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怎么应付和尚来要银子的事儿。宝玉听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对王夫人说他去迎接。宝玉独自一人来到宅前,急切地喊道:“我的师父在哪里?”喊了半天,也不见那和尚,只得走到府门外面。见李贵正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忙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立刻松了手。那和尚摇摇晃晃地往里走去。宝玉看那和僧的形态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样,心里有些明白他来是为了什么事了,便上前施礼道:“师父,弟子迎接来迟。”那和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银子我就走。”宝玉听他说的这话不像有道行的人说的话,又见他满头癞疮,浑身上下腌臜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先答应给他银子,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家母正在准备银子,请师父进屋坐下略等片刻。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来的?”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从来处来的,往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先问你,那玉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上来。那和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道,就来问我的来处。”宝玉本来聪慧过人,又经点化,早已经看破红尘,只是自己还不知道,一听那和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挨了一棒,赌气说道:“你也不用要银子了,我把那块玉还你吧!”和僧笑道:“也该还我了。”宝玉转身就往宅里跑。
跑到自己房里,见宝钗和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在自己床边拿起那块玉走了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吓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给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告诉太太,就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块玉还给他就是了。”袭人一听,急忙拉住宝玉:“这绝对不可以的!那块玉就是你的命,若是给他拿去了,你的病又要复发了。”宝玉说:“如今不会再病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来由了,要那块玉还有什么用!”挣脱袭人,便要往外走。袭人急得慌忙追赶着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袭人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一面追着宝玉跑,一面说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要了我的命!刚刚把玉给送回来了,你又要给送回去。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给他,除非是我死了!”说着,抢前一步,一把拉住宝玉。宝玉急了,厉声道:“你死我要还,你不死我也要还!”说完,狠命地把袭人往旁边一推,抽身就要走。袭人两只手紧紧攥住宝玉的衣带子不松手,哭喊着坐在地下。宅里面的丫头听见叫喊声连忙赶出来,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对,袭人哭喊道:“快去告诉太太,宝二爷要把那玉还给和尚呢!”丫头一听,赶忙跑到王夫人屋里禀报。宝玉见此情景更加生气,伸出手来掰袭人的手,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比别人更加着急,把平日冷淡宝玉的想法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屋来帮着袭人抱住宝玉。宝玉虽然是个男人,用力摔打,但两个人死命抱住不放,也难脱身,无奈地叹口气,道:“为了一块玉你们就这样死命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能怎么样呢?”袭人和紫鹃听到此话,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三人难分难解之际,王夫人和宝钗闻讯匆忙赶了过来,王夫人见到眼前这样情景,哭着大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知道不能脱身,只得陪笑道:“这算什么事儿,又让太太着急。她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见那和尚不近人情,非要要一万两银子,少一两也不行。我一生气,就回屋来拿这玉还给他,想骗他说这块玉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我们不稀罕这玉,兴许随便给他些银子就把他糊弄走了。”王夫人松了一口气道:“我以为你真要把玉还给他,你想这样做也无就所谓了,为什么不早点明白地告诉她们,让她们哭着叫着的,像什么?”宝钗接口说:“这么说呢,倒也行。只是真把这玉给了他,那和尚本来就有些古怪,再趁机生出别的事来,闹得家门不宁,岂不是白给他了吗?至于他要的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饰变卖了,也够了。”王夫人听了,也来不及多想,一口答应:“也行,先这么办吧!”宝玉也不置可否。宝钗走上前来拿起宝玉手里的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还他,我和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无奈地说:“玉不还他也行,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一见他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还是宝钗处事果断,说:“放开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是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然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守着那块玉能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还要拉住他,只是碍于王夫人和宝钗在跟前,不好太显轻薄。宝玉见袭人还要抓自己,趁势转身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到三门口传令焙茗等:“告诉外头的人,小心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声匆匆跑了出去。
王夫人和宝钗等回到宝玉屋来坐下,问起袭人刚才事情发生的经过。袭人便将宝玉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王夫人和宝钗听了非常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看住宝玉,听和尚说些什么。
一会儿,小丫头传话回来告诉王夫人:“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现在他人出去了,竟然求那和尚带着他走。”王夫人听了一惊,忙问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答说:“那和尚说他要玉,不要人。”宝钗又问:“又不要银子了吗?”小丫头答道:“那倒没听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多话外头小厮们都听不大懂。”王夫人着急的说:“糊涂东西!听不懂,学说话还学不上来?”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个小厮,小厮站在檐廊下,隔着窗户给王夫人请了安。王夫人问:“那和尚和二爷说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上来吗?”那小厮回答道:“我们只听见二人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吓得瞪着两眼发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夫人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回来,只见宝玉笑嘻嘻地走进屋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在发呆。王夫人不解地问:“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说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来是认识的,他不过是要来见一见我,哪是真要银子呢?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把话说明白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难道不是好了吗?”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另几位守门的人,回来回禀说:“那和尚真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他本来也不是来要银子的,只是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行了。什么事只要随缘,自然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问他住在哪里了吗?”那小厮说:“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哪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等宝玉说完,插嘴道:“你醒醒吧!别总着迷在虚幻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让你考功名、求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就是功名嘛,只是你们不知道而已,‘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这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才能变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来了一个。这样的日子我还过它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玩笑话,太太又认真起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质问道:“这些话也是可以胡说的吗?”
正闹着,只见丫头进来禀报:“琏二爷回来了,脸色都变了,说请太太回屋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吧!小婶子也是老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走进屋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贾琏也给贾琏请了安。贾琏对王夫人说:“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他病得很重,叫我立刻过去,迟了恐怕就见不到面了。”说着,眼泪便掉落下来了。王夫人问:“信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答道:“写的是感冒风寒引起的病症,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病情危急,专门派了一个人,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说是如果再耽搁一两天就见不上面了。所以来禀报太太,侄儿必须得马上走。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和芸儿虽说不懂事,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事还可以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她娘家的人来把她领回去了,省着平儿跟着她生好多气。现在巧姐没人照看,还亏了平儿的心眼不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格比她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她。”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手绢抽下来擦眼。王夫人说:“放着她亲祖母在那里不用,托付给我做什么。”贾琏轻声地说:“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被活活儿地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之,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了下来。王夫人眼圈也红了,说:“你快起来,咱娘儿们说话,这是怎么一说。但是有件事可要说好了,孩子也大了,倘若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给你耽搁住了,一旦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是等你回来,还是让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封信给二老爷送去,就说家里无人,你父亲也不知怎样,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办完,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又转回身来说:“咱们家的家仆眼下还够使唤,就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着他们老爷走了。姨太太住的房子也倒出来了,已经和薛二爷搬到自己的房子里住了。园里那片屋子都空着,也没人照应,太太还得叫人常去查看查看。那栊翠庵是咱们家的地方,如今妙玉不知哪里去了,所有的事务妙玉那个当家女尼都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指定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楚,还管得住外头的事吗?这话可别让四丫头知道,若是她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了。你想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那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这事儿,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毕竟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她亲哥哥又在外头,她亲嫂子又不大能说上话。侄儿听说她寻死觅活的好几次。她既然心里决定这么做了,若是拗着她,将来如果真寻死了,还不如让她出家了。”王夫人听了,寻思半天,觉得贾琏说得确实有道理,便点头说:“这件事叫我很为难。我又做不了主,还是让她大嫂去和她说吧!”
贾琏出来,叫来众家仆把事情安排清楚,写了封书信,派亲信去南边送给贾政,然后收拾好行装。平儿等人不免叮咛了他许多话。巧姐忧伤得不得了,贾琏还想托付舅舅王仁帮助照应照应,巧姐有了上次教训,说什么也不愿意。又听说外头的事情都托付给了贾芸、贾蔷二人,心里更不舒服,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走了她父亲,谨谨慎慎地跟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和小红因为凤姐去世,无心继续待在府里。一个告假,一个托病,先后离开了贾府。平儿打算把自己家中一个姑娘接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照料她,可是想遍了也没想到稳妥的人。本来喜鸾和四姐是以前贾母最钟爱的,偏偏四姐新近出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不日也要出嫁,也只能罢了。
贾芸、贾蔷送走了贾琏,便进内宅来见了邢夫人、王夫人。他两个轮流在外书房住下,白天与家人瞎闹,有时找来几个朋友轮流请客,甚至聚赌,仆人不敢声张,邢夫人、王夫人也不知道。一天,邢大舅和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道他俩喜欢热闹,就借着帮助照看府宅的名义,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府里原有的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走,又跟贾琏去了几个,只剩下赖、林两家的儿子和侄儿。那些少年仗着老子管点事,吃喝惯了的,哪知道当家立业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更是没笼头的马了,加上两个留守主人的怂恿,何乐不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贾蔷还想勾引宝玉参与其中,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这个兴趣的,不要招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绝好的亲事,那姑娘的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了几个当铺,姑娘长得比仙女还好看。我特地详细写了一封信给他,谁知他没兴趣。”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见没有其他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得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没什么,各自的姻缘啊。谁知他因为这件事还和我恼了,一直不大理我。他以为谁一定要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把勾引宝玉这个念头打消了。
贾芸、贾蔷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从见了那个和尚以后,已是欲断尘缘,只是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与宝钗、袭人等都不大亲近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哪里看在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上,王夫人和宝钗时常劝他念书,他便假装攻读,心中却一直想着那个和尚引渡他到仙境的机缘。在家里,心目触及的都是俗人俗事,非常难受,闲来倒是可与惜春交交心。他们能两个人说到一起去,那种摆脱尘俗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几分,哪里还管贾环、贾兰的事儿。
贾环因为父亲不在家,赵姨娘也已经死了,王夫人又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这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他,反被贾环辱骂。玉钏见宝玉疯颠得更厉害了,就偷偷叫她娘接她出去。如今宝玉和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愿搭理他们。只有贾兰跟着他母亲抓紧攻读,作了文章就送到学堂里请教代儒。近来代儒老病缠身在床,贾兰只得自己刻苦。李纨素来沉稳安静,除了去给王夫人请安,偶尔去看看宝钗,其余时候一步不离开屋子,一心看着贾兰攻读。所以荣府住的人虽然不少,都是各过各的,谁也不管谁。贾环、贾蔷等人越闹越不像话了,甚至把府里东西偷出去典卖,劣迹不一而足。贾环甚至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天,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府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混混来陪酒,边唱边喝边劝酒。贾蔷说:“你们闹得太俗,应当行个酒令。”众人答应道:“可以。”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吧。我先说个带‘月’字的词句,‘月’字是第几个字,第几个人便喝酒,喝酒人接的酒令还要带酒令官给出的酒头和酒底的字。必须得依着酒令官,不依着者罚三大杯。”众人都答应了。贾蔷先喝了一杯令酒,说道:“飞羽觞而醉月。”按字面顺饮序数到第六人贾环。贾蔷说:“你接的酒头令要带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带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连连摇头道:“没意思,没意思。你们现在又懂得什么字句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简直是折腾人了。咱们都免了,还是划划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不会唱的,说个笑话也行,但要有趣。”众人都同意:“行啊!”于是乱划起拳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曲,众人都说好。又接着划起来了,是个陪酒的混混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的曲子。然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说:“我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吧。”贾蔷道:“如果说得不好笑还要罚的。”邢大舅喝了一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一天元帝庙里被盗了,元帝老爷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报道:‘这地方没有贼的,一定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把东西偷走了。’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被盗了不问你问谁去呢?你不去抓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土地道:‘虽说是不小心,说到底还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问道:‘你还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土地到各处瞧了一会儿,回来禀报道:‘老爷坐位背后的两扇红门建造得就不讲究。小神坐位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背后的门也改成墙就好了。’元帝老爷觉得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拆门砌墙。众神将叹气道:‘如今一炷香火也没有,哪里有钱请瓦工来砌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拆门砌墙,可众神却都没有办法。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说:‘你们不中用,我有办法。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果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土地来问道:‘你说砌成墙就不丢东西,怎么现在还丢?’土地道:‘这墙砌得不结实。’众神将道:‘你自己瞧瞧去。’土地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能失事?说着,伸手摸了摸,说:‘我以为是真墙,哪知道是个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了,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大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完这一大杯,已有醉意。
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了。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说她二人心里狠毒。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他们,怎样踩在他们头上。众人道:“做个人,还是要厚道些。你看凤姑娘以前仗着老太太给撑腰,那样利害,如今绝后了,只剩下一个姐儿,只怕也是现世现报呢。”贾芸想起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见他就哭,也跟着信口胡说。贾蔷劝道:“喝酒吧!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混混问:“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很好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混混说道:“可惜生在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能做官,还能发财呢。”众人道:“这话怎么说呢?”那陪酒的混混说:“有个外藩王爷,最讲情谊的。现在要选一个妃子,若是合适,父母兄弟都可以跟着去,这不是好事儿吗?”外藩是指有封地的诸侯王。众人都没大在意,只有王仁心里略微动了动,仍旧喝酒。
这时赖、林两家的子弟从外头走进来说:“爷们好乐和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让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紧到宅里头打听了一下,并不是咱们家。”众人说:“知道不是咱们家就完了,为什么不马上来?”那两个人答道:“虽说不是咱们家,但也有些关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府衙里去,看见他带着枷锁,说要押送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着去打听。”三法司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大司法部门,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贾芸道:“还是老大用心,是该打听打听。你先坐下来喝一杯再说。”两人谦让了一会儿,便坐下。赖家的小子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投机钻营,官也做得不小了,就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勒索下属管员等几项罪名。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唯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欺负百姓,或因恃强欺弱,是非常生气的,所以降旨捉拿审问。若是审出问题来了,只怕保不住。若是没有事,那参劾的人也不会好过。如今真是好时候,只要有能耐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赖尚荣就有能耐的,现在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小子说道:“我哥哥虽说是做了知县,可他的德性,也保不住会怎么样呢。”众人忙问:“手也长么?”赖家的小子点点头,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问二人:“在府衙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说海岸那边的贼寇抓住了不少,也押送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多其他贼寇,有的藏在城里,四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进人家抢劫。现在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的,出力报效国家,所到之处贼寇早就被消灭了。”众人一听,忙问道:“既然审出有的贼藏在城里,不知审没审出偷盗咱们家那伙贼了?”两人道:“那倒没有听说。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的人,在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跑到海上去了。那女人不肯依从,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逃出关去,被官兵抓住了,就在抓获的地方正法了。”众人不禁惊问:“咱们栊翠庵的那个什么妙玉的,不是被贼人抢去了么?不会就是她吧?”贾环道:“一定是她!”众人问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她整天假斯文,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遇上我,从不正眼瞧我一眼。真要是她,我才解恨呢!”众人道:“被抢的人也不少,怎么那么巧就是她?”贾芸道:“真不一定。前天有个庵里的人说,她庵里的道婆做了个梦,梦见妙玉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里的事儿不能当真。”邢大舅道:“管她梦不梦,咱们快吃饭吧!今晚做个大赌局,输赢来个痛快的。”众人都赞同,吃完饭,立刻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天,只听内宅里头叫喊,众人停下静静细听。一会儿,来了个小厮找贾蔷、贾芸说:“四姑娘跟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剪掉了。跑到邢夫人和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许她去做尼姑,送她到一个地方。若不容许,她就死在她们眼前。那邢夫人和王夫人没了主意,叫人来请蔷大爷和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惜春是那回留在府里看家时起的出家的念头,想必是劝不住的了,便和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也做不了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能劝劝。若劝不住,只好由着她们定吧!咱们写封信告诉琏二叔,便与我们没有关系了。”
两人商量好了主意,进去见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假意劝了惜春一会儿。无奈惜春决意出家,就是不放她出去,也求给二位夫人她一两间干净的屋子诵经拜佛。尤氏见贾蔷和贾芸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道:“实在不行,这个责任干脆我担了吧。大不了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她出了家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出家呢,绝对不行;若在家里诵经修行呢,就找两间房子给你用。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出的主意吧。叫蔷哥写封信给你珍大爷和琏二叔就行了。”贾蔷等答应了,都看邢夫人和王二夫人是什么意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