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崩地裂,摧枯拉朽。天界、人间与妖世三界的大战,旷日持久,死伤惨重,打了整整三年。战火将息,各界都元气大伤,天界诸多上神战死,人间诸多名门正派被灭,妖世亦是生灵涂炭。为休养生息,故而三界迎来了难得的和平。
“景舟,你可想好。上天庭不是你来去自由之处。如若你执意离去,便不要再回来了。”
神帝凌驾在上天庭堂之上,帷幔遮蔽,白纱缥缈,居高临下的看着台下跪着的青衣上神。
“是,师父。徒儿去意已决。”
白景舟跪在地上,堂堂长云崖上神,年少因得一个至善之性飞升,神帝收了他为大弟子,如今却是要离开这凡人求也求不来的上天庭。他跪在地上,苍白着脸色,虽看起来格外狼狈,眼神却格外坚毅。
神帝看着白景舟,依稀记得这孩子刚飞升上来,什么也不懂,莽莽撞撞。他看这孩子根骨极佳,又得了天赐的至善之性,便收他为徒,传道授业,教他如何使用神力,教他拳脚功夫。而来须臾百年过去,孩子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再留恋这上天庭。只是若上神要离开上天庭,去往人间生活,便要剥去神身,不再留存神骨。
末了,神帝终是一声无奈叹息,大手一挥,封了白景舟一身神力,道: “景舟,你是吾亲自教出来的,吾终是不愿夺你神身,你且去吧。去到人间,你的神力已然被吾封印,与武功好的凡人便也无异了。但你切记,如若强行冲破封印,不假时你便会爆体而亡。”
白景舟闻言,深俯下身去向神帝扣了个头,道:“徒儿不孝,未能伴师父左右。师父对徒儿的教导,徒儿铭感五内,此生不忘。若师父日后有任何需要徒儿的地方,只需传唤,徒儿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此拜别师父,愿师父保重!”
说罢,又是深深的一个叩首。白景舟随即站起,回到长云崖自己的神坻。环顾一周,本就朴朴素素,四壁皆徒,想来也无需带那么些东西。于是末了,离开长云崖,只头顶一斗笠,腰间一酒壶,背上一长剑,手中一折扇,身着一青袍,孑然一身。
最后看一眼长云崖,白景舟长吁一口气。“做了这么久神仙,却是背了自己的初衷。如此,倒不如舍了这神身,入到人间活一遭,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他叹道。闭上眼,耳畔似乎还有连绵不绝的厮杀之声。白景舟蹙了蹙眉,终是负手离去。
下了长云崖便是青阳镇。白景舟在飞升前还时常跑来这里玩,那时候这里还十分繁华,也算是富甲一方。谁曾想这百年过去,沧海变换。尤其镇守在此的青阳刀派也投入到了此番三界大战中,元气大伤。距大战也才过了三天,故而白景舟环顾过去,便是满目疮痍。沿着主街走去,街道一片荒凉,四周皆是斜梁断壁,陋窗倚破门,望之感极而悲矣。原本白景舟一路奔波,口渴难耐,确是无奈连一家开着门的酒馆茶楼也没有寻到。
“唉,在天界做上神久了,竟是这百年来第一次有口渴的感觉。”白景舟心道。
而这百年的上神,自然也是没白做的。白景舟现如今哪怕神力被封印了,五识五感却已然是比寻常人灵敏上不少,凭着耳朵的好功夫,白景舟便听到约莫几里外的地方,应是有一条河流的。虽然没有酒,好歹也算是能解一时之渴。说起来,白景舟此人,做了这上神多年,虽是得了一身无牵无挂随心飘然之性,然却是对于喝酒品茶之事颇为上心,好几次神帝传唤白景舟上殿,他放不下手中刚得的佳酿,悄悄揣一瓶在袖子里,因此还总被神帝数责。
行了一刻的路,总算是远远看到了一条小河。只是相隔甚远,白景舟便觉得自己要白跑一趟了。他大老远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走近一看便果不其然,一整条河都是零零散散的尸体。至于那条小河沟,别说喝水了,怕是在里面洗个手,手也能被染红了。
“一场大战,莫不是青阳镇的人已然尽数被屠?怎的连殓尸人都没有。” 白景舟一声嗟吁长叹,慈悲心又发作,便抽出长剑,给这群人挖起坟来。
将那边横死的尸身一个一个搬至坟中,白景舟一身青衣倒是还勉强能保持整洁。忽然,在扶起一位少年时,竟感受到那少年仍有一息尚存。心下一时着急,本想使用神法救治,方才想到自己神力已然被封印。细细思虑,白景舟忽然想起镇守在青阳镇,在人界江湖颇负盛名的青阳刀派,想来那里应当有救治这孩子的药材,于是事不宜迟,匆匆立好坟墓,便背起那少年往青阳镇中心处走去。想来他也不知青阳刀派究竟在何处,他终日在长云崖呆着,三界大战也因为一些原因并没有参与,若说起来,自己飞升以来似乎便再也没来过青阳镇,自是不知道青阳刀派在哪,不过既然负责镇守青阳镇,那应当便在繁华之处罢。
白景舟背上背着那位少年,动用五感仔细查测,却发现整个青阳镇如同一座死城,便是连鸟鸣虫叫都没有,只有水声和风声。行了一刻钟,便看到两座青龙雕立在一座大院门口。抬眸一看,果真是青阳刀派。
轻叩几下门,却无人回应。心下正纳闷,莫不是经过一场大战,青阳刀派被灭了门?但按理来说,此门派内并未有十足的血腥之气传出,不应如此才对。轻轻一推,谁曾想那院门便自己开了。打开院门,院内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有人吗?”白景舟唤道。然无人应答。“在下云游侠士,在外见一少年身受重伤,特来此处求药,不知是否叨扰?”
仍是无人应答。
“莫非真的无人?可这院内也并不像历了一场大战的模样啊。”白景舟暗自忖度。
正想着,一支利箭穿堂而过,直冲白景舟的面门而来。来不及细细反应,袖中折扇已出,白景舟一个飞身闪开,折扇回击上利箭,又调转回白景舟手中。刀光剑影,他还不忘伸出左手护着背上的少年。只是一个回身过后,便见一大片利箭破空而来,密密麻麻。于是无奈,只得先将少年放下,顺势抽出背上的长云剑,几个旋身形成了一片屏障,将利刃尽数格挡开来。
“我并无恶意!只是来求药,阁下何必如此!”白景舟提声道。
依旧是无人回应。只是白景舟听到了一些细小沉闷之声,似是有人在低低交谈。没多久,院内正殿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公子,和几个半大的少年。皆身穿藏蓝长袍,手拿长刀,战战兢兢走上前来。
“你是何人?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那为首的小公子道。“谁知道你和那妖世的魑魅魍魉,是不是同伙!那些妖魔,最善蛊惑人心!”
“在下白...白沥川,只是江湖闲散人士,路过你们青阳镇,见这少年伤重,这才来此求药,并无恶意,诸位莫要害怕。”白景舟解释着,白景舟这名字,到底也是上神,尤其是这长云崖下的镇子,倒是有不少自己的信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白景舟便将名字隐下了。原本神帝给自己赐字“沥川”,愿他“晴川历历,海纳百川”,如此也不算是骗他们。
解释完,白景舟心里却纳了闷。想来自打自己飞升不久,这青阳刀派便创立起来,算来也有百年之久了,怎的如今只留这群小家伙在此?
“如若实在不信,你们缴了我的武器便是,只是这位小朋友伤势实在很重,再不救,他怕是活不到今晚了。”
白景舟将手中的长剑信手一扔,剑刃插入地上。那为首的小公子见此,才慢慢放下戒心,仔细看了看白景舟,似乎也不算什么坏人。
“那...那你把他带来吧。但,不许携带武器!”那小公子道。“阿恕,你懂医术,找几个人带进去看看。”说罢一挥手,身后出来几个小少年,将白景舟身旁的重伤少年带入了正殿。那小公子似是不放心,还用刀指着白景舟。白景舟本是想跟着进去看看那少年的伤情,怎奈那小公子分寸不让。
白景舟无奈,笑道:“你说你这孩子,我连武器都不带了,你若还放心不下,便用刀架着我。但我总要看看那孩子的伤势才放心。”
那小公子思虑再三,便架着白景舟道:“那好,但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必然一剑封喉!”于是二人便进了屋内。走进屋内,那小公子便问坐在床边把脉的那个少年道:“阿恕师弟,如何?”
那唤做阿恕的小少年道:“二师兄,他内里没什么大碍,只是皮肉伤失血太多。我已让师弟们去煎药了,刚也给他喂了吊命丹,已无性命之忧。”
“好小子,小小年纪便医术了得啊!”白景舟感叹道。不曾想他刚一说话,那小公子的刀便又硬气了几分。白景舟无奈,道:“小公子,你莫要激动。白某深知口说无凭,但你想,我若是坏人,早便将你们杀了个干净,哪里还会让你们帮这个人治病?我在此保证,我并非坏人,你信得过便信,信不过便也罢了。”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嘶吼声。白景舟闻声看去,便见一个身穿藏蓝长袍的小弟子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师兄,那群妖人又来了!但,但机关还没有补充好,怎么办?”
那小公子闻言,眉心一皱。咬了咬牙,听到外面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终是将刀从白景舟脖子上收了回来,看向那群小弟子们,道:“罢了师弟们,咱们今日守不住师门,便同师门共存亡!”那群小弟子便也跟着师兄,有胆子小的甚至已经眼中蓄满了泪水,却还道:“与师门共存亡!”
白景舟看着这群娃娃们,一时间悲天悯人之心又起,道:“孩子们,虽不知你们口中的妖人是何人,但你们若信得过我,便呆在这屋内,照顾好这个伤者,我去会一会他们。”
一个小弟子道:“你会死的!他们根本杀不死!不知疼痛,没有感觉,看见活物便会撕咬!”
“就算杀不死,赶走引开倒是不成问题。”白景舟温和的笑起来。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拾起自己的长云剑,挥开挡门的两个小弟子,大手一挥便将门打开了,那群所谓“妖人”果然便像疯狗一样扑过来。白景舟长剑一震,立刻将他们挥出十丈之外。再回头一个挥手,便又将青阳刀派的门关得紧紧的。那群妖人以极快的速度又爬起来,重新扑向白景舟。白景舟飞身一跃,便跳到一棵垂柳上。那妖人也不含糊,抓着树干便也爬了上来。于是白景舟又纵身跃到另一棵树上。一来一去,便也将这群妖人引至远方了。
青阳刀派内,那小公子看着白景舟远去的方向,正在发呆。还是师弟唤他,他才反应过来。
“二...二师兄,你快看,这个人好像要醒了!”一个小弟子抓着二师兄的袖子,有些害怕地道。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不久,榻上的少年便睁开了眼,猛地坐起来。
那少年警惕的看着四周,一双狐狸眼装满了警觉。那二师兄看着这少年,看起来与自己似乎一般大,便道:“你,你别怕,这里是青阳刀派,你现在很安全。”
“青阳...刀派?”那少年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我怎会在此?”
“一位好心人将你救下来,带你来此求药,你便安置在我们这里了。”二师兄道。“只是妖人来袭,那位好心人出去抵挡,此刻怕是...”说罢,他低下了头。
那少年看着面前的众人,似是没太明白现在的状况。忽然脑中传来一阵疼痛,一些零散的记忆涌入脑海,随即那段记忆愈发清晰,愈发完整。他目光由震惊变到恐惧,直到最后冰冷起来。“你说,你们是青阳刀派?”那少年道。
二师兄点点头。那少年环顾了四周,又道:“怎的如今,只有你们在此?”
二师兄闻言,陷入了片刻沉默。最后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青阳镇的战事刚平,家师便带着大师兄和一众师兄弟们去红水镇支援,这一走便是半月未归。不知是否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总之,此刻镇守在此的,便只剩我们师兄弟们了。”
双方正相顾无言,只听得大门又开了,一青衣男子负剑而来,道:“我说呢,莫大一个青阳刀派,怎么就剩下几个娃娃了。”二师兄见到他,喜形于色:“前辈,您没事啊!”随即又转向那少年道:“正是他,救了你。”
白景舟将那群妖人带到镇东的一处破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虽不知有没有将他们尽数烧死,但至少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找不过来。复归来,便听到这二师兄讲述了青阳刀派的遭遇。
“你这娃娃,方才还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此刻怎么叫起我前辈来了。”白景舟笑道。“那群妖人已被我带到镇东破庙处,我布置了不少陷阱。顺便还放了一把火,虽不知能不能烧死他们,至少这两天他们找不过来。”说罢,白景舟又摘下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道:“小公子,劳驾,向你讨口酒喝,若是没有酒,随便什么茶水亦可。”
那二师兄忙接过酒葫芦,招呼师弟道:“快去我和大师兄房中,打一壶上好的桃花酿给前辈!”说完又是一个拱手作揖:“晚辈莫子新,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此前多有得罪,望前辈原谅!”
白景舟一听有酒,高兴得紧,心下登时什么也不在乎了,乐呵呵道:“客气话,你们帮我救了这位小兄弟,我才要感谢诸位。”
莫子新又道:“白前辈,您看起来不过也只和我大师兄一般大,二十来岁的年纪,怎的武功如此厉害,敢问是师从何处?”
白景舟闻言,哈哈一笑,心道:我师父正是天界神帝,我也不止二十来岁。然嘴上却道:“无门无派,不过是游历人间时自己琢磨的罢了。”随即又看向仍警惕的坐在榻上盯着他的那位少年,道:“小公子,你伤势如何?这么快便苏醒了,可有何处觉得不适?”
那少年一双狐狸眸盯着他,半天也不回一句话。良久,他道:“你,为何救我?”
“不为何,见你还活着,想救便救了,何需理由。”白景舟闻言,温温和和的笑着道。
“我已无家人朋友,独活作甚。”那少年冷着眼看着他。“你不该救我。”
莫子新闻言,便道:“别人好心救你性命,你怎的也不道谢,反而质问你的救命恩人?”
“少教训我!我没求他救我!”那少年忽然怒目,大喊起来。又牵动了身上的伤,紧跟着便是一连串压抑的咳嗽。一旁的阿恕师弟见状,连忙伸手搭上这少年的脉搏,道:“你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不足,不宜如此激动。”
白景舟看着那少年,又看看灰头土脸的青阳刀派小弟子们,终是一声叹息,道:“我只道一场大战毁去的是万千。只是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才能看到改变啊。”看着周围的孩子们似乎似懂非懂,却一脸悲哀严肃,白景舟一转念,便又笑起来,扬声道:“不说这些,莫小公子,你们这里可有什么吃食?我行了一天路,还什么都没吃上。”
莫子新闻言,立刻眉开眼笑,道:“青阳刀派别的不敢说,吃的倒是管够的。虽然连年战乱,但我派粮仓的储备倒是极多,白前辈想吃什么?”
白景舟仔细想了想,却发觉神仙做久了,竟是连人间的食物都已然不知味道。视线落在卧在榻上的那位小少年,他道:“我吃什么不打紧,给这位小公子做些补身子的吃食罢。”
于是莫子新便带着一众师弟开始忙活起来。有了白景舟在此,这些小弟子们忽然便觉得找到了靠山,前些日子为了避免灾祸,连火也不敢生,生怕炊烟招来灾祸。然此番来了个武功高强的白前辈,一众弟子们都高兴得紧,生了火,烧粥炒菜,有恃无恐。
都忙活起来,房中便只剩下白景舟和那少年两人。那少年依旧是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瞪着白景舟,白景舟便温温和和看着他。那少年瞪了他半天,也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憋不住了,道:“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
白景舟便笑道:“你不看着我,如何得知我一直看着你?”
那少年见嘴上得不了便宜,索性被子一拉,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也不再同他讲话,闭起眼睛来。哪知一闭起眼睛来,耳边便是一阵厮杀声,脑中便浮现自己一家被杀倒在血泊里的场面,心下一寒,身子一颤又猛地睁开眼睛。谁曾想刚睁开眼睛,一双大手便抚上自己的脑袋。他刚想发作,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清风,伴着丝丝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出奇的令他没有那么痛苦烦躁。心下想这家伙真把自己当个孩子,可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孩童,想着想着便又觉得回到了不知何年的夏日午后,娘亲摇着扇子一边扇一边摸他的脑袋;一会儿又觉得不像娘身上的味道,说不上是哪里来的熟悉气息。就这样,很快便睡去了。
白景舟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摸着那少年的头。看着眼前的少年从躁厉逐渐安静下来,白景舟的眼眸忽然变得深邃起来。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至多也就十八九的年纪,只因为一场毫无疑义的三界大战,失了亲人朋友。不禁感慨,拿起一旁的酒葫芦,喝下一口,心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界上神如何,还不是一样,天下和苍生,什么都没能护住,反而平添这诸多无妄之灾。实在是哀哉。”
想着看着,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的长云剑。良久,他又兀自笑起来。
此番,不做上神,不守常规,随心而行,随性而往,人间一遭,只盼此番能实现所想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