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我即将赴LONDON留学。拿到签证的那天离我的开学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我与家人陷入了忙碌而又毫无头绪的准备工作中。 我不得不一次次抱歉地跟朋友们取消道别的约会,吴科便是其中一位。数天后,我接到吴科的电话,他十分恳切地希望我能去跟他见面并告诉我他正在住院。放下电话,我知道大事不好了。
吴科是我以前的上司,一位我十分敬重的朋友(所以即使后来离开了单位,我见面还是叫他‘吴科(长)’ )。他是一位典型的老一辈知识分子:耿直,书生气而略为拘谨,但十分照顾和重视别人感受。我深知如非万不得已吴科是不会坚持要与我见这一面的。果然,稍后另一位旧同事在电话中告诉我:吴科得了癌症。
我们见面的那个午后天清气朗,阳光普照。我无法相信自己是在探访一位癌症病人而病人会是我这清心寡欲,淡泊明志的朋友。吴科是如常的平静。他笑着招呼我坐下 后开始问起我的留学计划:行程,资金,专业诸如此类,确认我都准备好了他才浅笑着舒了口气。闲话家常了一阵我起身告辞了,临别时吴科笑着对我说:“坚持见你这一面是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状况,给你我的祝福。而且,不知下次你回来时我们是否还见得上面了……”我至今还不明白一向爱哭的我当时如何能忍住眼泪还挤出 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也许是吴科的平静令我勇敢:如果挣扎着为生存而战的他还能微笑地祝福即将远行的我,我有什么理由不感激不坚强……
异国求学的日子是简单而清淡的,重回学生时代令我感觉到远离尘嚣的宁静。并不是丰足的物资生活才令人满足,它满足的只是我们心底的欲望;如果有一天,我们惊 觉健康地活着已是许多人辛苦挣扎而求之不得的最大向往,也许,夏日的阳光,下午茶的懒散甚至坐着发呆的空白就能在更大程度上满足我们做人的理想:其实时间才是我们的重要动产, 即使在物质的世界消失了,其实它只是换了姓氏又藏在我们心底----这 时它的名字叫做回忆。在我的回忆里,吴科是不忍触碰又时时被触碰的那部分:我记得工作受委屈时不善言辞的他温暖抚慰的目光;记得他说对生活珍惜满足时的认 真;尤其记得在我因个人生活巨变而决意提出辞职以求新生时,洞察原委的他有一天特地把我叫去共同调查案件,在路上他才对我说:“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生活太 艰难呵,留在单位至少工作安定有保障。”至今我还记得那天,坐在摩托车后的我听到夹着风声传入耳中的这句话时是如何地感动:以他克己淡泊的个性,这是怎样 的由衷关怀才令他不惜‘八卦’一下提出建议呵……我最后还是坚决地离开了单位:辞职前后的那段经历确实是沉重辛酸的,得以留学已是辞职两年之后的事了,而 吴科,以及其他象吴科一样心地纯良平和澹泊的朋友,是我在受伤沮丧时仍愿相信人性简单美好的其中那线光……
2002年12月 我回国度假时,吴科越战越勇病情得到了控制。我没有去看望他,只是跟他通了电话。听起来似乎很无情,可是给我建议的朋友说,见了固然大家喜悦,可是要道别难免令他触境伤情啊,吴科当时命悬一线,稳定的情绪对他是十分重要的,在电话里说下次回来见反而会是很积极的约定!我回LONDON时心中还是十分不安:理智上我们好象做了最好的决定,可是感情上的内疚仍然令人疼痛…… 我再次回国是在一年后了,先生也随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我忙于带他见父母家人和四处观光,到稍微安定下来时先生又病了起来,当时国内刚闹完‘沙思’,我们都为此大为惶恐。就在那时接到旧同事的电话:吴科病危。
我拨通了吴科的电话,他还平静地跟我开着玩笑。我跟他约定第二天去看他,还开玩笑让他‘扮靓仔嘀’(打扮帅气点)。我与同事去到医院时阿嫂(我对他太太的称呼)告诉我们吴 科坚持要洗头,话音未落就见吴科从浴室出来了:他已经变得惊人地消瘦和虚弱,靠扶着墙壁才走到病床前。他见我们来了还是笑咪咪地招呼,但却向大家抱怨说身体衰弱的太快太厉害了。吴科还要靠吸氧才能跟我们聊天,这次我发现在他的平静里已有着绝望和不甘:学医出身的他知道得比我们多吧,可是有身边有如此贤惠恩爱的妻子,膝下是乖巧懂事的儿子,谁也不会甘心就此离去!!命运有时是何等的乖张:一个一心只求平静简单生活的人无法走得更远;有的人拥有健康却一念之间 将生命放弃……我拿出和先生游玩时的合影给吴科看,他还不时打趣一下,可是他的气息如此虚弱,连开开玩笑也成为了他的负担。我们告辞走出了病房,我临别还 笑着跟吴科挥挥手说春节给他打电话,转过身来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我知道,此去将是永别……
那个春节我在伦敦拨通了吴科的电话,接听的是他的妹妹:他已进入昏迷的危急状态。他妹妹说他其实一直在很坚强地努力求生。我猛然想起在我们看望他的时候他说过:“过完春节应 该没有问题”,原来这是他的一个计划和愿望:他一向不爱为自己麻烦别人,知道在春节期间大家要过节,所以他很努力地支撑自己熬过这个年……几天后的一个凌 晨我忽然惊醒,看出窗外,那一夜LONDON下起了鹅毛大雪,万物覆盖一片雪白;想起吴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哭了很久很久……吴科在年初八去世,那天是单位放完春节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2004年7月 我在做毕业论文前回国渡假。心愿之一是去看望阿嫂(吴科的太太)和她儿子。去的那天他们刚好搬家:阿嫂卖掉了原来的房子跟儿子一起搬到了西关的小套间。坐 在客厅猛然看到吴科的遗照,我仍然感觉不真实,直到阿嫂淡淡地提到吴科去世后在单位宿舍受的闲气,才令我在感慨‘寡妇门前是非多’之余意识到吴科真的离开了-----否则他怎么舍得爱妻娇儿受这等遭遇……吴科的儿子已经决定要读师范了,父亲的过早离去令他还稚气的脸上显出努力的稳重;阿嫂的坚强平和令我十分敬重钦佩:我知道他们都力求以最好的姿态生活,因为那是爱人(父亲)未能实现的最大愿望……
记得有一次先生跟我提起Lance Armstrong, 自行车法环赛的多届冠军。先生说Armstrong是一位奇人,他曾身患癌症挣扎于死亡边缘,但他战胜癌魔活到今天,还一再战胜其他先天体质比他好太多的对手成为冠军。后来我发现Lance Armstrong其实发起了一个帮助癌症病人的,叫LIVE STRONG(www.livestrong.org)。想起吴科和他的家人的故事,我知道这简单两字代表着不寻常的努力和祝愿。与癌症作战的病人中也许只有少数的世界冠军,可是他/她们每一位的勇气和坚强于我都堪称英雄。
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容易在欲望中迷失的年代;我们又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生活在地球村的年代:一个人的遭遇有可能得到来自世界的任何角落的回应和支持。我今年的愿望是:把LIVE STRONG的WIRST BAND 交给阿嫂和她儿子;让更多人知道LIVE STRONG的信念;还有,把对吴科的每每令我落泪的回忆写出来后锁在心底,然后笑着好好地享受每一天,因为那是他未能实现的最大愿望------
LIV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