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路口东有家早餐店，开了近十年，两口子只做米粉面条，味道独好，每日客满为盈，我也是常客。
夫妻倆有个独女，可是个懂事乖巧的女儿，人如其名，刘嫣然，一听就知道是个乖巧温顺的主。姑娘打小就懂事，读书回家撸起袖子就帮忙操持，嫌少业余活动。在她脸上我也从未见过骄横志气，独生子女中少有的谦逊和稳重。
嫣然父母都是老城关人，两个家境都很一般，家里兄弟姐妹多，谁也顾不上谁，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厂子，老国营厂子，小县城里改革的春风来得很慢，80年代末厂子依旧每日运转，工人们三班倒，每天累得昏天黑地，回家便倒头就睡，对外界的发展也浑然不觉。别说是碰上计划生育时代不能再生了，就是给他们生二胎的机会，那种状态也不可能，一个孩子都顾不上。
那个年代，大多数城关人都住在宅子门里，年青人一上班，奶奶就得顾七八个孙子孙女，顾不上的时候，嫣然那种纯良的性子就吃亏了。嫣然母亲好强，看不得女儿受委屈，婆媳妯娌之间吵架是家常便饭，人多房少的宅子里，人与人之间最大的恶劣可以释放到极致。
有一次嫣然妈回到家，看到半饥不饱的女儿还发着烧，本就心疼，夹着厂子里受得闲气，便忍不住骂骂咧咧。“这也太重男轻女了，又不是没给生活费，拿我们的钱贴谁啊？她不是你亲孙女啊？你不看孙女面上也该看自己儿子面上，啊？我们家那个就是没用，亲娘都看不起他……”
这一骂便引来几家人看笑话，城关的奶奶不像农妇素来忍气吞声惯了的，那嘴上可不饶人。“嫌我不会带人就自己带啊！嫌我重男轻女那就生个儿子争气给我看呗！你拿了几个生活费？只养小的，老的就不要啦？有本事不要骂，进个单位给我看啊？隔壁李芬当老师，她自己的孩子都自己带，哪里需要累婆婆的，我怎么没这个福气？哼”
眼看着话说得太满，姑子妯娌纷纷出来劝和，都说家和万事兴，别伤了和气。公公和叔子扯开婆婆，一边教训她，“自己没带好孩子还嘴硬，少说两句吧。”
嫣然就是在如此不堪的环境中长大，大人们怨气冲天，孩子没半点安全感。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嫣然身上，期待她像古代人那样鲤鱼跳龙门，来个咸鱼大翻身，让父母跟着沾光扬眉吐气。可惜，嫣然很一般，从小到大老师对她的表扬仅限于文静乖巧。
父母恨铁不成钢。嫣然初中的时候父母双双下岗，两人成天在家唉声叹气，自然没没少给孩子脸色看，嫣然战战兢兢，唯恐多挨一句骂。
读书改变命运无望，空虚的嫣然跟班上另外一个单亲男孩恋爱了，说是恋爱，不过是抱团取暖。父母到处打零工没空管她，只当是不争气。
高考后，嫣然上了个不入流的大学，去还是不去，父母又是好一番纠结，读了吧可能没什么用，好单位难进，几年下来要花不少钱，不读吧，就这么一根独苗，不给她深造似乎过意不去。终于决定让孩子上大学，父母合计开了这家早餐店，本小利现，没什么风险，抛头露面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只要能挣钱，面子算什么？年代不同，如今又是农村包围城市，多少乡下人都致富发家了，农村户口反倒值了钱，老城关被历史的车轮远远甩在了后面。
大学几年，嫣然很省，而且尽可能用男朋友的钱生活。毕业后就结婚了，对方是一路谈过来的，也是独子。但婚姻不顺利，婆婆是寡妇，就怕儿子跟媳妇好。婆婆知道儿子在这女人身上花了钱，生活中就不免有些居高临下，横眉冷对。
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家提出双方都是独生子女，既然有生二胎的机会那么女方家也要一个姓，男女都好。婆婆心里不舒畅，想着这几年儿子为她花的钱又不甘心，再来呢，能有两胎也是个机会，于是答应了。双方讲好，结婚不出嫁，女方也没要聘金。
第一个娃出来之后，单独二胎的政策也出来了，婆婆脸色很难看，指桑骂槐，说是亏了，成心找事编排媳妇，丈夫不敢忤逆，听之任之，越觉得自己母亲说得有道理，两个孩子不要一人一姓，免得长大没感情。嫣然妥协了，说姓只是个名义，两个孩子同姓才能同心。
第二个娃还在肚子里，嫣然便常有意无意的跟父母做思想工作，父母慢慢意识到女儿态度的变化，母亲很强硬，埋怨女儿不争气，一嫁人就转风向，又气她婆婆慢待女儿，还出尔反尔。父亲呢，自己没儿子本就矮了半截，说话也就谦虚很多，倒劝自己老婆想开点，反正传不传后的都是虚的，再说跟他们家姓就跟呗，省得我们倆带孩子，让她婆婆累死去吧！女儿肯孝顺我们两老才是正理，说完，父母都看着嫣然，嫣然使劲点点头，眼里鞠了半框泪水。
第二个娃出来，是个女孩，嫣然父母坦然了许多，婆婆却不甘心了。总是喋喋不休的埋怨嫣然，说孩子外婆外公只认钱不认人，只顾自己做生意，一点都帮不上忙，说嫣然是白做独生子女了，父母只要钱不要她。嫣然不想吵架，她知道婆婆寂寞才会整日没事找茬，要是吵起来反而还中了婆婆的计，她巴不得有人跟她斗斗。再难听的话嫣然也只能自己默默忍受，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婆婆带娃不给力的时候就想方设法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
嫣然的辛苦渐渐体现在脸色上，被眼尖的母亲发现了，看到女儿受苦，母亲气不过，便要跟她婆婆理论。嫣然阻止了母亲，“你说她有什么用？她还说你没权利管我们家的事呢，再说了，她要是说婆婆没有帮带孩子的义务呢？一句话堵死你。”
“没有帮带孩子的义务？那你以后也没赡养她的义务！哼，人都跟他们家姓了，你不要管那么多，反正孩子是他们家的人，他们不顾是他们的事。”
“妈，你说什么呢，孩子是我自己的，扔给她我还不放心呢。”
母女倆私下里愤愤不平，面对现实又无奈。
父母每天关店之后就去帮嫣然带孩子，可多去几次，婆婆又不高兴，说外公外婆来监督她带人。
婆婆嫌这嫌那，对外说自己媳妇只顾挣钱，不管孩子，要累死婆婆。
其实嫣然在私企工作虽说不像工人那般劳作，也是脑力劳动，回到家婆婆立马就把孩子扔给她，就怕她闲着。可嫣然毕竟柔弱，管得了大的就顾不到小的，实在辛苦。好在丈夫能体谅，一有闲就帮忙，还得躲着婆婆帮。
时间长了，嫣然累不过，企业效益又不好，老是拖欠工资，一来二去便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照看孩子。嫣然跟丈夫说，尽量多陪孩子，我们的希望就在下一代身上了，自己没读到书，希望他们能读书出息，不要跟我们这般辛苦就好。丈夫是支持的，但这一来经济上压力就大了，婆婆有退休金，她看不惯嫣然不工作，说媳妇是享乐主义，不务正业就知道玩，全是娘家宠坏了，独生子女就是这样，吃不了苦。
嫣然听不得那些话，骨子里虽然同情婆婆年轻守寡，尽量说服自己理解寡妇的心理，但实际上又无法和平共处，她只好选择逃离。
我有时看到她抱着孩子坐在店门口，偶尔帮父母搭把手，依旧是矜持而能干的姑娘。她丈夫有时也会来帮忙端米粉，邻居们交口称赞，都说是好女婿，嫣然父母甚是安慰。
有一次听到嫣然跟闺蜜坐在店门口聊天，说自己想买房，不想跟婆婆住了。闺蜜反道，“你离得开她，她离不开你们，再说，钱呢？”嫣然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忙碌的父母，自言自语说，“哎，钱呢？天价的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