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伙盗
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昏晕过去,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坐在地下。平儿忙叫人来帮忙,慢慢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地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倒来一杯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呡了一口,又昏睡过去。秋桐过来瞧了瞧便走开了,平儿也没再叫她。见丰儿在旁边站着,平儿叫她快去禀报邢夫人和王夫人,说二奶奶吐血发晕,暂时不能照应府里。
邢夫人听说后,以为凤姐推托有病,故意躲避。来到凤姐屋里,见屋里来了不少女亲,还是不全信,但也不好说别的,只好对别人说:“让她歇着去吧!”
这天晚上,府里客人来往不绝,幸亏有几个内亲帮助照应。家里仆人见凤姐不在,有的趁机偷懒躲活的,有的瞎吵吵胡指使,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到二更多,远客离去后,家里人和近亲便预备向灵柩行礼告别。跪在孝幕后面的女眷们大哭了一阵。忽然见鸳鸯已哭得昏晕过去了,大家急忙扶住,在她后背捶打了一阵才醒过来。嘴里说着:“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着去了!”众人都以为她悲痛过度,顺口胡乱说出来的话,也没理会。来辞别灵柩的人,上上下下也有百十号人,正值忙乱之时,谁也顾不上谁。到了琥珀等这些贾母身边丫头到灵前哭奠的时候,却唯独不见鸳鸯,众人以为她刚才哭晕过去,气力还未恢复,暂时在别处歇着,也没多想。
辞别灵柩完毕以后,贾政把贾琏叫来询问送殡的事,顺便商量派人守宅看家。贾琏禀报说:“外边的事儿已经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去送殡;下人那边派了林之孝一家留下照应拆除令棚等事。但不知宅里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你母亲说你媳妇病了不能去了,就叫她在家照看。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得利害,又叫四丫头陪着。再带领着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房才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下不合,所以撺掇着不叫她们去。若是整个内宅就她一人照应,也是不管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着,也难照应。”想了一会儿,对贾政道:“老爷先歇歇,等我进去商量妥了再来禀报。”贾政点了点头,贾琏便进内宅去了。
原来鸳鸯在辞别贾母灵柩时哭了一场,不禁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以后也没有个着落。如今大老爷虽然不在家,但大太太这样的为人处事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是乱世为王了,我们这些人还不得被他们摆布么?结局就是被谁收留在屋子里做小的,或许配家仆小厮,我是受不了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怎么个死法好呢?”一面想,一面起身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其他人也没注意。
刚跨进门,只见屋里灯光惨淡,隐约有个女人拿着腰巾好像要上吊的样子。鸳鸯此时悲伤过度,也没心思活了,所以并不惊异和害怕,心里想道:“这个人是谁?怎么和我的心事一样,还走在我前头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想得一样,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里的丫头,仔细一看,只觉得一股冷气侵来,登时人就不见了。鸳鸯不禁一惊,退出套间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哦,对了,这是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秦氏啊!她早就死了的,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一定是来叫我了。她怎么又上吊呢?”想了想大悟道:“对了,一定是教我死的法子。”鸳鸯这么一想,邪念侵入骨髓,主意立定,便站起身来,一面哭,一面打开了梳妆匣,取出那年剪下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把身上系的一条腰巾解下,在秦可卿刚才比划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面客人辞灵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搬过来一个脚凳站上,把腰巾挽上扣,套在脖子上,然后把脚凳蹬开。可怜鸳鸯立时气绝,香魂出窍。
鸳鸯魂魄正无处投奔,只见秦氏隐约出现在前面,急忙赶上前去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也不回头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我是警幻的妹妹可卿。”鸳鸯的魂魄不解地问:“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里有个缘故,等我告诉你,你自然就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本是个痴情司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然是第一情人,引诱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欠下孽缘,该当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不再涉足凡情,所以太虚幻境痴情司便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仙界,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接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魄道:“我是个最无情的人,怎么说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的事情当作‘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还自称是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这个字,在喜怒哀乐未发泄的时候便是个性,喜怒哀乐一经发泄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泄的情,就如那含苞待放的花的一样,一旦发泄出来,这情就不是真情了。”鸳鸯的魂魄听了点头会意,便跟着秦可卿去了。
琥珀辞完了灵,听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便想去找鸳鸯问问明天怎么坐车。来到贾母的外间屋没找到,便找到套间里头。刚走到门口,见屋门掩着,肯定是屋里有人呢,猫着腰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屋里灯光似明似灭的,影影绰绰,隐约不清,心里不免害怕,又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便转身回来,嘴里叨咕:“这犊子跑到哪里去了?”迎面碰见了珍珠,忙问:“你见着鸳鸯姐姐了没有?”珍珠道:“我也在找她,太太们等她说事儿呢。不会在套间里睡着了吧。”琥珀道:“我刚瞧了,屋里没有。那灯芯也没人剪,昏昏暗暗怪可怕的,我就没进去。要不咱俩一块儿进去瞧瞧,看看有没有。”珍珠答应了。二人轻轻推开门,往里扫了一眼,便走进屋去。琥珀进去便去剪蜡芯。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里,差点绊了我一跤。”说着忽见眼前耷拉着两只脚,心头一紧,往上一瞧,吓得“唉哟”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咕咚的一声栽在琥珀身上。琥珀这时也看见上吊的鸳鸯了,便声嘶力竭大叫起来,只是两只脚不听使唤,挪移不动。
屋外头的人也都听见琥珀的叫声了,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了。大家跑进来一看眼前的景象,慌忙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和宝钗听了,都哭着去看。邢夫人说:“我没想到鸳鸯竟有这样的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这个信,吓得双眼直瞪。袭人等慌忙上前扶着他,说道:“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使了半天劲才哭出来,心想:“鸳鸯这个人又是这样死法。”又一想:“天地间的灵气确实钟情在这些女子身上,她也算死得其所。我们凡人毕竟是一个污浊之物,一个个还自诩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她?”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也出来看,到了跟前,见他又笑开了。袭人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心说:“还是她知道我的心,别人哪里知道。”
正在胡思乱想,贾政进来了,不由地感叹鸳鸯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当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材盛殓,并吩咐道:“明日与老太太一同出殡,棺材停在老太太棺椁后面,成全了她的心愿。”贾琏答应声出去。贾政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里间屋内。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帮人都哭得悲痛欲绝。紫鹃边哭边想起自己终身也无着落,恨当初没能跟着林姑娘去。否则,现在既成全了自己和林姑娘主仆的恩义,又得了个死得其所的名声。如今空待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终究算不得什么。”于是更哭得更加悲切。
王夫人即刻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她看着入殓。又与邢夫人商量,在老太太自留的丧葬费内赏了她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时将鸳鸯所有的东西都赏给他们。她嫂子磕了头出去,高兴地说:“我们姑娘真是有志气,有造化,得了好名声,又得到了好的殡葬。”旁边一个婆子说道:“行了!嫂子,这会儿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就这么高兴,那时候嫁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能得到多少银钱呢,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痛了她嫂子的心,红着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口,见林之孝带着人抬进鸳鸯的棺材,只得也跟进去帮着盛殓,假装哭嚎了几声。贾政因为鸳鸯为贾母而死,还给她上了三炷香,作了一个揖,对其他人说:“她是殉葬的人,不可当丫头对待。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正和心意,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到鸳鸯平日对自己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拦阻道:“有了一个爷们磕头就行了,不要让她因承受不起而不得超生。”贾琏一听就没过来。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舒服,说道:“我原本不该给她行礼,但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草率,她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拜托她好好地替咱们服伺老太太西去,也算我们少尽一点心哪!”说着扶着莺儿走到灵前,倒酒祭奠,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祭奠完毕又拜了几拜,使劲地哭了她一场。众人有说宝玉两口子都是傻子,有说他两个心肠好的,也有说他俩懂礼的。倒是合了贾政的意。
商定看家的仍是凤姐和惜春,其余的人都随去伴灵。这一夜谁敢安安稳稳地睡觉?一到五更,就听见外面在聚集人。到了辰初七点开始出殡。贾政居长,披麻戴孝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府门,沿路便有各家在路边祭奠,一路上的景象自然浩大而悲戚。走了半天,来到铁槛寺安放好灵柩,所有孝男都在庙里伴宿。
家中林之孝带人拆除了灵棚,将临时拆用的门窗拿回去重新上好,打扫干净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间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定,一到二更,三门就关上,男人便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隔了一宿,精气神虽然渐渐地恢复了些,但还是不能动。只有平儿和惜春出去到各处走了走,咐吩完值夜的人,便各自回房。
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在去年贾珍还管事的时候,因为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整天在赌场里混。近来知道贾母死了,以为必有些事情让他办办。哪知打探了几天的信,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唉声叹气地回到赌场中,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那些和他一起玩赌的人便问道:“老三,怎么样?不上场来捞本了么?”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只是没有钱么。”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里去了几天,府里的钱不知弄了多少,又来和我们装穷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是藏着不用。留着赶明儿不是被火烧了就是被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被抄了家,还能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去的是家里放不下了的。如今老太太死后还留了许多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其中有一个人听在心里,掷了掷骰子说:“我也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觉去了。”说着,一边拉着何三往外走,一边道:“老三,我和你说句话。”何三跟着他出屋来。
那人道:“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这样穷,我都为你咽不下这口气。”何三无奈道:“我命里穷,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人道:“你刚才不是说荣府的银子很多,为什么不去拿些用用?”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个钱他们也不会给的。”那人笑道:“他们不给,咱们就不会拿吗?”何三听了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依你说怎么样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出来了。”何三道:“你有什么本事?”那人便轻轻地说道:“你若想发财,你就挑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有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女人,就是家里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何三道:“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分上才认他做干老子,他还算个人了?照着你刚才的话干,就就怕弄不来银子,反倒招来横祸。他们哪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出来,就算拿出来也了也要被查出来的。”那人道:“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疆上的呢。他们现在都在那里看风头,等门路。若把银子弄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大家下海去享受不好么?你若放心不下你干妈,咱们干脆把你干妈也带去,大家伙儿在一起乐一乐好不好?”何三心里一动,随即左右看了看,假装训斥道:“老大,你不会是醉酒了吧?这种话也能随便瞎说的么?”说着,拉着那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各自分头而去。
包勇自从被贾政训斥,派去看园子,贾母的丧事那么忙也没有给她安排差事。他也不在意,在园子里自己做饭吃,闷了就睡一觉,醒来时便在园里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天,贾母一早出殡,他也知道,但因为没有安排他差事,他只能在园子里随意闲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一角的侧门敲门,包勇走过来问道:“女师父哪里去?”道婆答道:“听说今天老太太的丧事要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恐怕她寂寞,我们师父去看一看她。”原来是妙玉带着一个道婆要出园子去看惜春。包勇不认识妙玉,便说:“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吧。要去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去。”婆子心里不高兴,嘟囔道:“你是哪里来的个黑鬼,还管起我们走动了。”包勇一听生气道:“我嫌你们这些人,就不让你们去,你们有什么办法?”婆子也生气了,喝道:“这还反了天了!老太太在时还没阻拦我们来回走动呢,你是哪里来的强盗?这么蛮横,这么无法无天的,我们偏要从这里走!”说着,便抓起门环在门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妙玉在旁边已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正要转身回去,不料在园里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敲门,还拌嘴似的,急忙打开门一看,见是妙玉正回身走去,心知一定是包勇得罪了她,把她气走了。平日婆子们都知道上头太太们和四姑娘都和妙玉很亲近,恐妙玉日后说守门的不放她出来,那时如何担待得起?于是赶忙追上前来对妙玉说:“不知师父来,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正想念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子的小子是个新来的,他不知道咱们的事,回头禀报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然听见了,本不想搭理她,可哪经得住她一直跟在后面再三央求,后来停住脚步,那婆子几乎要跪下,说自己怕担不是。妙玉无奈,只得又转身跟着那婆子回来。包勇见了眼前情景,自然不好再拦她们。气得干瞪眼,叹气而回。
妙玉带着道婆来到惜春那里。妙玉安慰了惜春几句,说了些闲话。惜春说:“我和二奶奶在家看家,只好熬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我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能有一个人陪我在这里,我就放心。现在宅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然光临,能不能陪我一宿?咱们下下棋,说说话?”妙玉本来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就答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她的茶具、衣服、被褥,让侍候的小道姑送过来,二人似乎要坐谈一夜。
道婆去了不多一会儿,和一个服伺妙玉的小道姑,带来了妙玉日用物物。惜春异常欣慰,命彩屏去开了一罐子上年积存的雨水,预备上好的茶。妙玉自己有茶具,惜春亲自沏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此时已是初更时分,彩屏放下棋盘,两人开始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便让了她四个子,惜春才赢了半子。这时已到四更,天阔地旷,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一会儿,我自有人服侍,你先去歇息。”惜春还有点不舍,见妙玉要自己打坐养神,不便打扰,只得依依不舍走开。
正要回房歇息去,猛听得东边上房值夜的人喊声一片,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接着喊道:“不得了了!有人进来了!”吓得惜春和彩屏等人肝胆俱裂。这时听见内宅外头值夜的男人也喊叫起来。妙玉听见道:“不好了,一定是这里有贼了。”由于不敢开门,妙玉在屋里遮掩了灯光。小道姑边和妙玉小声说着话,边从窗户眼往外瞧。只见有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吓得立刻不敢作声,回身摆着手示意妙玉,轻轻地从窗户台爬下来说:“不得了,外头站着几个大汉。”话音未落,又听到房上响声不断,宅外头值夜的人进院里来吆喝抓贼。一个人说道:“上房里的东西都丢了,并没见到人。东边有人去了,咱们到西边去。”外间屋子里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在院子里,便在屋里喊道:“这里有好多人上房顶了。”不一会儿,就听值夜的人纷纷喊道:“你瞧,那可不是嘛!”大家一齐叫喊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多瓦片来,众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束手无策,只听园角侧门处一声响亮,一个稍高的大汉手执木棍,冲进院门来。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处躲藏。只听得那人喊叫道:“你们躲什么,都跟我来,一个也不让他们跑了!”这些家仆听了这话,以为是说他们,更吓得筋软骨酥,连跑都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院子当中只管乱喊,家仆中有一个眼尖的认出来了,原来是甄家推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仆不觉胆子也壮了起来,颤巍巍地出来说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一听,立刻冲到房檐下,往地上一蹲,一个纵身,上房追赶那些贼去了。
这些贼人明知贾家现在没有什么人,先是在院内见惜春房里有光亮,跃身到窗跟前往里偷看,见有个绝色女尼在打坐,顿起淫心,欺负上房里留下的都是女人,胆小怕事,正要踹门进去,听见外面有人大喝进来追赶,众贼搞不清什么情况,慌忙上房躲避。见来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跃上房来追赶,惊得正要逃跑,却见只上来一人,立刻围上来短兵相接。哪经得住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打个贼打下房来。其他贼飞一见不敌,转身奔逃,从园墙翻过去,包勇在房上紧追不舍。岂知贼人早在园内埋伏下了几个人在那里接赃,已经接出好多,众贼见跑回的人越来越多,胆子也壮了许多。大家举起器械准备保护,扫视了半天,见追来的只有一人,欺他寡不敌众,反倒挥舞器械迎了上来。包勇一见,大怒道:“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那伙贼中有人吆喝道:“我们有一个伙计被他打倒了,不知死活,咱们干脆趁势把那伙计抢出来。”包勇见众贼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闻声就打,那伙贼也抡起器械迎上来,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一顿乱打。
这时,在外头值夜的人也都壮着胆子追赶过来。众贼见来人渐多,料想斗不过他们,只得四散跑掉了。包勇还要追赶时,被一个箱子差点绊倒,踉跄几步站稳,回头一看是几只箱子,以为东西未丢,抬头再看,众贼已经逃远,便不再追赶。叫人拿来灯笼照着地上几只箱子查看,原来只是几个空箱子,气得包勇叫人把空箱子收拾回去,自己想跑回上房再查看查看。因路径不熟,跑到凤姐那边,见屋里面灯火通明,便站在窗口问:“这里有没有贼?”屋里头的平儿战战兢兢地答道:“这里也没开门,只听上房那边叫喊有贼,你到那里去看看吧!”包勇知道走错路了,正摸不着路口,远远望见值夜的人过来,忙迎上前去,跟着一起找到贾母住的上房。见房门开启,那些值夜的婆子、丫头都在那里啼哭。
一会儿,贾芸和林之孝进来了,见是房里被盗。大家着急进屋里查点,老太太的房门大开,用灯光一照,门上锁头已经被拧折。走进屋内一瞧,箱柜也已经被撬开,贾芸便骂那几个值夜的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贼人进来你们不知道吗?”那几个值夜的婆子、丫头七嘴八舌啼哭着说道:“我们几个人轮更值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地前后走着。她们是管四更五更的,我们已经下班了。听见她们叫喊起来,便赶回来,并没看见一个人。赶忙进屋四下照看,不知什么时候,东西早已经丢了。求爷们去问管四五更的人。”林之孝道:“你们个个都要找死,回头再说。”又对贾芸说:“咱们先到各处看看去。”包勇便和值夜的人一起去了。
值夜的男人领着贾芸和林之孝等人走到尤氏那边,见房门紧闭,只听屋里有人说:“吓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里有没有丢东西?”里头的人听清是自家人,方开了门回答:“这里没丢东西。”林之孝带着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屋里面惊叫道:“不得了了!吓死了姑娘了,醒醒吧。”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怎么了。里头婆子开门说:“贼在这里和咱们的人打仗,把姑娘吓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丢。”林之孝道疑问道:“怎么?谁和贼人打仗?”一个值夜的男人一指身后的包勇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听说还打倒一个人呢。”包勇上前一步指道:“在园门那里呢。”贾芸等人忙来到园门那边,果然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死了。仔细一瞧,好像周瑞的干儿子。众人不禁大为惊诧,贾芸当即留下一个人看守着,又派两个人到前门和后门查看,门都还关锁着。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到负责地方治安的武备营里报了案。
负责地方治安的武备营是武官执掌也叫武衙门,还有文官执掌的当地政府衙门叫文衙门,从管理层级上说,武衙门归府衙和上级军事机构双重领导。营官立刻到府里来查勘。踏察到盗贼踪迹是从贾府后面夹道上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见房顶瓦片破碎不堪,便绕过了后园一直去了。众值夜的家仆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不屑道:“也不是明火执杖行抢,怎么能算是强盗?”值夜的答道:“我们追赶他们时,他们竟在房上投掷瓦片,我们无法靠近,幸亏我们家的姓包的仆人上房把他们打退。追赶到园里时,还有好几个盗贼与他打拚,打不过他才都跑了。”营官道:“这不还是贼么,若是强盗,能打不过你们的人么。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丢失的东西,报上清单,我们上报就是了。”
贾芸又来到贾母上房,见凤姐抱病过来了,惜春也来了。贾芸给凤姐请了安,又向惜春问了好。大家一起查看丢失的东西。因为鸳鸯已经死去,琥珀等人又去送灵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原来也不知道数,一直封锁着,现在上哪查去?众人都说:“箱柜里的东西是不少,如今被偷盗一空,偷的时间不会短,那些值夜的人干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还是周瑞的干儿子,想必是他们串通一气的。”凤姐听了,气得直瞪眼睛说:“把那些值夜的女人都抓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值夜的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