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什么时候学会听雨了呢？
六七岁吧？场坡后点种的向日葵刚出来，还只有两个牙尖，冷雨不会打坏它们吧？
十一、二岁呢？不怕雨淋，越下得大越想跑入雨中，哪怕每根汗毛都被雨浸透，觉得这才是酣畅的沐浴，老天爷给咱洗澡了呢！
那一年听到了夏天的暴雨声，似鼓点不停，如群锣敲击，又如两军对阵的武器相撞，陡起雄心，想提甲兵百万，重整河山……
以为自己是顶立天地的大英雄呢！觉得自己横空一击，所谓的汉唐威武就近在眼前了。
异乡听雨，心最柔软。雨打我心上，思念便回故里，或回你的家乡。那年在山村小学，冬夜细雨，几近无声，后来雨住月儿出，看完一本书，走出来透气时才知道细雨打湿了门前的小径，风旋的落叶堆在院墙的角落，踏上去并无一声。满脑子都是对你的思念，在校园大声喊你的名字却只有回声没有应声。那夜我在乒乓球台上坐到寒鸦起鸣，而你的笑容无数次在眼前闪过，如我们在你家窑洞上方看过的电影慢镜头……
次日，蒙蒙烟雨中，我收到你的信和包裹，你寄给我你亲手制作的憨拙有力的弹弓。你的信我现在还能背出，我每次背那些文字时你都会追着打我，你少女的情怀我一生珍藏。那时你知道我爱瞄准枝头的鸟儿射出最迅疾的石子，虽然每次都没有射中，可看着我射击的小家伙们都把我当成了英雄。你总是说我孩子气不褪……
上次下雨，我撑着伞走在你楼下的人行道，那些槐树春天发出的枝叶到现在还认识我，我每次经过时它们都对我那样深情，都要轻轻碰着我的头发，有的似乎还要在我耳边声声叮咛。我当然也对它们总是真心回顾，想象它们的初绿新生和绿荫繁荣。它们在细雨中落下的叶子让我想起我小时冬日满地白霜的冷晨，被霜打落的皂荚树叶铺了厚厚一层，我的小羊从屋里走出，一一捡吃那一片片叶子，它的鼻子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洗得显得很是干净和通红……
一顶伞下的你走来和我相逢。我们一起走过那一排排松树和大叶杨，雨点落在伞上滴在地上，雨声融入夜色融进苍茫。雨把我们的话都说了，我们四目对望的次数多了许多。你说，这雨好像专门为我们下的……
今夜早春，风过雨至。风还冷，单薄的你夹起膀子，害怕寒意了。我催你回去，你的背影消失在你小小的院子。我心里正感念你是否很冷时，穿了厚衣的你已飞速向车站跑来，你手里拿着我们最常共用的那把伞…… 我问你的我性格是否因你变得柔了太多，这样是否会消磨雄心？你说倘国家需要，你情愿江南春闺，白发北望，你说你一定会助我完成我志，荡尽胡尘……
我不担心了。
雨声正敲打我的小窗。梦里三千树，枝枝叶叶雨。雨声不催山河老，明天我们一起走在最宜人的早春初阳下，我就又可以看见你最美最真的笑脸了。
春，和你我一起走着。
二
因了你，我留恋那个小区，它总给我着别样的情怀。
进门，我沿着甬道向西，大叶杨的浓荫在我的头顶。我一步步走着，我知道也许你也一步步向我走来。就这样想着，我被自己深深感动。
何必经临四季？我站着，就能想象这里的花木争发，落叶飘零。我怀念我们一起看月华初上时的灯火万家。有风飒飒吹过谁家楼顶自植的花草，有猫倏地越过窄窄的通道……
我心里怎么也柔情四起，如你家乡村子三十年前的清溪呢？
城里最不缺高楼，但你们那红色的小楼的第八层，总在我每次看到它或经过时心里波澜层层。
我怎么忽然间觉得自己该是十六岁，我不忍心错过和你一起的分秒。总有说不尽的话语啊，哪怕让每天都成二十五个小时。别离的时刻总是无情，无情总成刻骨纵横。我在楼下等你，你说你上楼拉开卧室的灯，拉开窗帘，你轻轻挥手送我离去。我一一数着那些窗户，如我做题那样生怕出错。你的灯光亮起，你手轻扬，我心里一下子软如春水流经稻田……
你说那一刻你想流泪，而我在一次次的回首里，今生再也走不出你的光影……
我想在下雪的日子，在挨着大路的这一边，在开着暖气的窗户边，等候青丝三千为我飘的你。你不开窗户，我就用弹弓打碎你的玻璃……
那个广场的花树下，那条护城河的边上，只要我们到过的地方，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和争论，你都记得一字不差。而你的记忆力，一向不被我看好。
时时回乡的我，坐在村头，西顾东望间，不再彷徨。现在，就在咫尺的小城，我可以久久地停留。我可以靠岸了。
虽然，我仍要出发，经沧海。但万道同归，我心总向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