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尚年少无知的时候,一度以为我有幸生在一个重女轻男的家庭。爷爷是裁缝,热衷于服装设计和制作,喜欢漂亮时髦的他一直渴望有个女儿,穿上他亲手剪裁的衣服。可是他连生了两个儿子,终于熬到大儿子成人,为他生下一个孙女,自然就当作掌上明珠般宠着。我的奶奶对我更是寄托了她所有的幻想,作为佛教徒的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在家里贡堂的观音象前磕头颂经,插上还带着露水的鲜花,她对佛对菩萨对一切她能叫得出名字的神明祈祷:愿我们家的姑娘,出落成颠倒众生的美人。
童年时期的我一定大大让他们失望了,尽管他们对我的爱并没有减少。我那时比同龄小女孩都要胖一倍,好动,好斗,又好胜。在那个性别分化还不明显的年纪,我已经对我的女性身份深恶痛绝。同样是小胖子,作为小胖妞比作为小胖仔受到的外界压力要大很多,同学的嘲笑,老师的看似善意的提醒,家人的担忧,连艺术节上台表演时都要被嫌弃而被安排在合唱最角落的位置,这于我都是无形中的暴力,我努力学习才艺,读书,那么渴望成为众人瞩目的肯定的对象,却只得来怀疑和否定,只因为我的身材,而这和激素、基因、食量都有关,在十岁的我看来发胖几乎是不可挽救的。而同班的和我一样胖的小男生,却在“这小子看着真喜庆”“这么个大胖儿子以后肯定富贵”的赞扬声中愉快地度过他的童年,这令我十分的不爽。我的对外界衡量男女的差别价值观的敏感一直保持到今天,哪怕我早已不再肥胖,我看见整形的或者健身的广告时,依然难掩的鄙夷----为什么没有人告诉男人他们鼻子太塌了需要一针玻尿酸?为什么没有人告诉男人他们的眼神无光需要开个眼角?为什么没有人用A4腰、iphone腿、夹笔胸、硬币放锁骨、人鱼线、蜜桃臀、斑比跪等层出不穷的病态审美去要求男人?为什么没有人给男人的脸贴上诸如“处女脸”“网红脸”“斩男脸”“狐媚相”“克夫相”“旺夫相”之类的标签?以及、为什么,男性公众人物如包贝尔,哪怕演技浮夸,只接烂片,公开地表达了他的下流猥琐,甚至连他开的火锅店都有食品安全欺诈问题,他只要道个歉还能堂而皇之的活跃在大众视线里?而女性公众人物,只要有一点哪怕跟道德都没有关系的瑕疵,都能被judge个体无完肤?
小学五年级,我来了初潮。
炎热的盛夏,那混合着艾草味的血液气息,伴随着小腹传来的阵阵绞痛,令我羞耻得窒息。当时的我不知这引起恐慌的羞耻的根源是什么,绝非仅仅因为这是一次新鲜的生命体验或者说在这之前没接受过全面的生理性教育。现在我知道了。女孩因为第一次的月经而羞耻,因为这是一次彻底的将她们从孩子过渡到女人的划分,这意味着她们开始具有生育功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拖入延承了千百万年的女性共同的命运的洪流。孩童时期她们尚可以与自己的兄弟和男孩朋友一起爬树探险、竞赛、做游戏,而月经的到来,不仅从生理上大大限制了她们的自由,她们更是从那淋漓不止的陌生的血液中,从那一阵一阵的抽搐疼痛中,预感到了分娩的痛苦,生育的痛苦,她们不得不将这痛苦与不洁联系起来,视为自己作为女人的原罪。结合她们从小阅读的童话,被纺车扎了昏睡过去等待王子的睡美人,吃了毒苹果躺在棺材里等王子吻醒的白雪公主,不忍心将王子杀死自己跳入大海变为泡沫的美人鱼,历史书上的虞姬自刎、孟母三迁,诗词歌赋里的“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尚未具备批判性思考能力的女孩沉浸在这奴性的诗意里,意识到自己的使命不过是受虐、等待、牺牲、取悦,自己只能跪着,以乞讨者的姿态完成人生的最高成就---被男人爱。男人!男人多伟大呀!疆土由他们开拓,工具由他们发明,历史由他们写就,他们发动战争,玩弄权术,积累财富,而女人从来不过是配角,她们是母亲,是妻女,是情人,连这些名词都是附属性的!女人甚至是邪恶的。在西方,天灾人祸怪女人,说她是女巫,抓起来,烧死她淹没她送上绞刑架,在东方,国破家亡怪女人,红颜祸水淫娃荡妇。就这样,初潮伴随着自己是女人,而不是人的女性共同潜意识的记忆复苏,让前不久还觉得自己能平等地和男孩一起打架的女孩感到深深的羞耻。
而这羞耻,随着越来越认同自己的女性角色而消失了。
不知是哪路神仙看到了每日奶奶虔诚的礼拜,随着长大我的身材曲线日渐玲珑凹凸,皮肤也白细起来。小时候因肥胖而有的巨乳在腰和腿都瘦下去的时候幸存了下来,越来越丰满。我的声音是罕见的娃娃音,加上我后天努力练成的独有的说话语调,酥软动听。在适应了自己的女性角色后,这些特征令我在同性中十分骄傲。哪怕还是前青春期的小屁孩,我也觉得自己比同龄的女孩们更美好、前途更灿烂。美丽难道不是女孩最可贵的美德吗?我已经有了。我将在这个世界无往不利,你们做得再多,也不如我什么也不做,因为男人的心,永远是向着我的。
小学六年级学校组织秋游,去历史博物馆。我为了吸引男生的目光,穿着洁白的小裙子,让妈妈梳了精致的发型,迈着小淑女的步子,和同学一起转悠。很快,我全部的注意力从男生的反应转移到了让我至今都不能忘怀的一组雕像上(类似我从网上找来的下图)
我亲眼见到的雕像中,女孩的表情更加痛苦,更加挣扎,她的妈妈按着她不动,神情冷漠,另一位老妇人将裹脚布为她缠上。
这组雕像对我的触动太大了,令我莫名想呕吐。我心里顿时升起无数个问号,为什么要给小女孩缠上双脚不让她自由地行动?为什么她妈妈要如此虐待她难道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给她裹脚的老妇人可以如此残忍?。。。为什么。。。为什么同为女性,女性要害女性?
这雕像的画面侵扰着我,让我害怕得彻夜未能眠。我颤抖着,略带哭腔,去问妈妈,妈妈,为什么要给女孩裹脚?这样不是害她吗?
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觉得三寸金莲是美的呀。她妈妈希望她有双小脚,这样比较漂亮,她就会更被喜爱,过得好点,也是为了她好。就像妈妈为什么要叫你保持身材,吃润喉药,涂香香,因为这样也是为了你好!
可这样她就不自由了啊!
哎,你长大就懂啦。
吓得我去问奶奶,奶奶,为什么你希望菩萨保佑我生得美,这不就和古代给小女孩缠上裹脚布为了让她看起来漂亮一样吗?你难道不希望我自由吗?
奶奶显然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这番毫无逻辑又故作深沉的话吓到了,她想了半天,说,啊?
可有什么能比失去自由更可怕呢?连小鸟都知道自由的可贵,它们在笼中的歌声远不及在空中来得流畅动人。失去自由,不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全部吗?为什么妈妈要剪去女儿的翅膀,却告诉她,这是为了她好?为什么奶奶给孙女最大的祈愿是美丽,出落成颠倒众生的尤物,然后呢?被男人喜爱,嫁入豪门,一辈子关在金子镶嵌的笼子里吗?可那依然是笼子啊!
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生来就失去了享受天空的权力吗?
在时髦的西餐厅里,年轻女孩拿出美颜手机,在尝试了各个角度的摆拍自拍后,她的闺蜜来了。她们交谈了一阵,话题也无外乎男人。谁和谁怎么样了,谁的男人有钱,谁的男人帅,谁的男人对她好。对待什么星座的男人要用什么样的招式,怎么甩掉累赘,怎么攀上高枝。然后她们给彼此照了几张,又一起照了几张,上传到社交网络。收获了几个赞之后,她们心里都觉得,今天是充实有意义的一天。她们已不去在意那被她们所遗忘的那片广袤的天空,她们亦无心去追究是什么让女人在千百万年前就被戴上了手铐脚链。她们被鼓励在一个无底洞无尽下滑到达极乐,她们想恋爱,想被男人肯定,想在婚姻中保全自我,想生孩子,却不想自由,因为她们从来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正如她们不知道除了跪着,还可以用什么姿态去爱。无知者无怖。那真正的最初的她们,与男孩一起爬树,一起吐口水的她们,已在她们的姐妹母亲“为了你好”的规劝中,在社会推波助澜的“你不够好”的压力下,埋葬在一个带有血腥回忆的夏天。一个个人死了,一个个女人活着。她们的生命将在她们所认可的受虐、牺牲、奉献、取悦中消失殆尽,她们却乐此不疲,以此为傲,享受这名为爱情的折磨。爱情成了她们的生命本身,她们唯一的证明自己存在过的价值。
夏天又到了,连芒种都过了。我来到寺庙,像奶奶一样,跪在神像面前,静静地发愿----
愿天下所有的女子,终能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