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时光

上海西路开了家很贵气的西餐厅,装潢华丽,鎏金溢彩,门面修得气派,气氛却冷清地使人怀疑它快要倒闭。

他小声跟服务生交流,用英文。给自己点了杯白葡萄酒,给我点了杯拿铁。

我早上喝过一杯咖啡,不想再喝,但是算了,没什么所谓。

他是很好的人,聪明,上进,体贴,了解我喜欢牛奶味大于咖啡。在未来漫长的婚姻里,他还会为我点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这是长期共同生活积累出的经验,虽然无趣,但不会出错。

他坐下来就开始看手机,时不时对着屏幕微笑一下,不断响起的微信提示音显示他在事业上是个成功的人。

我记得刚刚认识的时候他还很能逗趣,会讲笑话,两句话里抖出三个包袱,和他说话很有趣。

但现在他更喜欢沉默。


服务生把前菜摆在我们的桌子上。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表情和姿势都完美地像表演给谁看。

如果有观众,一定是一群挑剔的女观众。

我很饿,我想把主菜和甜品一起叫过来,我想在牛排里卧两个鸡蛋,再要一碗米饭,我想要一双一次性筷子,“叭”地剥开,又脆又响,利落地搓一搓,把落在裤子上的木屑掸掉,我还想要两罐冰镇啤酒,大口大口灌。

我想作对,给他的完美添点儿乱。

我讨厌装腔作势的高雅,和一群只会模仿的门外汉比较谁的餐巾折得正。

他对我的粗俗常常很有意见,他喜欢讲究的东西,法餐,日料,气泡水,说“Champagne”不说香槟。

他热爱社交,他喜欢表现得像十九世纪的英国绅士,可是拙劣的演技让总他表现出不合时宜的精致。他对自己的窘境完全没有察觉,仍自信地端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说“Cheers”。


他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

而我穿了一件袖口磨开线的灰夹克,差点被挡在餐厅门外,我根本就不该坐在这。

这里的拿铁有一股腻人的牛奶味,我想叫服务生给我倒杯橙汁。

“小刘在问会场要摆什么花,红色的玫瑰怎么样?绣球花也很好看,你喜欢哪一种?”他问,我在走神,他用食指的指节叩了叩桌子。

西兰花吧,又便宜又健康。

在绿油油的西兰花丛里走向新郎,多么阳光向上,多么精神焕发。

“用玫瑰花吧,寓意更好。”他看我没有主意,就替我做了决定。

还是西兰花好。我想。

“你要在今晚决定好婚纱的款式,不能再拖,上周你就答应去试婚纱,拖到现在。”他说,语气里隐含着对我的不满。

我真的要结婚了。

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我该喝点酒再来。


母亲一直以来孜孜不倦地为我介绍对象,像个尽忠职守的老鸨母,并且总是一副恳切又愚蠢的表情。

“你表姐高中都没读完,嫁了个开饭馆的,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又怀了二胎,过得多好,你看看你,白读那么多年书,有什么用。”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结婚生孩子,谁不是这样,你说你不结婚,一个人,生病了,老了,连个陪床照顾的人都没有,赶紧结婚,我跟你爸还能帮你带带孩子。”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到了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了,还要操心你结婚,真是的。你也别那么挑了,女人一过三十岁,一年比一年不值钱。”

“有人像你这么大,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呢。”

我的母亲不屑又羡慕地叹息。

有人像我这么大都已经死了呢。

但我不能说什么,都是为我好。

正如她说,安稳就是一切,只有活得符合标准才算安稳。

忙于工作,专注婚姻,住一间中等的房子,领一份中等的工资,开中等的车,每天去接中等的孩子。

安稳就是成功,就是幸福,哪怕是装出来的安稳,委曲求全的安稳,一辈子都不甘心的安稳。

一切都要活在轨道上。


“你工作最近很忙啊,还要准备婚礼。”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想下去,我得找点儿话说。

“还好,如果你能操点儿心,我就能轻松不少。”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不满到什么程度。

“你可以交给策划公司。”我说,但我知道他不高兴听到这个的。

“一辈子一次的事,怎么能交给别人。”他果然又皱眉头。

“一辈子一次,也不一定啊。”我忍不住还要开玩笑,他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使我想起小时候每逢做错了事母亲总是瞪我一眼以示警告。

我不懂他为什么对结婚这件事坚定不移,就像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漫不经心一样。

我知道结婚不需要理由,但分手需要。

我知道结婚不解决问题,结婚只会制造问题。


我看着那个日子一天天迫近,觉得自己几乎要完蛋了。一切不可逆转地发展下去,被安排好的见面、目的明确的交往、克制的吵架、虚伪的和好,耗尽心力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

他们所期待的我们正如别人所期待的他们一样。

谁也不许越轨,谁也不许背叛。

人人都被期待,人人都期待别人,铁链子拴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就算迷茫困惑,怀疑甚至愤怒,但为了脖子上那条铁链子,也拼了命地要过上准确无误的生活。

这个见鬼的世界,就是见鬼的非要两两一对,就是要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让自己的人生圆满,哪怕那个人是酒鬼、赌棍、暴力狂,你要和他在一起,否则就是残缺遗憾,就是“早晚会后悔的”。

你要结婚,你要生孩子,你要照顾家庭,你要保持身材,你要……

一代又一代,蛮横的善意,专制的体贴,简直像个黑洞,吞噬一切,连光也逃不出去。

我幼稚,不安分,我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编制、事业、薪水、五险一金,才是成熟,不动脑筋的饲养自己才是成熟。

知道芝诺,皮朗,伊壁鸠鲁,有什么用,我该学的是怎么挑奶粉,换尿布。

这个世界,就是每一个人都得堕落到像动物一样无知觉地活着。


整个餐厅安静地像坟墓,只有我不停把金属刀切到白瓷盘子上发出声响,好几桌的客人不耐烦地抬头看我,我把他们的心情搅得和我一样糟糕。

他又在看手机,等他躺进焚化炉里都会抱紧他的手机吧。

我用指甲刮金属道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却好像聋了一样。


隔壁桌子的食客投入地聊天。

那是一对男女,像情侣,男的白白净净,是个高个子——也不一定,他坐在椅子上,或者只是身子长。

服务生端来甜点,小声而礼貌地提醒我保持安静。

他仍在看手机,一动不动。

他维持一个姿势,这沉默地姿势中有惩罚我的意味。

到底谁更幼稚。

隔壁男人咽了一口酒,喉结动了动,我听见他说:“反而是在盗墓贼都不屑的图坦卡蒙墓里发现看金字塔的秘密……”

他身子向前倾,声音低下去,我听不见了。

接着他对面的女孩就笑了。

那男人说了什么,他拿法老开玩笑逗女孩子吗?男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挺有意思的?


“你喜欢三角形建筑吗?”我突然问。

“什么?”他从手机里抬起头,一下子没明白我没头没脑的问题。他沉默的对抗被出乎意料的问题打断,只好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比起矩形的建筑,你更喜欢三角形的吗?”我追问。

“你在说什么?”他一脸困惑,不明白这个问题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摇头,再往下说都是废话。

“婚礼会场的桌布用粉红色的吧,搭配玫瑰的颜色。”他的手机不停震动,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行。”我说。

我为什么什么都答应呢?我真想从这破窗而出。

隔壁男人的眼光往我这里扫了一下,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猜测着,确凿地看见他又瞟过来。

看什么呢,我想,我又不会讲法老的笑话。

“你的婚纱要定下来了,拖了多久,你自己上点儿心。”他又开始唠叨。

“我去趟厕所。”我站起来,没等他答复就走了。


这家店把面子做足了,厕所装饰的比皇宫还要富丽,在这里吃饭一定很贵,刚刚没有看菜单。

一个男人在洗手,我也过去洗手,那男人洗完手走了,我还在那里洗手,刚刚坐在隔壁调侃法老的男人走进来,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洗手。

“水怎么这么小。”男人小声地抱怨,又拧了拧水龙头,仍是一股细流。

“保护环境吧,南极都融化了。”我无聊地搭话。

“是北极。”他微笑着纠正,露出洁白整齐的八颗牙齿。

我发现他说话时有意识地观察我。

“坐对面的是你女朋友?”我问。

“普通朋友。”他挑了挑眉毛,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谈话留下充足的空间。

我忍不住低头笑,凉水裹在手背上,很舒服的感觉。

“坐你对面的是你男朋友?”他学着我的样子问。

“愿不愿意和我走?”我在镜子里看他的眼睛,他被我突然的邀请吓得一愣。

“去哪?”他虽然吃惊,但表现出老练的样子。

“北极。”我随口说。

“你男朋友怎么办?”他明白了我只是要开玩笑,很识趣地暧昧笑起来,还是露着八颗牙齿,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他认得回家的路。”我侧头看他,研究他的嘴。

他在思索一个机灵的回答。

“抓紧时间啊,这个世纪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我说。

“你真幽默。”他又笑,他的口轮匝肌像是不知疲倦似的。

我把水关掉,转身要走,他一把把我拉住。

“诶,你生气了?”他问。

“我洗完手了。”我甩了甩手,水珠溅到他的衣服的下摆上。

“留个电话吧。”他冲我眨眨眼睛。

“你要跟我去北极吗?”我说。

“我得好好考虑。”他凑近我,耳语一样的低声。

我在他身上闻到鱼羹的味道,有点腥,一会儿我也要点一碗鱼羹。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吗?只要有可能,就一个都不放过。”我说。

他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友好对待,后退了半步,连漂亮的八颗牙齿都看不见了。

我没说话,走上去,亲他的嘴,酒气很大,是他身上的还是我身上的。

但我没喝酒。

他立马抱住我,毫不犹豫,很有经验。

过去与未来,我都是白白糟蹋自己。

我闻到酒味,烟草味,鱼腥味,和属于陌生男人的危险气息,我抓着他的衣服,我想抓住他的骨头,狠狠地用力,像在远海弃船而去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想起路上遇到死在绿化带里的白狗,它脏得像被一万只脚踩过,瘦得只剩一身的骨头,唯一有肉的部分就是那条半吐出来的舌头。

那条舌头现在长在这个陌生男人的嘴里。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去北极吗?一个人生活,还是跟一个会拿法老讲笑话的男人私奔?

我不能一直做烂事,然后后悔,就好像后悔有用一样。遇到一个勉强凑合的人已经不容易。我会变老,从长出第一条皱纹开始,人生每况愈下。

我知道他不过是个满脑子胸和大腿的人渣,他转头就会跟人吹嘘厕所里白捡的艳遇。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心里的一团火,快要把我烧尽了。


过了多久,我放开他,他看着我,得意而意犹未尽。

他还抓着我的手臂,从握力里传达着一种期待。

我甩开他,在他诧异的眼光里走掉了。


账已经结好,他在等我的时候喝掉了我剩下的半杯冷掉的咖啡。

“怎么去这么久?”他问,狐疑地瞅我身后。

“在厕所玩了会手机。”我说。

他好像有话要说,张了张嘴,但没说什么。

“走吧。”我说。

“去哪?”他问。

“去试婚纱。”

试完婚纱,去买一把西兰花。

假装成应该假装的样子,婚姻就能持续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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