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真是个分裂的人。叔到底是哪年走的,我不能确定。但是他走之前,准确的讲,是他走前一天晚上,那个明媚又凄清的、明月当空的晚上,我却记得非常清楚,甚至刻骨铭心。2013(不能或不愿确定)8月某日,刚从河北开完庭回来,当晚约了朋友在水校隔壁的植物园喝酒吃烧烤。三人临水而坐,微风拂面,蚊虫不兴,酒至半酣,抬头望天空,黝黑清远的上方,一轮明月,斜挂在树丛疏影之间。心旷神怡之间,突然有一种感觉,准确讲,就像一道闪电,不合时宜的把心上氤氲的祥和打乱,好好的,突然伤感起来:彩云易逝琉璃易碎,这样惬意的时光,能持续多久呢?
02
次日清晨,一阵手机铃声把酣睡的我们惊醒,是爱人的手机在响,但让一旁的我莫名惊恐,从爱人比平时略显凝重的脸色中并未察觉到特别异样,可是,直觉告诉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事情需要面对了。电话是爱人的堂弟打来的,叔在打扫卫生时摔倒了,他们已经拨打120,让我们也尽快到医院去。赶往医院的路上,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笛声尖利悠长,像从我的心上碾过,我问爱人:是不是叔?
03
中心医院,是晋南乃至晋陕豫三省地域最大的三甲医院,每天这里都在上演生离死别的故事,前不久,就在这里,我的一个同龄人,挚友,在这里阴森森的太平间,送走了她唯一的女儿,父亲压抑的哽咽,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棺木里紧闭双目稚嫩的面庞,小小身躯的周围,塞满她日常喜爱或惯用的小玩意,手机,ipad,旧的玩偶,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送别,父母的心,碎成了片片,和那些小东西,一起陪葬,或是陪伴在远去的小宝贝的身边。一起帮着办完朋友的事情,我的心很久很久无法平静,那样的情景,太伤人。如今,时隔月余,我却又来到这里,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回来?离开?
04
蓝色的帘子后,我只能看到叔的脚。急诊室里数张并列的床,叔躺在期中的一个上面,我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身体,蓝色的帘子,透着神秘,慢含着宿命的意味,折磨着外面等待的我。上午7点,8点或9点,太阳正冉冉升起,而叔的生命,却在这一刻快走到了尽头。我紧紧盯着叔的两只脚,心里祈祷,快动起来,动起来,缩回去,坐起来,我带你回家…约半个小时,一个白大褂过来,问我:行了吧?我的脑子里嗡嗡做响:什么意思?什么叫行了吧?白大褂面无表情:你看,胸都塌了,不行了。我脑子依然发木,朝着叔走过去,有人把帘子拉开,我终于看到叔,呼吸机一上一下缓缓的运行,拇指粗的管子插在叔的嘴里,白色的胶带贴在管子与嘴巴的结合处,叔仰躺在那里,双目微张,却呆滞无神,敞开的衣服,胸肋骨在黝黑的皮肤下根根清晰可见,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叔的胸腹也在缓缓起伏,我问白大褂:这不是还在喘气吗?白大褂说:那是呼吸机,撤了就不喘了,你看,胸都塌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爱人跑来跑去似乎在结账,取单,听到他在和不知什么人说话,又陌生又遥远;人死了,不是要洗干净吗?在哪里洗?怎么洗?谁洗?穿什么衣服?寿衣?以前听说过,可是怎么弄怎么弄?我心里涨满了悲伤,眼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心里只想,眼下该怎么做?怎么做?
05
我多虑了。生离死别天天上演的场合,不会缺乏熟谙这些送别仪式的人。在不知名热心人的指导下,我和爱人以及闻讯赶来的朋友把叔推到位于中心医院地下一层的太平间,在这里,有专门给逝者清洗身体的人和设施。搞清楚流程后,我稍稍松了口气,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叔,我问负责给他搞最后一次个人卫生的那位老者:怎么洗?胡子剃吗?指甲剪吗…不等我说完,那位老者打断我:有准备好的寿衣吗?没有的话到那边去挑选一身合适的,要不然一会不好穿了。我答应着,却实在不忍让叔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担架上,搁在冰冷的地上把他留给一个陌生人,犹豫间我问老者要了把剪刀,坐在叔的身边,拿起叔的手,我想,这是最后一次给叔剪指甲了。我负责剪指甲,你在人间最后一次的其他卫生工作,就交给这个还算温柔的老者吧。泪眼朦胧中,我努力睁大眼睛,要记住这双被石头砸过无数次的手,在冬天裂着大大小小无数个口子的手,在兜里给我掏出过无数次麦芽糖的手,来到我家三十多年托起全家生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