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在苏州拙政园里,有座“与谁同坐轩”,名字颇有诗情画意,令人印象深刻。此轩依水而筑,背衬葱翠小山,前临一湖碧波,环境十分幽美。人在轩中小坐,无论凭栏远眺,还是依窗近观,皆美景不断,有说不出的风韵。

不由感叹于设计者的匠心,信手拈来一句宋词“与谁同坐”,让一隅普通的亭台轩榭,变得这般与众不同。一块别出心裁的匾额,一声直抵心灵的叩问,非常耐人寻味,足以让人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只看看风景,听听水声,独享一份惬意自在的时光。

想当初为此亭命名的人,一定是读懂了苏轼的。与谁同坐轩,即取意自苏轼《点绛唇》:

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

那是宋元祐五年(1090)秋,彼时苏轼任杭州郡守,人在江南山水间,日子是缓慢的,心情是从容的,远山近水仿佛一幅天然画卷,有着直入人心的美。每当无事之时,他就闲倚胡床,远眺楼外的青峰白云,重重叠叠宛如千朵莲花绽放——只是这样的湖光山色,与谁同坐同赏呢,苏轼答曰:“明月、清风、我。”

这里的别乘,当指苏轼的副使袁毂。正当苏轼感叹美景如斯,却无一人相陪,感觉有点孤单的时候,只见副使袁毂乘车而至,打破了他一个人的寂寥。于是两人一起游山玩水,尽享湖山之乐,唱和赠答,相得甚欢。苏轼开心大笑:“知道吗,本来我一人独享风月,你一来就要平分了,来来来,咱俩一人一半。”这就是坡仙,只言片语之中,也透着无尽的亲切可爱。

后来苏轼被贬黄州,寄居临皋亭,他在《临皋闲题》里这样写道:“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

且看他在《赤壁赋》里亦如是感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所谓“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世界如此美好,人间温柔可亲,只要你有闲心闲情去欣赏,你就是天地自然的主人。无论时光如何变幻,世事如何浮沉,一个人,只要放下名缰利锁,看淡得失,远离是非,与世间万物打成一片,便会收获美妙的人生,永远都是青春少年。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属于市井繁华,醉心香车宝马,而有人却是竹杖芒鞋,一蓑烟雨任平生。一个可爱的人物,一颗有趣的灵魂,他只是自然之子。天生一份赤子之心,一份洒脱之志,自有江河湖山的气度,亦有清风明月的气质。有时候,孤独是另一种浪漫的开始。一个人能与孤独相处,才能和灵魂劈面相逢。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的诗仙,把人生的失意,活成了一种逍遥。而可爱的坡仙,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依旧禀持乐观的态度,旷达的心胸,所以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又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还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人这一生,有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道不完的阴晴圆缺,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是最美好的时光。所以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苏轼总能找到人生中的赏心十六乐事:

清溪浅水行舟、微雨竹窗夜话、

暑至临溪濯足、雨后登楼看山、

柳荫堤畔闲行、花坞樽前微笑、

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

晨兴半炷茗香、午倦一方藤枕、

开瓮勿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

乞得名花盛开、飞来家禽自语、

客至汲泉烹茶、抚琴听者知音。

天地有大美,山水有清音。人生的快乐与幸福,是且陶陶乐尽天真,纵然行至山重水复,也可坐看云卷云舒,哪怕踏遍天涯红尘,也依然一笑作春温。相信只要葆有一份可爱的通透,就会遇见最美的天地人间。

长长的一生,碌碌的奔走,长亭复短亭,风一更雪一更,有时候确实有些累了。故而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到后来也只是独坐敬亭山;苏轼回首向来萧瑟处,发现人生的至境,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千百年来,这份简单却真挚的人生追求,成了多少人的终极理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一直都在远行的路上,也一直都在归去的路上。

所以一个有心归去的人,无论身在何方,心中自有一片清风明月,也自有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是这样的,在这漫漫的人生路上,不妨慢下步履,得空便闲坐,与美好的事相濡以沫,与美好的人倾心而谈。至于与谁同坐,与其说是一种姿势,一种问询,不如说是一种意境,一种风雅。


归去,与未知的自己同坐,与清风明月同坐,或观照一回内心,或坐忘一回浮生,皆是一种精致的独处。其实有时候,把自己坐成一朵孤芳自赏的云,也是一种恰好的惬意,一种最真的释然。

归去,与三两个知己同坐,与赏心乐事同坐,或安静吃茶,或把盏对酌,一杯一杯复一杯。时光就慢了,心情就欢喜了。你来时山花就开了,星光就灿烂了,灵魂的琴弦就拨响了。因为你在,我在,就是人间最有味的清欢。

那么在这浮生的一隅,抑或岁月的转角,我愿意与你同坐。只把时光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只闲看花开,不谈悲喜。只要你来,就有最美的明月清风,一片片拂过你的指尖,落在我的杯里;只要你在,就是最好的良辰美景,无论阴晴圆缺,抑或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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