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尖是我家乡的特产之一,又名芽菜、盐菜。
冬尖的原料即是枇杷叶青菜(又叫冬菜,大青菜),是我们那儿冬季里再普通不过的蔬菜了。它的样子有点像莴苣,主干都是它们的食用部分,只不过个头壮了很多。大青菜的主干在冬天极受欢迎,经过了一个冬天在土地底下生长,此时正是含水量足、个头壮、肉厚实、脆甜可口的时候。肉皮硬而厚,剥皮的时候需要技巧和力量,顺着皮的纹理、均衡发力,方可将皮骨剃尽,只留下晶莹剔透的肉身。洗净后切成片状、条状或是滚刀状,混着自家产的红薯粉条、从菜园里刚摘回来的蒜苗、红彤彤的朝天椒,咕咚咕咚地煮上一大锅,热呼呼地吃下肚,真是又烫又辣又麻又香,也算是冬天里的一桩美事了。
枇杷叶青菜,顾名思义,叶子形状似枇杷叶,呈扇状长椭圆形,由一根主茎分出无数细枝,只是茎较莴苣叶的粗,叶片肥厚了许多。折断之后有一股持久而浓闷的青菜味,久闻让人头晕,所以它既不大适合呛炒也不大适合煮,大多数时候只能丢弃或是当作饲料以供喂鸡鸭猪兔。大概是在无数次摸索中,先辈们才发现了它叶子的绝佳食用方法——做成冬尖。
关于冬尖的产生,家乡还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城郊沱江之滨,住着一对农民夫妻。家门前有块菜地,四周长着十几棵枇杷树。农闲时节,丈夫从白云山挖得一大担草药归来,离家不远时,抬头一看,原来满树金灿灿的枇杷现在一颗都不见了。这是何故?心里一惊,肩头上的那一担草药一下子滑到河中,草药被水冲走。回家一看,原来那满树枇杷全被大风吹落地下烂了。妻子安慰沮丧的丈夫说,枇杷虽然落了,它的甜汁却漫透了菜园的泥土,此后,夫妻俩在园里种满了青菜。奇怪,青菜的叶子长的得像枇杷叶一样。枇杷叶青菜成熟后,味道又甜又香,夫妻俩吃不完,就加盐制成咸菜装入坛中,埋人菜园地下,丈夫便又进山采药去了。春去冬来,转眼又过了一年,等丈夫满载而归,妻子杀鸡煮酒接风时,才想起埋在地下的菜坛。掘土开坛,顿时芳香扑鼻,经久不散。
冬尖的制作工序简单,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方可做出正宗美味的冬尖来——需在深冬里选一天艳阳天,将刚长成熟的大青菜摘回,切去主干只留叶子部分,洗净后三三或四四等分切开,一排排地摆开晾挂起来,有阳光直照处最佳,青菜渐蔫,三到五日再一一收回,再洗,用盐厚厚敷上腌制几小时后除去盐水,再一排排挂回室外晾晒。整个晾晒期间冬风冬霜冬阳交替轮回,不得淋雨,否则做出的冬尖的味将大减且色丑难食。数日渐干,一一收回,放至瓦瓷罐密封窖藏发酵,静待数月乃成。
与窖藏酒的原理一样,冬尖密封窖藏的时间越长,味道越是香浓可口。所以家乡并不以当年做的新鲜冬尖为佳,而以年久色靓者为佳。母亲曾告诉我,窖藏了十年以上的冬尖是可以直接食用的,说是“已经给发酵熟了”。我的家里就曾有一坛窖藏了十年之久的冬尖,每每开罐拿菜时,整栋房子都弥漫在冬尖和豆豉的香味之中。小时候就曾在母亲开罐的空隙偷偷生食过冬尖,真的很美味,只是太咸,不能多食。
关于冬尖的香美,曾有史事记载。光绪27年,(1901),骆成骧(清代四川最后一位状元)中状元之后,托人在家乡带了两担冬尖上京,分赠同僚,大学士孙家鼎食后赞不绝口,题诗赞道:“枇杷青菜取其尖,巧制精腌有秘传。调味佐餐冠厨膳,资州冬尖不虚传”。于是更加美名高涨,连李莲英都来索讨,说是“老佛爷闻到香味了”。
在家乡,几乎家家必备一坛冬尖。冬天天气冷,出的菜少,农家大都承受不起价格昂贵的大棚蔬菜,没菜的时候便会拿出头一年冬天已经做好的冬尖,切成细末,炒上一盘冬尖炒肉末。肉末吸收了冬尖的香味,冬尖吸收了肉末的鲜美,整道菜香而不腻,极为下饭,且可久存。高中的时候离家到县城住校,室友们最喜欢从家里面带来的就是它——放月假回家的时候,家里人怕我们在学校挨饿,炒一锅冬尖肉末,肉极多,炒成干馅子,用一个玻璃大口罐装满按实。返校后,大家中午从食堂将饭菜打包带回寝室,你尝尝我们家的,我尝尝你们家的,味道竟都不同。拌着各家味道的冬尖肉末和饭菜,大家八卦嘻哈,谈天说地,一晃三年就过去了。一罐冬尖肉末,可以吃许多天,属于家的味道也可以陪伴许久,吃完一大罐就快到下一个月假了。
早在清代道光年间家乡的冬尖即已驰名全国,如今更是远销国内外。吃法也是各种各样,可作蒸肉、咸烧白的底菜;煲汤;剁成粒炒菜、做饺子馅儿、包子馅儿……离开家乡之后,吃了很多次冬尖,却总也不满意。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的冬尖我实在瞧不起。大学同学总爱吃“芽菜”馅儿包子,我总爱对她们说“这儿的芽菜算什么芽菜,叶薄味淡色丑,一吃就是头年且没在太阳下晾的,都不正宗,我们家那儿的才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