“啊啊,你读书未免也太少了吧,我的意思是……”是谁掐住了我的脖子?

“卧槽,你干嘛,会死的哎……”

“喂,你都不给我点上的吗?干抽吗?作为男人一点都不体贴女生。”

“哦哦,不好意思,咳…我,”忽然后头飘来一阵呛人的烟味。

“算啦,我已经自己点上了。”

为什么我遇上的姑娘总是像男孩子呢?无论如何,这都是很奇怪的。还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有一半是女性呢?不,我绝对是个正常的、帅气的男人啊,会写诗和娘也没有必然的联系吧!不会吧!然而我确实是很喜欢异样的花,文静优雅注重礼仪总是与异性保持距离而几近于无趣的正常女性,和她们相处起来实在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那晚我们在商城外的夜空下漫步,星子零零落落地洒在头顶,回想起来那时又发生了一段诡异的对话。

“喂,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啊。”

“可是你说你前女友是女生啊。”

“我可能更喜欢女生吧,但也不是不能喜欢男生。”

“我去,你究竟是……”

“怎么?没见过吗?”

“那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不是,我是女生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外表当然是女生啦,我的意思是你的内心,额,人格,是女生吗?”

“给我根烟。”

“啊?哦,好的。”我赶紧递上。

“我来点吧。”

“不用,我自己来。”

“额,你想说什么,你说你说……”

她换了一副心理学家的神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喂,你不会是gay吧。

“喂。我说你像男生你就这样报复我吗?显然不是好吗!”该死,这个失礼的家伙。

“那不一定,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她认真地看着我,眼神穿透一切。

“啊,你不要尝试读破人心好吗,这样真的很失礼啊笨蛋。”我很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

“我曾经和她同居的时候,大包小包的搬家,呐,就在汽车站那边租的房子。”她转了个圈,举起手,远远地指向了远处那一排闪着古旧霓虹的建筑,顶端巨大的圆形时钟仿佛已经坏掉了,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我去,你还真是不怕世俗的眼光。”我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会有点麻烦吧,你知道这个社会,是不接纳像我们这样的人的。会有......很多麻烦,不过呢,我并不在乎。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你抑郁症的根源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

“对了,你有想过死吗?”我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死?”“……为什么动不动就要问这个呢?”“你也很没有礼貌哎。”她说。

“什么呀,到底是谁没有礼貌。”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站在斑马线上,远处的绿灯在小雨中已经亮起,车流在左侧凝固,像一条冻住的河流。出租车头的灯光打在沥青路上,细密的、线条状的雨线在被照亮的空气中乱窜,真像鱼群搅动着一片静谧的湖底啊。

“下雨了。”

“没事。”

“我送你回家吧。”

“你认识路吗?”

“你可真失礼!”

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那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拥抱她,至少牵起她的手。算了吧,俗套俗套,只有中国的舞台剧才是这么演的。

“哲菇,医生咋说?”

“他说……他也没咋说。”

“那你们怎么单独聊了那么长时间。”

那是我和我爸不知道第几次一起去精神科了,又是七院,都是一帮糊涂蛋。只是这次我爸居然被一个糊涂蛋副主任留下来单独聊天半个多小时,而我却在结束了五分钟的谈话后一直被挡在门外,拜托,我才是病人哎。他走出诊室的时候,面色奇怪,既非沉重,也不轻松。

“唉唉唉,到底说了啥?”

“医生说......”“嘘——可能有点儿轻躁狂,需要服用情绪稳定剂,建议先辞掉工作,不行的话要立刻住院。”

“哦?躁郁症?”

“不懂,他说......”,我爹四下张望,在反复确认没有可疑的窥私癖患者后,慢慢凑到我耳边说,“医生说可能会是抑郁症转轻躁狂,这个病会导致疯狂消费,性欲异常……自己能控制就还好,就怕如果不能控制,以后可能对异性做出……”

“违法犯罪?!”

“哎哎,说轻点……”他的身体缩了起来。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内心的悲伤和担忧莫名转为压制不住的狂喜。太好玩了不是吗?违法犯罪都来了。我这平庸的人生总算是有了点起色呐。那个谁不是说过吗,只有把生活过成小说,然后才能用小说写出生活。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想要写出文学杰作,就不得不让自己陷入疯狂。天助我也!

“儿子,要不辞职吧,我看你这么痛苦,身体要紧啊。”

“你信吗?”

“什么?医生?”

“嗯。”

“我也不懂啊,要不再去七院?我看他着急下班了,胡说八道也有可能。草草几分钟,就做了那么一张问卷,怎么能确定是躁郁症呢?”他困惑的摸索着胡须。

“老爸,我不想再去医院了,每一次都是打击,这一会诊断抑郁,一会诊断焦虑,药物治疗了那么久最后居然告诉我压根就不用吃药,搞搞心理治疗就行了,现在又整出个躁狂,每一次诊断回家我精神都要恢复好几天,承受不住了我,这帮该死的庸医。”

“那怎么办。辞职吧。”

“辞职不解决问题。”

我们的讨论无果而终,就这样疲惫的走出了医院,我抬起头,天空是真正的阴沉。那不是小说或者电影里的阴沉,而是地狱之感。一场暴雨,雨滴沉重到要把地面洞穿。那种感觉很像伊藤润二改编太宰治原作的那部漫画版《人间失格》中的某个场景,那可真是一部恐怖的作品啊。

“哲菇,我有点想吐。”忽然就出现了恶心的感觉。

“啊?我帮你撑伞!”

“不,我来撑,我找个地方……”

但是我吐不出来,仿佛整个天空都在呕吐,可是我没有感觉,既无喜,也无悲。大概是饿了。我曾在日记中记录下一些文字,大意是抑郁症发作的时候,就会有一种近似于饥饿感的东西在身体里长出来,一簇一簇,像菌菇在胃里、肺里扎着、发出腐蚀性的气息。饥饿,是很像饥饿感的。以前我不停地吃,结果还是很饿。精神、情绪之饿,是最难处理的吧。

“或许是药物突然戒断的后遗症吧。走吧,哲菇,继续走。找个地方吃饭。我很饿。”

“不回去吃吗?”

“不,必须现在,我要马上吃。”

再不吃,会死的。

“晚上我要去一个地方。”在餐馆二楼,吃着无味的干锅鸡块,隔着浑浊的玻璃窗,望着被雨水浸泡的腐败大街,我说。

“去那个姑娘家里?”

“对。知我者爹也。”

“别去找她啦,要多跟积极的人待在一起。”

“……”

雨真抑郁,从初中时代,每当我望向窗外,就觉得雨天很抑郁,但是那抑郁之中却有难言的美感,是什么呢?“我们班里啊,将来一定会出一个诗人,你们看,他又在对着雨发呆了。”十年之后,我依然记得语文老师的那句预言。

“爸,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熬不过今晚,我会死的。让我去找一点安慰吧,她理解我。”

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最后的容身之处,那天,我就像一位于大雨中孤独漫步的落魄诗人。

“艺如,我到你家了。”我打着一把幽黑色的伞,站在一栋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老旧建筑下。夜色下,幽暗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渗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微微亮着的画面有些扭曲变形。

“上来吧,还要我去接你?”

“是人就来接我。”

“不来。”

“来嘛。”

“你滚蛋吧。”

楼道狭窄,楼梯高深,电线破烂,盆栽腐朽,抑郁症患者倒是蛮适合残喘于此,真奇怪,这一切居然很让人生出一丝安心。

“呐,电板在那里。”

“我去,你没帮我充电啊?”

“你叫我去哪里充啊,我又没充电器。”

那晚一起逛完大街后,因为电动车碰巧没电,于是就把电板寄存在了她家。“请帮我充电吧。谁让你那么重,电动车都要报废了。”临别时我这样嘱托。“好的,一定。你这个站着都歪七倒八的瘦子。”她信誓旦旦的说。

如今竟是如此结果。

“该死!”

“你可以回去了。”

“喂,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没电你让我怎么回去。”

“再见。”她关上了房间的门。

“喂,你不能这样对我。天气这么热,让我进去吹个空调吧!”

“不行!”坚决地回应。“女孩子的房间怎么可以随便进的!”

该死的房东,没有空调的客厅热得像沙漠。

“你开开门吧。求你啦。”

“不行!”

“你开不开门?不开我死给你看。”

“死吧,”,“反正隔壁住着一位护士。她就在我看病的医院上班。”

“那家医院?”

“七院。”

“卧槽,我也是......”

我探头一看过道那头,小小的蛋壳公寓里竟然还有一个房间。护士,抑郁症患者,这种奇怪的组合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就像一个诡异的小剧场。

“啊,给我一把刀吧。”

“刀在厨房,还要我帮你拿?”

我走到厨房,啊,到处都是凝固的油腻,燃气灶、调料瓶子、没有洗的碗盆,刀?我靠,连刀把仿佛都寄生着一层毛茸茸的微型植物。我忽然联想起《人间失格》里的那段太宰治的病态狂想:

“春风里夹杂着数十百万日咳细菌;澡堂里成千上万的细菌会致人失明;理发店里隐藏着数以万计的秃头病病菌;省线电车的吊环上有疥癣虫攒动;生鱼片和生烤猪牛肉粒潜伏着绦虫的幼虫,肝蛭和各种虫卵。”

典型的焦虑症状,不过那几把刀上真的仿佛有数以百计的忧郁症病毒在等着传染人类也未可知,未可知。

“喂,你还是人吗?那种刀连自杀都不配。”

“那你就滚蛋。”

唉,算了,尊严这种东西不要了。

“求你啦”“拜托”“私密马赛”“阿里嘎多”“我的姐啊”“爹”……

一通乱喊之后,安静的门里面终于发出了乱七八糟的声响。

唉,受不了你了,那你进来吧,我妈都不让进的。

好小啊。这才多大呀?五平方吧。能住吗?能住呀。我的天,这么乱啊。还好吧。不行呀,这地方……让我坐会没关系吧?坐呀。躺下也没事吧?躺吧。被子给我盖一点,空调好冷啊。好吧,那个毯子给你吧,遥控器自己拿,那边。咦!被子上有蘑菇!哪里有蘑菇啊?你你…你看,绿色的……啊,那我的被子给你吧,真是……这多不好意思呀!没事。哦。嗯。喂喂,你别把大腿露出来好吗,我会犯罪的。你有病啊。是有……哦……我坐过来一点没事吧。没事。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我知道。我草,你知道什么?性欲啊,你没性欲了吧?啊?谁说我没性欲。这样啊,会影响的,这个病,我现在就没有了。……好吧,其实我也有点……

………

我半躺在这姑娘的床上,那一盏小小的顶灯,简陋,明亮。我伸了个懒腰,手边触碰到了一包东西。

“别碰,那是我的药。”

“啊,让我看一下可以吗?”

“好吧……”

氟西汀。帕罗西汀。舍曲林。艾司西酞普兰。……琳琅满目。

“原来这是一个喜欢收藏药物的女孩啊。”,“品种还蛮齐全的嘛。”

“那是。”,“一天吃十四颗。”

“什么?十四颗?!”

“对呀。”她微笑着,眼神温柔而闪烁,好像说到了很高兴的事。

“干嘛,别这样看着我。我会犯罪的。”

“你有这个胆量吗?”

“不是胆量的问题,我可没骗你啊,医生最新诊断预测,‘轻躁狂状态下可能会出现性需求增加,甚至可能在公共场合表现出对异性过分亲热的动作和行为。’,明白了吧, 指不定真的会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呢。”

“哦。那不看你了。”,“那你呢?话说你吃多少?”

“我?我不吃药!”

“不吃药?”

“准确的说,是药物治疗失败。就在一个月前。”

“能不吃还是别吃了吧。这个副作用也很大。我都胖了三十斤了。”

说点别的吧。“医生说我可能......草。估计要住院了。”

“那就去住院吧。”

“工作怎么办?要是以这个理由住院,恐怕会在单位社死啊。唉,很纠结唉。别吵,让我躺会儿。”

“好。”

“今晚不回去了,睡这里可以嘛?”我嘴里咬着一根烟,也不点燃。

“啊?回去吧。”她有些吃惊。

不。回吧。不。回吧。好吧,那我回了。算了,还是睡这里吧。你为什么一定要睡这里呢?因为我痛苦,我无家可归。今天去复诊精神受到很大的打击。借我一方乐土吧。唉,你真可怜,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会留你呢。哦,那我睡了。睡吧。一起睡?不行。那我睡哪里?你睡我床上,我睡地板。你有病?没事,我表弟来也是我睡地上。别烦,一起睡。我把你踢下去你信不信。信。那你睡床上。不行,我地板。你给我个被子就好。好吧,那这个给你。……咦!我草!又有霉菌!有没有搞错!哪里呀?你拿过来。哈哈哈,骗你的,我睡了。

“要关灯吗?”她问。

“不关你能睡吗?”

“能啊。”她说。

“那关了吧。”

“有病。”

船舱黑暗了,河水涨了起来。空调滴水声像手表指针一样,“滴答”,“滴答”,断断续续,是某种独特的节奏。

“艺如。”

“干嘛。”

“睡了吗?”

“没。”

“不会有老鼠吧……”

“不会。”

这脏兮兮的,到处丢满了纸巾和酒瓶子的陋室地面,毛茸茸的多啦a梦绒毯,指不定真有老鼠毛也未必可知。啊啊,没办法。我转了个身,月光从极小的窗户里漏进来,正好在我的手表上折射出一点幽光。二点了。明天还要上班。天呐。

“艺如。”

“你又有什么事?”

“谢谢你。多谢收留。”

“哦。”

“谢谢。真的。”

“睡啦。别吵。”

窗外,幽蓝如雾的水杉,那种来自自然界的神秘凉意顺着空调的风吹入了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小屋。

按照小说或者电影的发展,那天晚上我应该睡得很好,做一个绮丽的梦,梦里有月亮有河流,河流被幽蓝如雾的水杉环绕,那里是网络到达不了的地方,没有仇恨、偏见、混乱和纷争,我带着一支笔,几卷书,在那里写下我的文学。有一群幽灵静静地漂浮在周围,它们的呼吸发出吐泡泡的声响。青年枕在女孩的腿上,星空像雨水般滴落,女孩抚摸着青年的头发,把散发荧光的无名小花撒在他的伤口上,那是一种带着森林气息的艺术。一群灵鹿从遥远的河岸边淌水而来,鹿角上就开满了那种治愈的花。姑娘热烈地拥抱它们,把自己收藏的药丸塞进鹿嘴里。

“这个可以给你们好梦哦。作为花的交换。”她是这样古灵精怪,又很温柔,她深知鹿群也为失眠所困扰。为了表示感谢,鹿群把青年和女孩团团围住,耸立的鹿角盛开着的花一簇簇团聚在一起,如同发光的神明。

青年睡得极为安宁,甚至开始不合时宜的打起了呼噜。

剧情或许本应是这样。可是恰恰相反。深夜的我仰躺在地板上,伸手能摸到床上的她。昏沉的黑暗中,我觉得整个房间有一种异样的气息:病苦的,幽怨的,黏稠衰败的气息,如同一条河流……是什么?这种感觉好熟悉,我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胸口憋闷起来。冥河!是冥河……这里也流动着一条冥河!(我以前写过一首诗,《每当冥河泛滥》,来表达抑郁状态的生命感受。)

我感觉她好像慢慢坐了起来。

不是错觉,我的视线里,床沿以上浮现了一张模糊的脸。

她好像在看着我。

怎么了,艺如?我想说话,却开不了口,身体被强烈的寒冷冻在地板上。你在哭吗?一片漆黑的河底,我什么也看不清。

艺如,你受了很多苦吧。你很辛苦,很痛苦吧。你从北方漂流而来,一个人,住在五平方米的船舱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和室友也形同陌路,除了花和药,你什么也没有吧?你会孤独吗?你一定也很孤独很无助吧?可是你从来不把这些和别人说,你爸妈甚至从来不知道女儿有抑郁症,重度。告诉他们又怎样?还不是白白让他们担心。你这样说。是啊,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吧。可是你不需要向人倾诉吗?我至少有爸妈可以说,我们什么都聊,虽然也没啥用,最后还老吵起来。不过不说不行啊。啊啊,我还好,我不需要。

艺如,你在听吗?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说句话呀。你不找女朋友吗?你问我。找啊。我说。你有病怎么找?有病就不能找吗?你自己都搞不定自己,怎么去照顾女朋友,你难道要让她来关心你、安慰你吗?你这话可真是扎心了,那我不找行了吧。

拜托,别看着我不说话,你这样很恐怖,毛骨悚然知道吗?船舱在冥河里沉没,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们去死吧。”她忽然说。

“什么?”

“你会割腕吗?”

“啊?”

“我想割了。”

“……”“你在说什么啊艺如,这不像你的作风啊。”,“你不是说,死有什么难的,活着才难吗?”

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在我脸上。喂喂,你家空调漏啦。

“那是血啦。我的血喜欢上了你。”

从这个梦魇中惊醒,大概是四点半,房间里是一片漆黑。后背湿透了,或许是地毯太热了吧。心脏仍在抽搐,渐渐缓过一口气,冥河不见了。天花板上顶灯轮廓模糊,床上的女人打着呼噜。一切都是梦境。可是我真实地感觉房间很潮湿,寒冷,苦闷,悲伤,是比这些语言表现出来的更为令人不舒服的气氛。这是可以浸透内心的潮湿感。我很想叫醒她,我感到空虚至极。可我最后选择起身,默默走到了窗边。

不要吵醒她,睡个好觉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

玻璃窗外凝着一层水雾,隐隐约约地望向对面的楼房,蜂窝状的窗户没有一个亮着灯光,我擦了擦玻璃,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发现水雾是在外面,心里产生了一丝沮丧。

“啊呀。”她醒了。“你在干嘛呀,怎么不睡觉。”迷迷糊糊的声音像化了一半的奶糖。

“我睡不着啊,起来看看。”

“我有安眠药,你要吗?”她柔声问着,伸手去够她的药包。

“不用了,我不吃药。”

“好烦人呀,那我帮你把灯打开。”

“不用,谢谢,别开灯。不想打扰你。”

“有病啊,那我不管你了啊。”

“没事,你睡吧。晚安。”

呼噜声又响起来了。真是个奇女子。

目光回到玻璃上的雾气,回到蜂窝,回到水杉,我想到了死,我也想到了死。然而比起死,我更多地思考,是意义。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今晚,我在这里,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喜欢她吗?不,我不喜欢。我想照顾她,接受她,让她成为我的想保护的女人吗?不,我没想过。那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闯入女孩的房间,又躺上她的床?为什么想要探知她的过去,又试图走进她的内心?是因为抑郁症吗?不是的。因为苦闷,无聊,空虚到极致而需要理解和陪伴吧?还是忍受不了生活的平庸而刻意突破常规而为之?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目的,没有意义……以后要怎么做。过了今晚,明天,我要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我们是朋友?是恋人?是病友?还是姐弟?

“你很像我弟弟,你就是个弟弟。虽然我已经有一个啦。”

“我把你当姐姐,虽然我比你大。我渴望有一个姐姐。”

“哈哈哈,你和我弟弟很像,他也很喜欢思考哲学问题,你们呀,要是碰在一块儿一定能讨论起来。他也在写小说,不过只是乱写,我也搞不懂他那些东西。”

“真的吗?说不定能成为朋友呢。”

“去年他还来送外卖呢,就住在这里。”

“睡你床上?”

“当然啦,我当姐姐的自然要把床留给弟弟。”

“那你呢?地板?”

“不然呢?”

真是一对温暖的姐弟呀。然而,我的思绪很乱,内心很压抑,狭小逼仄的房间,黑夜,冥河,抗抑郁药物,强烈的疲倦,几近于透支的精神,这一切又中断了我的回忆,迫使我缩回了地板。

“艺如。”

“你睡了吗?”

“艺如?”

“我有话想和你说。”

黑暗中,我小心翼翼的抓住了她搁在床沿边的手……手感啊,怎么会这么肥呢?太肥了吧。我捏紧,又放松,抚摸着每一根手指,指甲……神啊,给我一点感觉,给我一点感觉吧,让我爱上她。我默默祈祷着。

“我爬你床上去喽?”

“你在听吗?我上去喽,真的,地板太冷了。”

“我数三下,三,二…一!”

我猛地起身,却发现她睡得如此认真,把自己蜷缩成了一个胖胖的粉色花骨朵。啊,受了伤的花精灵回梦之国疗伤去了。

“呐,给你看,这是我以前的照片。”某天她在微信上发给我一张图片。照片上是一个瘦小、俏皮、笑容十分古灵精怪的女孩。那两根比耶的手指,是那么纤细,那么白皙。

“啊,这么可爱灵动的女孩子啊!是你妹妹吗?”

“什么呀混蛋,那就是我呀!”

“......”

神啊,请让她恢复健康吧,请让我试着爱上她,你有在听我祷告吗?

两三天后的早晨,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艺如的同事打来的。

“艺如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她没来上班,也不接我电话。”

“怎么了?”

“我不知道,所以来问你啊。”

我忽然想起早上打开手机,她发来了两条微信。

“来,起来陪我喝酒。”

然后是一张图片:酒瓶子一个立着两个倒着,都是我没见过的酒。一只白花花的大腿。还有一些不知道是擦了鼻血还是什么的纸巾。

时间是三点零五分。

“你又发什么神经。”因为赶着去上班我也没有细看,只是有些无奈地回了一句。

“昨晚你没和她在一起吗?”

“没有呀。”

昨晚?昨晚我们只是聊了会微信呀,我紧张地翻开那个我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对话框:

“艺如,我在你家楼下哦。”

“啊”

“怎么啦?不欢迎啊。”

“不是,你怎么老是来我这里,这像什么话。”

“我也不知道,你开不开门啊。”

“我在洗澡呀。”

“那我等你。”

十分钟后。

“不是,你真的来了?”

“嗯”

“不行,你这样……”

“啊呀,你这楼道里蚊子好多,我快失血而死了,你没有良心的吗?”

“……”“可是我真的在洗澡”

“那你把密码告诉我,我自己进去。”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我不信,你肯定没来。”

“来了,我在三楼抽烟。这里有一盆小松树,没错吧,不骗你。”

“……”“啊,好吧,密码是……你自己进来。”

十分钟后。

“你怎么还不进来?又要我去接你?”

“哈哈哈哈哈,你输啦!艺如,我在家里哦。哈哈哈,你不行,惨败。”

“……”

“好吧,今天为了让你高兴一下,开个玩笑,下次我还想去你家,我觉得很有归属感,很喜欢。”

“晚安。艺如。”

“......”

昨晚,就是这样子而已呀。我的手指僵住了,像是和手机屏幕冻黏在了一起。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电话那头,她的那位同事——名为晶晶的姑娘说。

“没有呀……”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那几张带血的纸巾,想起那几瓶酒,想起了那个可怕梦魇。

“她……难道她自杀了???”难以置信,这是在拍戏吗?“……不会死吧???”

“应该不至于。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吗?知道的话告诉我。”

“什么?你都不知道她的住址?”

“是啊。”,“快点,别磨叽了,你不去我去。恐怕出了点事。”

“草,没在开玩笑吧?”

“什么玩笑?”

“好吧,你待在花店,我去。”

十一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三个人。

“L姐(我的同事),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昨天可能自杀了……”

“啊?自杀?!”她的眉毛很用力地皱起来。“你傻呀,赶紧断了呀,以后人家家里找你嘞!你怎么办?”

“找我?”

“那是喽,你是他男朋友呗……”

“不,不是,我不是她……这才认识几天……”

“那人家才不会管你,哎,我跟你说,这种自杀的人怎么可以在一起,很可怕的。”

很可怕的吗?家里人都会找到我吗?万一真的死了的话,我的确是难逃干系。

“老爸,你知道吧,那个女生……她昨天大概自杀了。”

“啊~~~”他的声音害怕得如穿过破烂鬼巷的幽风。“为什么呀?”

“不知道,或许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我正在赶过去。”

“啊呀,这么可怜啊。”他沉默良久。“你不要再到她家里去了,这和你没关系,要多跟积极的人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始料未及。”

“你啊,看书看出毛病了,你不要去模仿太宰治么……你是不是想和他一样?我叫你不要老是去找阴郁的书看。你还拼命去找这些阴郁的人……现在麻烦了。”

麻烦?真是莫名其妙,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D老师(我的心理医生),我……那个姑娘可能自杀了。我该怎么办?我现在有点慌。”

“幸好不是你自杀了,她现在没事吧?首先你自己要冷静面对这些事情,不要太焦虑和害怕。”

“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本来你就有轻度抑郁症,还要去认识更重度抑郁的,这种时候就不要抱团取暖或者同病相怜互舔伤口了,搞不好就是双双共赴黄泉了,成就一段佳话?最起码你还能珍惜生命,知道她自杀是不正确的,所以你最起码还有药可救,所以我现在要求你,不要再去管其他抑郁症患者的事情了,你跟她认识没几天,我想你也不至于对她感情很深,当然我知道你很善良,很多时候是在想帮帮她,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一样,但你是很无助的,抑郁症严重时候是需要药物干预和心理干预治疗的,可不是你多陪陪她,跟她在一起,奉献自己就能普度众生了,这一点你一定要清楚啊。”

啊,别说普度众生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呀。

十二

让我们越过中间那些惨烈又痛苦的回忆,先说说后来发生的事吧,或许是神明庇佑,不幸中的万幸,那朵柔弱的病之花并没有在夜里凋零,只是掉落了几片花瓣,不是,是花瓣上被刀划出了鲜血。

那是一道很深的口子,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深红色的痕迹就像是某种花的血。当时的感受的确如此。那是她给我递烟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的。

“艺如,很疼吧。”

“……”她把手快速地缩了回去,尽力地掩藏着什么。可惜那是酷热的夏天,袖口太短无法遮盖那裸露的手臂。

“不要躲了,让我看看吧。”我伸手去抓她的手。

“不要!”

“让我看看。”

“不要!你别管了!快抽烟吧!”她另外一只手把打火机举到我面前。“啪”。

“这是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自己。”

“不为什么......”

路灯下,我们两个蹲在马路边抽烟,烟雾以一种迷惘的姿态在我们的影子间飘来飘去,这画面可真够艺术的。

“或许我能理解你。”

“你不懂。”她轻轻地咬着烟说。

“我怎么不懂啦?虽然说我没有经历过重度抑郁症,也就没有资格说完全懂你。但我也有好吗?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也是从地狱回来哦不,还在地狱里的男人好吗?多少还是能体会吧?”

“你很强。艺如。你很强大。你比我不知道要强大多少,即便是轻度,我也已经感觉活不下去了,但是你还能上班,还能加班,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一周只休息一天,这种强度是我无法想象——可是你还是那么乐观,有趣,温柔,对人那么好。就像坚韧的忍冬草。你不说我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想不到。那么美好、治愈的朋友圈。”

“我很佩服你。你简直就是秋瑾。”

真是越说越离谱。

“秋瑾是谁?我读书少。别骗我。”

她忽然轻轻的笑了,那样子忽然又很像一朵无名小花,白色的花瓣上幽幽地滑落着雨滴。她好像在听很遥远的故事。就那样吧。有什么好说的。吃了药其实也还好,我现在感觉还好。她淡淡地说。

“还好?还好为什么要自杀?”

“那不是自杀啦,是自残。我不想死。我妈,我还有我妈,我不想让她难过。”

“不是自杀,是自残吗......实在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岔开话题,“你就是为了你妈而活吗?”

“是呀。”

“为了别人而活?一个人居然只是为了别人而活着?那你自己呢?”,对了,“你有梦想吗?”我忽然说。

“没有。”

“你不是说,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就是卖花吗?”

“是花艺师啦。”

“哦,花艺师,抱歉,那和卖花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是艺术家呀。”

“很好呀,艺术家。你看你不是有梦想吗?”

“随时都可以放弃的呀!”

艺如。干嘛?我有一个梦想。是什么?我要成为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伟大的作家,像布莱希特或者鲁迅和太宰治那样你知道吗?不好意思,我都没怎么看过。

“我吧,想用自己的笔来创造一些什么,一种真正的艺术,它能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对,我要用笔来改变些什么。改变这个缺乏人性的地方。这就是我的梦想。”

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神经病。

“啊啊,没关系,我自己也不正常,所以不能说别人……”她把烟按在地上,烟头慌忙地熄灭了。

“那你也觉得我不正常喽。”

“没有。我在听呢。”

“你也一定要有自己的梦想呀。”

“没有呀。”

“那去找吧!找到了,就能活下去!”

她自残之后的那天夜里,我和她在马路边,说出了自己也没想到的话。真是说教意味浓厚呢,现在看来真是很不正确的方式。或许默默地陪伴,不加以评判,不逼迫,不去迫切地拉拽,才是和病人相处最正确的方式吧。不过那时候自己也是病人的我,却是那么焦急和盲目。

大街很喧嚣,车辆不断驶过,但是我们都能听清对方的呼吸。很清楚,太清楚了。如果是剧本,那时候就应该下起大雨吧?或者我们都痛哭流涕?又或者两个人忽然有一个说:喂,我想死了。我们一起死吧。

她家边上就有一条很像玉川上水的河流。阴暗的荒坡都和伊藤润二改编的那本《人间失格》的开头几页气质相合。但是这毕竟不是太宰治的小说,也不是伊藤润二的漫画。

十三

“修治,我知道你很善良,很多时候你是想去帮她一把,因为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但是你不要因为善良,去让人家误会,最后反而伤害了那些脆弱的女孩子。”

这是谁告诉我的呢?如今已是想不起来。

事情终于还是要回到她自残的那天中午,是一个平淡得令人疲乏的夏日。

要不要去看看她呢?她应该没事吧?总不会死掉吧?真的自杀了吗?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吧。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不真实。假的。这简直就是小说吧?不去了。不去。跟我没关系,我和她又不熟。我又不喜欢她。英雄救美吗?简直是没事找事。不要模仿太宰治,不要可以寻求那种生活,无聊……

电动车驮着我,以一种幽灵的样子往姑娘家里飘。无论如何,我都是被拖着走。很失望吧?无论是哪一部小说,这个时候男主都应该表现得极为冲动、痛苦、几乎是发疯般地在雪里或者雷雨之中飞奔吧?然后忽然被什么绊倒,啪,摔得满脸是血,然后爬起来继续狼狈狂奔。并非如此,不是那样的。我甚至想要逃跑,就这样吧,死掉就死掉吧,谁也无法阻止一个人自杀。

“我觉得,那个姑娘在你心里是没地位的。”很久以后的一个秋夜,当我在河边与朋友喝酒,说起这件事,他很不屑的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是我,就算很一般的朋友,他自杀了我也会马上过去的。”他咕嘟咕嘟喝着白酒。“人家不是连房间都让你进了吗?”他放下了空酒瓶。

“额……是,其实……”我那只停在半空的酒瓶,不知道是该喝一口还是放下。“咳咳,这个酒实在是很凶啊。”

不是这样的,因为我还是站在了她家门口。

“艺如,你在吗?艺如?喂喂喂!开门!”

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悄悄探出来的,还是那样温柔的一张小肥脸。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唉?看起来没什么事呀。”

“你怎么来啦?不上班吗?”

“你闺蜜说你自杀了。”

“......”

“你自杀了吗?”

“什么呀,别听她乱讲。你下班了?”

“我下班了呀,这不是怕你死掉嘛。”我无力地笑道。

“说什么呢?你先坐会,我在打扫房间。”

我想看一看她的眼睛,她躲开了。她躲进房间里去了。

再一次走进这个小小的蛋壳公寓里,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觉得难受,心里的那条冥河又开始流动起来。假的吧,果然没有自杀,只是骗人的吧。无聊的人。

“你还真是顽皮。开这种玩笑。你还是人吗?”我对着房间骂了一句。

可是的确有哪里不对劲。我环顾客厅,脏兮兮的桌子,陈旧的地板,白得不太好看的墙面。莫名其妙,好沉重啊,沉重、压抑的潮湿感,很像是冥河泛滥后的结果。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幻觉,角角落落,天花板,地板,厕所,门缝里,都开满了衰败的干花。那是我在她的花店里见过的,有着独特艺术美感的花,我偏爱的花。死亡,自杀,割腕,艺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背影在房间里打扫着,我站在门外。我低下头,站在一个垃圾桶前面。

被血染透的纸巾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干掉了,像是一朵枯萎的玫瑰。

“你不进来吗?”

“……”

“我开好了空调,地毯也打扫过了。”

在来的路上,我发了微信:艺如,你开下空调。我很怕热。艺如,你也打扫下地板吧,我还很怕血。

“我不进来了。”

“唉?为什么呢?”她好像很累,动作迟钝地扫着地。但是开了一半的房门,让我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里面。那晚上,我躺在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我看到一条冥河在房间里流淌。灯光是温暖的,床褥是可爱的,多啦a梦的绒毛毯子,床头柜上的花艺书,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和零食,它们都是无罪的。我送给她的两册火影漫画,一只皮卡丘,她都放在枕边呢。

我想不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说的。

“艺如啊,如果没有梦想,我觉得相信一样东西也很好。”

“信什么呀?”

“爱情!”我笑着说。“只要有了爱情,就一定能活下去!”

十四

“喂……”她从房间里挪了出来,走到我面前。冷静而认真地说:我闺蜜说,我们可以试试看。

“……”

“你觉得呢?”

“我?哈哈,你还是喝果汁吧。”在她家楼下,我买了两杯果汁,一杯葡萄,一杯草莓,是冰的。一个刚刚自杀未遂的女孩,我居然为她买了冰果汁。真是笨呀。

她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满脸的顽皮:我大姨妈。不喝。

“啊?你没有自杀?”

“生理期呀。”

“啊?那些纸?……”

她又把眼睛看向别处。、

你在找什么嘛?我问。“没有呀”,她走到我边上忽然使劲搅乱了我的头发,拿起了果汁。“算了,我就喝一口好了。”

我忽然感觉到难言的心烦。

我走到窗边,白天的水杉并不美丽,房屋也十分平庸。

“艺如,其实我是个渣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才不是,渣男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她想都没想。

我其实没想来看你,你闺蜜逼我来,我才……我也没请假,一直到下班才过来的。

“啊呀,我又没怎么。她怎么这样。”她手里的果汁已经消失了一半。

“艺如,我其实……”我其实不喜欢你,我只是不忍心,我不忍心你一个人。

“你下午不上班吗?”她打断我。

“上呀。”

“那我们走吧。”

“好。”

三楼的小松树看起来很有活力,一点都不像经历过严重虫害的样子,我多看了几眼。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了。

“你……”,“你到底有没有自杀。”

“……”

“......”

“是幻觉,我出现了幻觉,你知道吗?”

“幻觉。”

“是啊,昨天晚上我吃完药,感觉半夜床都在晃动,就像地震,不是的,就像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我似乎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为什么就叫了外卖,你刚才打开的那个冰箱,那些乱七八糟的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那里。随便拿起一瓶就喝了。”

“可是服用精神类药物是万万不可饮酒啊艺如!”

我忽然感到难言的心痛。

“没关系,迟早会死的。”,走到了二楼门口,那是一个锈迹斑驳的老门,她提起了门边的两包垃圾。“虽然那不是我的,不过就帮他们带一下吧,里面的老奶奶和老爷爷已经走不动了。”

“啊,你可真是,我来帮你吧。”说着我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真沉重啊。

“谢谢。”

“对了,你吃过饭吗?”

“没啊。”

“我请你。”她豪迈的,的确很像秋瑾。

“不是,怎么又是你请,我又不是太宰治老是吃女人的软饭。”

“嗨,你们南方人啊,总是这么小气,不像我们北方人,一顿饭算什么!”,她快步跑下楼梯,“就这么定了。你动作快点,电动车带我。”

唔,阳光很正常啊,多么平庸的中午。真叫人高兴不起来啊。

十五

这个故事,要以什么方式结束呢?

按照太宰治的写法,男女主人公肯定要死一个,或者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海边殉情。但是问题是我的生活平庸得要死,完全没办法模仿出那种离奇古怪的情节。现在,我还是坐在这里写这篇无聊的东西,姑且称之为小说吧。那个女孩呢,也还在花店里做她那“随时可以放弃”的艺术家。真实生活的本质是平庸的。那就以一个平庸的情节结束吧。

“真美啊。”我盯着玻璃罐里一只发着荧光的蝴蝶。我曾说过,每一家日料店,都有一个点,从那里可以看出这家店的灵魂。它或许是墙上的一张卷边的浮世绘,或许是一份独特口味的小海藻,又或许是一个温柔女孩身上的那一套有点不合中国风格的和服。其实不仅日料店如此,花店也是如此。那家的店,要说实话的话,花是很一般的,是那种逛来逛去也找不到一朵令我满意的花的店。这话有点拗口,但确实如此。可是那里有许多漂亮的蝴蝶,第一次认识她,也是因为一只蝴蝶,发着绿色荧光的夜蝶。是这家店的“点”。

“她到底为什么自残呢?”

“我也不知道。”店里那个叫晶晶的姑娘,冷得像冰。

“她经常这样吗?”

“就我知道的话,还是第一次。”她意味深长地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天中午,艺如喝着冰果汁,也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感觉自己对你和对别人有点不一样,闺蜜说我变了……

“那她是因为我自残吗?”

“那倒不是,或许是,我也不知道了。”晶晶说。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她低头摆弄着花瓶,冷冷地说。

“你是不是很喜欢去艺如家。”

“你夜不归宿没问题吧。”

“以后你帮我陪陪艺如,晚上别回去了,你把她的刀具收好。”

不行。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哦?”,“不是你还睡她床上?”她很诧异。

睡床上怎么了,我又没干什么。再说那天真的太晚了,我没力气回去了。

“……”

“你告诉她父母了吗?”我转移话题。

“她爸妈不知道的。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他们不懂的。”

“劝她住院吧。这样下去会出人命。”

“那倒不至于。还没那么严重。”

我们都沉默了。她说话很慢,总是要等很久。很无趣。

“晶晶,我听说你也有故事。”

她冷冷的打量我,像看着一幅不感兴趣的画。

“我听艺如说,你也自杀过很多次。”我试探着。“你男朋友一直在医院对吗?”

艺如告诉我,晶晶的男朋友是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因为这样,晶晶的精神状态也非常不好。“啊,难怪他从来不笑啊。”据艺如说,从她们认识的那天起,就没有见到过晶晶的男朋友。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晶晶有个怪异的习惯,就是从来不加男生的微信。

“你还在等他。”我凝视着店外的络绎而过的行人,点燃了一根烟。

“你也会抽烟。”她低头包扎着花束。

又是很久的沉默。唯有折纸的声音在店里卡沙卡沙地徘徊着,仿佛一群精灵在倾听我们的故事。那时候,店外的马路已经亮起了街灯,没有任何预兆的,入夜了。

“或许他永远不会出院了,严重的双向不容易根治。你还要等下去吗?”

“不用你管。”她忽然开口。

“的确。”我猛吸一口。

“老板娘也是抑郁症患者,去年她去医院,检查出来重度。”她说。

“什么?”

我想起了那天见到老板娘,是艺如和晶晶同在店里的时候。满地的花枝树叶,正在为情人节而做着忙碌的准备。奉命检查的我,我仿佛误闯了一个诡异的花园。

“喂,老板娘,你在写情书吗?”我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她正在写贺卡。头也没抬,只是很勉强地微笑。晶晶和艺如倒笑得很自然。还是我观察能力不好呢?不过,我确实觉得这个女人很阴郁。给人的感觉很哀颓,封闭着自己。

真是一家可怕的店呀,透露着村上春树笔下那个远离世间的阿美寮精神治疗所的阴森气氛。

“我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吧。你告诉艺如,我是个渣男。”

“……”晶晶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看她的脸,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门口的花。白色的,努力地抬着头,是在夜风中无谓地期盼着什么的无名小花。

“不要太好奇。不应该太好奇。”她的声音从后面飘上来。

无端的压抑感忽然满到了我的喉咙,我转身,逃离了。

后记

“艺如,我们互删微信吧。”

“不可能的,除非我删你。”

“那你删我。”

“暂时还不想。”

这是我们经常开的玩笑。

“艺如,我要去撩妹了,刚看上一个。”

“就你那水平,最多青铜。”

“什么。难道最少不应该是白银吗?”

“那就白银吧。”

“那我去了。”

“好的,然后我会辅助,帮你把抑郁症告诉那个姑娘。”

“我草,你是人吗?”

“不是呀。”

这也是我们经常开的玩笑。

后来,玩笑在我这里都变成了真的,她却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不是在幽蓝的星空下,没有月亮,没有河流,没有鹿群,没有会发出荧光的花,一切小说里应该出现的应景之物都没有。

只是两块屏幕而已。

“艺如,你把自己包裹得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是一片杂草呀。”

“花艺师小姐,你为什么不除草?”

“不想。”

“那草里面是什么?”

“是坏掉的部分呀。”

“告诉我吧。”

“不好。”

“我们一起把草拔掉。”

“不用。”

“艺如。”

“干嘛。”

“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

“我不知道。”

“如果有的话,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不要。”

“为什么呢?两个孤独痛苦的人在一起互相温暖,不是很好吗?”

“不用了吧。水瓶座有自愈能力。”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艺如。很久以后,在一个雨天的夜晚,结束了一部兴味索然的话剧,从剧院出来的我,忽然想去车站等她。等待这位老朋友。那天夜里,果然,有一个女孩,撑着一把小伞在车站等待,那把伞和那个背影都很像她。我走到她身后,想叫她,又犹豫。

最后还是努力喊出一声:艺如!

是你吗?黄艺如!

女孩没有转身,在霓虹闪烁的雨中安静地等待着某路公交车,她的身子躲在那把透明的小伞下面,看起来很像玻璃盒子里的那只荧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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