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桐花·灯
我刚回到长安,就收到了三份邀请。雕花回廊琥珀色的木阶上放了两个百草霜的木托,一个盛着公主府的洒金牡丹拜帖,一个盛着谢府送来的紫藤缠枝拜帖并一枝白色的桐花。另有一份邀请,来自妖怪。
三月春光似琼浆,绚烂通透又浓稠醉人,院子里那棵突然冒出来的恬淡桐树都醉了一般,吵吵闹闹开了满树半白半紫的花,树下七零八落地散着被霸道的树根踢翻的青砖泥土。
一排盛满了琼浆的桐花压弯了细枝坠在我的脸颊边,热情如佳人捧着满斟的酒盏娇嗔着邀我共饮。我抬手欲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便从树顶传来:“不许摘!你这个妖怪人!”
“谁要摘你的花了,我自己有,人家上赶着送我的。”
说着,我拈起百草霜托盘里那朵白色的桐花簪在发间,炫耀。白衣紫带的小公子扶着树干站在桐花树上,他的声音不小,但是我身边的侍女、嬷嬷全都毫无所觉。
没错,这小公子是个凡人看不到的妖怪,桐花的花妖。
至于我,名宵烛,出自陇西李氏的某个小旁支。
“啊——妖怪人,你又变身了!”
花妖白紫在树上捂着眼睛尖叫,我猜是我身上妖怪的血脉一时占了上风。
我闭上左眼,单睁着右眼往镜子里看,发现自己的脸和身体都透明得只剩下一个清晰的轮廓,好像擅长工笔的画师用笔凭空在春光里描出个有眉有眼的线条人。
为了在妖怪的血脉活跃时不在普通人的眼前忽然虚化成线条,每次出门前我都会挑选一个能把脸都遮起来的大斗篷。
传说我的先祖放着大好的纨绔子弟不做,非漫山遍野地跑去当捉妖师。他正顺应捉妖师的宿命和一只女妖情投意合的时候,没想到远古大妖失恋了,发了大难,以己身为介,在人与妖之间降下了屏障,隔绝相望之眼,阻断相闻之耳——大妖一怒,拆对百万。
只不过,那时女妖已经有了身孕,生下的半妖孩子就是后来我们这支的家主。
我返祖继承了这种半妖的血脉,平时很有些不方便。但也拜这血脉所赐——在妖人互有交集的地方,被称为“灯”——我才能够游走于屏障降下来之后的暗夜里,为两界找回丢失的宝物的灯。其实,就是接点帮两界互相找找失散的孩子、爹、相公、娘子的活儿,挣点银子。
“谢府嫡女邀我去她家赏桐花,你去不去呀?”
站在靠近窗子的花枝上探头探脑的白紫,闻言大怒:“我开得不好看吗?自己家里的花不看,非要裹成个粽子跑到外面去看!”
“花总是别人家的开得最好。就好像这世间人有那么多,妖有那么多,大家却都不肯好好地爱同类,非要千难万难地爱个异类——她家桐花那么多,说不定就有一棵是你爹呢?”
据说白紫的花妖爹抛下他和他的花妖娘,跟个凡人跑了,在这互不相闻相见的屏障之下,倒是个奇案。
白紫气得跳脚:“都说了,我爹不是桐花!是紫藤!你这个可恶的妖怪人!早知道,我就该听他们的话去找‘声’,他比你爽快多了!”
天地间有半妖血脉的并不只我一个,在我未回长安之前,据说长安就是这个“声”的地盘。按理我该去拜会他,只是传闻这个“声”每帮一个妖怪一次,不论事情大小,都要妖怪心甘情愿的于他为奴供他驱使,同只收金银的我不是一个道上的。
第二章 青梅·声
谢府的花园花团锦簇,一枝一叶都沾着富贵雍容之气。因老夫人性喜清净,谢府已经整整七年未曾开过赏花宴,故而此次宴请,几乎整个长安的世家都应约前来。
席至将半,有小侍至我边到上耳语,说谢老夫人要在内室单独见我。传闻谢夫人素喜吃斋问道,对方士术法也多有钻研,要见学道归来的我也不稀奇。
我随小侍走进锦绣深处,黑白卵石铺就的花园小径上却立着一个竹月衣衫的男子。长安现在是个什么风气?我是矜持地避开他呢,还是坦坦荡荡地走过去比较凸显我世家贵女的姿态?
而在我犹豫间,那男子已经转过了身。他俊朗挺拔,泠泠清清,如寂夜细雨下沉默的梧桐。
他隔着高高低低的藤萝花枝凝眸看我,眼底慢慢有了深深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让我想起在外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名为桃花片的石头,用刀斧削出来,锋利暗沉的一片,放进盛了清水的碗里,却会浮出旖旎的桃花色,好像一刹江南,野渡芳池。
他对我微一颔首,便持着一把短剑,向园子外面走去了。那短剑上的花纹,看着有些眼熟,脑内浮光掠影,我却一时记不起什么。
我幼年跟着一位道门大家学道,师父说人的记忆如同繁春冗夏,最扰灵台,入门修习需将其全部舍弃。我舍不得,师父斥我:“如果前尘一去,你就再也不会在意一样东西、一个人,那丢了又何妨?反之,只要你心里的种子还在,再遇之时,与之相关的春夏总会复苏。”于是,我照此心法修习,繁冗的记忆渐成空旷的深冬,连自己的名姓都几乎忘记。直到归来长安,冰壳之上有了些零碎的花开,我也只勉强能记起父母亲族,旁的过往依旧沉眠难忆。
谢府嫡女住的院子,在这深宅大院的最深处,争艳的百花被一扇暗淡的院门隔开,一株高大的开着白色桐花的桐树云雾一样笼罩住迷宫般的院子,桐花们白得惨烈肃杀。
我记不清穿过了多少道纱与纸隔开的门,转了多少个逼仄的圈,最后一扇雕花的门终于往两边无声地拉开,入眼是刺着白色桐花的屏风,粉色的鲛绡浸着昏沉的光线,仿佛要从桐花的眼睛里洇出血泪。
“这屏风很美吧,是祖父当年用老宅里的紫藤木亲手打造,送给祖母的礼物,祖母爱怜,如今又赐给了我。”谢府嫡女的声音清越带着稚嫩,很好听,却有一种微妙的违和,像一个少年故意掐出少女的柔媚声音。
她脖子里挂着个白玉桐花,矜持地跪坐在织锦的垫子上,即便微抬上身长跪着同我说话,厚重的衣摆依旧纹丝未动地铺在地上——像一只被钉住的蝶,和她的院子一样,美得羸弱沉重。
边上坐着的谢老夫人,虽是“老”夫人,却未至半百,娴静淑雅,眼神里倒比她的孙女还多一些少女的神气。她将一张薛涛笺推到我面前,上面有两句诗: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前半句字迹清丽娟秀,后半句潦草疏狂。
“那天我在院子里的桐花树下随手录了‘常存抱柱信’半句,傍晚下人帮我把纸笔收进来,却多了后半句‘岂上望夫台’……”
我用传承了妖血的右眼又瞥了一眼坐在院中桐树顶上的白发花妖,一直轻言慢语的谢老夫人便忽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衣摆:“你看得到他是不是!他们都说你们李家,出过捉妖师,这一代只有你继承了这个本事!求你让我见他一面!我的性命,我的灵魂,都可以给你!”
“……”
忽闻深宅秘事,又被老夫人一抓一推,本就不耐端庄跪坐的我险些歪着摔出去。好在谢府的嫡女及时扶了我一把,我与她眸光一触,旋即各自避开。
“性命灵魂倒是很不必。只是,我刚回长安,院子许久未曾修葺,又新栽了些树,很有几块院砖坏了,若是事成,便请谢府送我几块院砖就好。”我托词要忙着回去量一下院砖的尺寸,再为谢老夫人见妖的事情做点准备,便不顾谢府嫡女欲言又止的神色,请辞而去。
谢府嫡女的声音让我很不舒服,我属于妖怪的那一半血总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声音波动——那声音如今有着可以控制妖怪的力量。
白紫他们说长安的“声”是一个少年,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只能听到“声”的缘故。只是,为什么坐拥半城妖怪的“声”的祖母,却来委托我?我下意识地将发间那朵被白紫强行换的半白半紫的桐花攥在手心里。
第三章 行舟
引我进来的女侍带着我复又一扇门一扇门地出去,我没有看到来时悄悄涂抹在每扇门上的胭脂,用力碾碎手心的桐花。
“这儿便出谢府了。”
女侍突然出声地说:“小姐说邀您来赏花,既然您急着走,便从这条桐花溪走吧,两岸桐花开得也极好。”说完,她往后一退,谢府的小门就在我面前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在翻墙回谢府大吵大闹让他们送我回家,和乖乖上那条谢家大小姐为我准备的孤舟间犹豫了一下,选择原地坐着等收到桐花信的白紫来救我。这一等,就等到日将西沉。
终于有人从天而降,却不是白衣紫带的小公子——竹月轻衫,泠泠如清桐,是我在谢府花园看到的男子。他从谢府里面翻墙而出,立在我面前凝眉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孤舟,忽而点了点我的肩。看我不理他,他又短短长长地分别用指尖和指节敲了我几下。
这是江湖人的暗语,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也拿暗语回他,在他手臂上敲:“看风景呀。大兄弟,你也来看呀?”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那笑起来是桃花浮水的眼睛,不笑的时候是莫测的秋水一汪。我觉得我今日命中犯水,倘若侥幸不被推进桐花溪里淹死,再和他对视几眼,也可能要在这汪秋水里溺死。
横竖是死,这位在我肩头敲“那走吧,上船”的时候,我就神魂颠倒地跟着上了那条我在太阳下面晒了几个时辰都不肯上的孤舟——果然自古美色误人。
两岸桐花夹行舟。我紧紧抓住船舷,从岸边紫白晕染的花雾里探出来的花枝被我拂开,又撞在正撑舟的竹月轻衫上,纷纷华落。
“当、当——当当——当,啪——”
这位穿竹月衫子的兄台,用船桨在船舷上敲出:“别怕,不会掉下去的,哟。”
风花雪月堆积出的长安城长成的公子哥儿哄起姑娘简直底蕴深厚,简短凌厉的江湖暗语生生被他敲出缱绻的尾音。
木桨击在舷边荡出宽宽窄窄的波纹,跟我心上渐平渐起的涟漪撞在一处。
纯白纯紫的桐花悠悠地洒在船舷里,不一会儿就淹没了我的裙角,船舷外面的溪水也铺满了白白紫紫的花,往天上看是桐花,往水上看是桐花,白白紫紫,密密麻麻,一丝天光水光都不漏,美得晕眩,美得不怀好意,美得杀气暗藏。
我忍着头晕,扣起指节在船舷上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船桨迟疑地回敲:“……嗯?”
小船开始天旋地转,昏沉中我砸破了漂满花的水面。晚春溪水的冰冷一点一点包围我的神智,反而让我清醒了一点。我感觉到有人在向我游过来,捉住了我的手腕,还在我腕脉上用江湖暗码敲了几下——“别怕”。我不怕,希望等会儿我妖怪的血一沸腾变成线条人,你也别怕。
第四章 黄泉
我知道我在做梦。
那一年,我刚学会驱使动物,一只路过的信鸽歪着翅膀落在了我的院子里。它的腿上绑着一只小信筒,里面有一些三色堇的花籽,和一小条绢布,绢布上写着:寄卿一捧春——长安书。
那鸽子没病没伤,就是飞不起来,问它本来要飞去哪里,它也只会埋头吃谷子。一直在我那里养到秋天,它终于来和我道别,说要回它主人那里去了。它信筒里的种子已经在我这里开败了一个花季,我很担心已经被养得肥壮的它孤身飞回去会直接被它主人炖了汤。
于是,我启出一坛上年埋下的柿子酒,编了个大藤筐,把酒放进去,又找了一个鲤鱼群,请它们驮着藤筐跟着鸽子帮我把这坛酒带去长安。然后,我把信筒重新绑回鸽子的腿上,在“寄卿一捧春”的绢条背面写上“还君一壶秋”,另附小笺说明原委,费尽心思替一只鸽子求情。
随后,肥鸽子就拍着翅膀,顺着溪流,同鲤鱼群一起出发了。
转眼冬至,我的院门又被叩响,外面站了一只俊美的雄鹿。它身上背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是用瓦罐密封的自制茶饼,健壮的鹿角左边绑了一枝鹤望兰,绿色的佛焰包上还沾着晨露;右边立了一只似曾相识又瘦下来的鸽子,爪子上依旧是一只小巧的信筒。
我抬脚走出门,鸽子和鹿却都不见了。一同修习捉妖术的师兄一手甩着信筒,一手拦住我,非要给我讲一个笑话,讲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讲完,他笑着问我:“宵烛师妹,你说好不好笑,猴妖也是妖,偏还要捉妖,和你好像呀。”
闻言,我就用妖怪的妖火把那个笑起来特别丑的师兄烧得打滚求饶。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可是,妖怪人,你除了会变线条人,并不会妖火啊。”
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像大殿的地方。大殿中间有个祭台,四周刻着不知哪个宗的神像,一共五个,各有一处夸张的五官,邪气得很,仿佛看一眼就像要把人的五感吸走似的。
终于赶到的白紫坐在我边上,很不高兴地瞪着我。离他不远处,身穿竹月衫子的牡丹用殿里的名贵鲛绡和精致根雕生了一堆火,把烤干的外衫递给我,并告诉我溪水上突然出现的漩涡将我们一路卷进了这个密闭宫殿的池子里,他尝试过游出去,可是无法挣脱池子外面的漩涡。
我将衣带上一个空心的玉扣打开,发现里面是鸽爪粗细的一小段绢布,正面有个红色的“舟”字,字上面划了一条杠,反面是炭黑色的标注着机关位置的地图,看框架正与大殿相符。
白紫眼神一亮:“谁给你的?上面有股胭脂味,字是蘸着胭脂写的,图,是用眉笔画的。”
我不理他,回头跟牡丹商量:“这里跟陵墓般是密封的,黄泉没有出路,我们只能沿着来路回去。外面的漩涡应是机甲之术造就的,我拆拆看吧,运气不好可能会拆出些火球、箭雨,运气好些也许正能赶上回家吃晚饭。”
我曾有幸师从几位江湖游侠学习过机关破解,可惜性格所限,比起“解”,更喜欢简单粗暴的“破”。机甲之类最是精巧,坏了一个零件都难以存续,碰上我这种有理有据的破坏,多半会被摧毁。
半个时辰后,我踩着脚下一堆齿轮,回头叫牡丹再游出去看一下,却见他正手持短剑背对着我警戒。学武之人,比肩迎敌已是莫逆之交。而我与他,不过初初相逢,他却交付于我这样的姿态,仿佛全然信任,又仿佛要为我挡开一切险阻。
天地间有哪一种信任,能大得过身家性命?天地间有一种动容,是我为你与世持剑相向。
忽然,宫殿四周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我与牡丹对视一眼,道:“看来外面的机关果然被拆干净了,有人坐不住了,打一架吧。”
他对我一笑,居然笑出一分宠溺纵容,把短剑抛给我,随便从边上捡了个称手的东西,一闪身就迎向了包围我们的人群。我握着短剑隔开一把长矛,熟悉的手感让我在刀光剑影中忽然想起——难怪眼熟,这曾经是我随身不离的短剑啊!
我心里一阵混乱的鼓敲,看着前赴后继的杀手,一边往水池退去,一边口不择言道:“牡丹!跳!”
他诧异地看我,动作却毫无疑滞,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揽住笨拙地拍水的我,飞鱼一样快速地朝着没了漩涡的水面游去。
我真是昏了头,以为突然出现的牡丹也是暗处某人派来的探子,才会铤而走险选择跟他上船。
斑斓的记忆冰裂,我曾经最心爱的短剑,被我在离开长安前,送给了一个名叫书忘言的少年——长公主府唯一的嫡子,清河书家的长房长孙,两个谢家也请不动他,更不敢动他,天赐我的免死金牌!
果然,我们刚上岸,便被一群侍卫围住了,谢府的家仆在边上战战兢兢地跪着。一只信鸽从空中落到书忘言肩头,绿豆一样的眼睛居然给了我一个“许久不见,十分想念”的眼神。我恍然,长安书——长安书忘言。
然后,谢府嫡女亲自到前厅道歉,说是家里下人混进了奸细,想要挑拨谢家与我李家的情谊,更没想到会带累到书家的公子。羸弱的美人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书忘言更是从她开始说话,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好像被吸走了魂魄一样。
第五章 相思灰
我蹲在院子里的桐花下,把最后一块金砖铺好,让白紫给我拿张帕子来擦手。
谢府的嫡女在隔天就给我送了十块金砖来,每个都和我院子里的青石砖大小分毫不差——这样的大手笔,即便在我陇西李府,也只有掌家主母才能办得到。
谢家和金砖一块儿送来的,还有请我再次过府赏花的邀请,请我务必看在李、谢两府世代交情上不要拒绝。如此,我真是不敢去,又不敢不去啊。
空中有风声,我抬手一捞,发现白紫给我的并不是帕子,而是一封绢纸拜帖。
是那来自长公主府的洒金牡丹纹的,命令。
“你可知这帖子是什么人写的,你就随手丢?”
“哼,很厉害的人吗?!怕她!”
“也不是很厉害。”我笑眯眯地回想,“我有二十五个师父,其中五个教我捉妖术的,都很听她的话。”闻言,白紫僵了僵,小心地过来抚平绢帖卷起的边角。
连妖怪都怕的那位长公主,在这金贵的纸上就写了一句话:寻回吾儿言。
我猛一看,还以为她儿子丢了。然而,长公主就一个儿子,也是书家嫡长子,书忘言,前两天还在谢家活蹦乱跳的那位。那日情况险急,我以为身穿竹月衫子的牡丹是怕别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才一直用江湖暗语。如今想来,书忘言不是不说话,分明是说不了话。
我这些年避祸在外,虽说本来避的就是长公主府,但是没有长公主这些年的暗中斡旋,我一个被本家放逐的旁支子弟也不可能拜那么多高人为师。而今,正是报恩的时候了。
“你的披风真别致。”
闻言,我接茶的手一顿,心想,不会是被谢家的“声”看出了披风上半紫半白的花纹是白紫变的吧?
“底色是相思灰,却绣着代表情窦初开的桐花。明明情窦初开,却一朝相思成灰。即便相思成灰,也还要开出情花来。”
我拿出一个白瓷瓶:“这是鹊泪,十分珍贵,而且起作用的时间非常短暂。”
见她与谢老夫人都点了头,我画出阵法,蘸着白瓷瓶中的一滴鹊泪在空中描出桥一样的弧度,扬声道:“以‘灯’为媒,以此间为界,‘鹊桥’已成,请有情人鹊桥相会!”
然后,院子里的桐花树下走出一个男子,满头银发,却年轻俊美。他一走进短暂连通妖、人五感的屋子,便皱眉打量了内室一眼,忽然满目激动,绕开热泪盈眶的老夫人,快步奔向跪坐在鲛绡桐花绣屏风前的谢府嫡女。
见状,老夫人颤抖着,尖锐的愤怒还没来及发出,那个年轻男子又在她面前慢慢虚化,雾气一样消散不见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看不到了?”
我无辜地看她:“鹊泪被蒸发了。”
“再拿新的鹊泪来!”
我笑了,摇头道:“何必呢?你也看到了,就算彼此相对,明明能看到你,他的眼里也没有你,而你也没认出他根本不是你等的妖。所以,本来情浅何况缘薄,想要剥夺我半妖的五感和都记不清模样的心上妖相守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久掌深宅的谢老夫人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她的目光中有蛇一样的尖锐:“你既然知道,还敢来?说起来,我也要感谢你,当年若不是你铁口直断书家孩子的声音能引妖物,我这剥夺五感的法子还不能成形。”说罢,她摔碎了瓷杯,五个术士无声无息地出现。
桐花溪下面那个刻着夸张的五官的祭台,想来就是给我准备的。
剥夺别人的五感为自己所用,虽然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她居然还成功过。
我看向一直沉默的谢府嫡女:“书忘言的声音,你用了这么久,也该还给人家了。”
此时夜幕已至,院子里忽有翅羽轻扬,月色下站着身穿一袭竹月轻衫的书忘言,肩上停着一只白鸽,一副牲畜无害的模样。他用手指在那把短剑上敲:“宵烛,我炒的茶饼可还好?”
在谢老夫人刹那的怔忪中,我迅速朝书忘言冲去。同时,他身后一群垂首听命的妖怪潮水一样涌进内室。混乱之中,他在短剑上依旧敲出沉稳的“笃笃”声:“我不会伤害你。但是,这件事是我先收到的委托,你不要和我抢,我赔你金砖,好不好?”
我瞟了眼押住五个术士脖颈命门的妖怪们尖锐的爪子,垂头客气地道:“不敢,宵烛受长公主之令,以身为引助公子夺回声音,至此正该功成身退。”
闻言,他的笑容带了些无奈,摸了摸我的头。
紧接着,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身上多了一层杀意。
第六章 花事了
后来的事,我是听那天幻出了身形跟着书忘言走的白紫说的,谢府的老夫人在当日之后便大病,在长安的冬天快到的时候病去了。
故事十分杂乱,从头说起,就是白紫的爹,是谢府老宅子里的一株紫藤树。那年谢家刚迎娶了谢老夫人,某个乍暖还寒季节不大分明的春天,无风无雨,正是妖、人两界屏障最薄弱的时候,还年轻的谢夫人看到了白紫的紫藤爹。彼此相谈甚欢,一见成痴,而后屏障恢复,再见无期。
后来,谢老夫人找遍长安异能之士,也再见过几次紫藤,终究难断相思。并且很快,不知何故,无论用何种方法都再也不能召紫藤来见。谢老妇人大急,重金之下,终于有几个走邪路的术士献出了夺取五感的主意,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直到书忘言易招邪祟的说法传出,那些术士便驱妖绑走了书忘言,取走他的声音,放在了生下来就是哑子的谢府嫡孙女身上。成功之后,他们正准备再取他其他的五感给谢老妇人,而长公主府中嫡子失踪的消息却已经闹大了,谢老妇人只好暂时放弃,将书忘言送了回去。
七年后,没有书忘言显赫身份的我,自然成了她新的目标。
只是,她不知道,一直被她当作布偶操控的孙女,早已不愿继续为她做这样龌龊的事,因而会在扶我时趁机把一枚藏了绘制着地下宫殿地图的玉扣交给我;更不知道,她频繁召集术士的事早已被她的丈夫知道,谢府的家主也派术士召了紫藤,秘密伐其根碎其魂,以其本体制成紫藤屏风送给了他年轻的妻子——这便是后来紫藤再也没出现的原因。
“那谢府的那个桐花妖……”
“那是我的舅舅。父亲始终毫无音讯,母亲也抑郁而终,舅舅将我带大,一直没有放弃找我的父亲。没有想到,他竟然委托了‘声’。”
我叹口气,谁能想到长安真正的纵横妖人两界的“声”,居然是多年前就丢了声音的书忘言呢?谢府的嫡女,居然不过是他的替身。
窗户传来啪哒声,我推开,发现外面站着一只仙鹤。我抱着仙鹤的脖子从头摸到尾,也没摸到信筒之类的东西,正和它大眼瞪小眼,院子的墙上却响起一声笑——书忘言靠坐在墙头,肩头蹲着一只胖鸽子,他披着冷冬的薄暮,手里拎了一坛酒,笑着问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七章 忘言
我的母亲是今上最小的妹妹,父亲出自清河书家。
我很小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生病,稍微大一点也会突然和人说着话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东西击中,或者忽然被人推倒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每次母亲都会彻查家仆,有许多无辜的人被牵连,可一切都没有改变。渐渐有传言,说长公主的嫡子生来带煞,易招邪祟。
祖父请来了陇西李氏帮忙。书家先祖曾与李家一个旁支的先祖十分交好,据说还曾经娶过同一家的姐妹。李家人带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七八岁小姑娘,小姑娘冲我闭上左眼做了个鬼脸,古灵精怪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却瞪圆了眼睛看着房间的某一处,指着我的嘴巴同祖父轻声说了句什么。
祖父叹着气告诉母亲,若想我日后平安,从今后我需闭口不言,并亲自为我取字“忘言”。
母亲认为这种说法简直荒谬,这一切不过都是家族里争斗的手段——毕竟,口不能言,等于绝了仕途一路。除了在祖父面前,母亲命我其他时候一切如常。
一日,我一人在屋子里背夫子新教的诗文,忽然被打晕,再醒过来时被挂在花园里的紫藤花树上。我看到来来去去找我的家仆,看到焦急的父母,我张开嘴呼救,口中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之后,我大病,甚至惊动了长安城最高处的那位天子。天子派来御医,派来高僧,给我喂苦药,给我念枯经,却一点用也没有。
我依然失去了我的声音。然后,我撤走了身边多余的侍卫——父亲母亲日渐频繁地争吵,因为母亲给我派的侍卫早已超出了皇子制。
那时,我看天,天是黑的;听风,风是喑的。我想,我会从一个不会说话的孩童长成一个阴沉的少年,慢慢成为一个阴沉的青年,最后变成一个阴沉的老头子,这一生悲喜无人可听,孤独至死。
后来,我和母亲一起出席谢府的赏花宴,在谢府的花园里,我又遇到了两年前见过的李家宵烛——她实在是好认,总是披着一件斗篷。
她笑着冲我挥了挥手,怕我忘记了她似的,又和那天一样闭起左眼冲我做了鬼脸。见我没有理她,她脸上有些茫然,又闭起右眼做了一个鬼脸。
我从面前的卷足几上拿起一个玫瑰饼递给她,她却一把拉住我的手,冲到谢府的嫡女面前,不高兴地道:“喂,你抢他的东西?快还给他!”
谢府的嫡女据说一直身体不好,这次的赏花宴也是谢家专门为带她出来见人而办,她被气势汹汹的李宵烛一吓,攥着她祖母的衣袖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母亲悠悠地在席上道:“言儿回来,你要送给谢小姑娘的礼物还在本宫这里。”
我看看谢府老夫人沉下去的脸色,再看看我边上毫无所觉还在瞪人的李宵烛,只好转身去母亲那里取了个白玉的桐花,半蹲下去递给还在怯怯地看我的谢府嫡女。
世家的贵夫人们看到了这一幕,躲在羽毛的、绢丝的、绮罗的各种折扇团扇后面窃笑私语。
李宵烛挣脱她的娘亲,从腰间拔下一把刻着奇异花纹的短剑,很不舍地塞到我手里,说:“母亲说你是为了我才送了贵重的玉给别人,那这把剑便赔给你吧。再有你看不到的东西欺负你,你就用这把剑去刺和砍,你不要怕,它们才该怕你。”
闻言,我心中一动。
母亲说那些是我懦弱中的错觉;祖父说若我闭口不言不去招惹,就不会有这样的祸事。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那些不动声色就暗淡了我锦绣前程的东西,其实可以被刺,被砍,被打败。
花宴之后,“李家不出众的旁支的女孩想要攀上长公主家的嫡子”“李家披斗篷的疯姑娘和书家不说话的呆小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书家有残疾的嫡子属意谢府千金”之类的传言,甚嚣尘上。我怕母亲对李宵烛做出什么,派了人守在李府外面,他们却带回了李家把李宵烛送出长安养病的消息。
世家大族的旁支子弟令家族失了颜面而暗中被处理掉的例子,我听说过太多。于是,我带着李宵烛送我的短剑,孤身纵马追在李家的队伍后面。
追过一座城,一条江,我终于被母上派来的人追上带了回去。
我没有再试图跟出去,这样无能的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她?
后来,我开始接触捉妖师和术士,白天跟先生读书,晚上跟师父修习术法。我通过当年李宵烛的只言片语追查谢府,发现我的母亲却比我更早一步获悉谢府的秘密,所以才会带我去赴谢府赏花宴,想要同谢府结亲,秘密取回声音。然而,谢府的老夫人拒绝了她。
但是,谢府的嫡女却愿意为了阻止她的祖母继续错下去,同我合作。可惜我试过许多方法,始终无法将声音取回。她慢慢从谢老夫人那里得知,若要取回声音,必须要聚齐当年施术的五个术士才行。而那五个人早已被谢老夫人秘密藏了起来,即便是对嫡亲的孙女,她也不肯透露分毫。我只得一边收揽长安城的妖怪为己所用,一边继续查探,蛰伏等待时机。
直到李宵烛回到长安,谢府的嫡女告诉我,谢老夫人已经将新的目标放到了李宵烛身上,那五个人必然也已经秘密回到长安。果然,不久之后,这些年都派术士将谢府围成铁桶的谢老夫人广邀长安世家前往谢府赏花,我在那里,重遇了李宵烛。
在等待她回来的日子,我寂寞得疯狂。我按捺不住对李宵烛的思念,曾经派了一只假装飞错地方的鸽子带着一捧花籽去找她。秋天的时候,她还了我一壶酒。
我把那壶酒埋在院子里,要等到下次我可以挺直背脊,不忧不惧,与她重逢的时候同饮。这一等,就过去了七年。
七年,够长一棵树,够陈一坛酒,够一点念想,盘根酿成刻骨的相思。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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