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转眼间,至五月末。
院里的桃花已然开尽,近来几日竟昏昏阴阴地下起了雨,绵绵阴雨,痴痴缠缠,像挂在门上剪不断的珠帘。在这深宫静殿,平添几许惆烦。
苏浅浅每日午睡醒来便去长生殿内诵书。燕兮的病看似无恙了,却在床上歪了近一个月。
今日,燕兮的病刚好,苏浅浅来时,见他正在偏殿内一间小书阁里作文章,便特意从侧门进去,欲吓吓他。
可她刚刚要推门,身后便有一人大声唤道:“殿下!”,猛不丁地,倒差点把苏浅浅给惊着了。
苏浅浅回头,见是燕兮的贴身侍卫——那个总爱给她板冰块脸的赵离。
“什么事?”苏浅浅拍拍胸脯问道,刚刚被她轻推开一个缝儿的门,此刻风一吹便“吱呀——”一声大开了。
“殿下既然来了,何不走正门?”赵离道。
“本宫觉得这侧门别致有趣,偏爱走侧门。”苏浅浅撅着嘴瞥赵离一眼,心想,他分明就是看不得自己,偏找茬儿。
前几日,听女官笑笑提起过,这赵离乃是当今大司空赵默家的次子,少时便能文善武,十二岁被选至太子东宫作了贴身侍卫,因而高傲至极。他们这些金陵的贵族们,最看不起像苏浅浅这样行止随意的商人之女。
苏浅浅也不过跟他打打面上的计较,心里却是不计较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作为女子远不如林瑾姝大人那般知书达礼。
他们在外面的动静,自是引起了屋内燕兮的注意。
燕兮抬头,见苏浅浅进来,便轻描淡写地问:“太子妃可会作诗否?”
苏浅浅刚在外面惹得闷闷不乐,此时才进来,便被问及作诗,踱步到燕兮桌前,端起一杯茶便是牛饮,“我是打江南来的村野丫头,自不会像你们这些京城贵族般舞文弄墨。”
燕兮见苏浅浅一双杏眼低垂,樱唇可怜兮兮地嘟着,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破落户模样,不由地轻笑,“太子妃尚年幼,不喜读书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这里有诗一首,太子妃今日却是必须背过。”
苏浅浅近来与燕兮混熟了,没了初识的紧张拘束,说话做事都很随意,“我……可不可以不背?”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左手扯着右边的袖子。
“不可。”燕兮皱眉道。
“那……好吧。”苏浅浅见一向温润和气的燕兮一脸严肃,便知此事没得商量,点点头,拿起他递来的一卷诗。
“寂静宫闱两处开,不似桃李粉黛裁。若嫌满园春色闹,蕊自清幽花自白。”苏浅浅连着念完,抬头看着燕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首咏荷诗,你只管记诵便是,将来自有用处。”
苏浅浅望着那一纸诗,点点头,又抬头询问道:“殿下。”
“嗯?”燕兮正在研墨,一缕墨香淡淡,他今日着装慵懒,未束冠,三千青丝以一支白玉蟠龙簪斜斜插着,桃花目认真地盯着桌上的砚台,倒似是画中的人物。
“殿下的病已经好了,以后……臣妾是不是就不用来了?”苏浅浅小心问道,本来这是她心里已经盘算好的,这些时候每天来,她都像被捆了翅膀似的,早想懒在庆云殿里呆几天。可这下问出来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不舍得了。
燕兮没抬眼看她,并不回答,只继续低着头研墨。过了很久,方才停下手中的事,从一旁的书架里取出一卷《诗经》,递到正在发呆的苏浅浅面前,“以后,每日午后,便来此抄诗文。”
“可是……”,苏浅浅正欲辩,抬头看见燕兮目光里的一丝严厉,竟不敢再抱怨,只小声嘟嚷着点点头。
苏浅浅在燕兮对面的案前抄了半个多时辰的诗文,胳膊酸麻,心里暗道这抄诗文还不如诵书好呢。抬头看见燕兮却一直在伏案作文章,竟一丝困乏之态都没有,反倒因为此时专心的样子,而显得愈加俊朗秀目。苏浅浅不由地撇撇嘴,感叹着,这人与人的差别还真是巨大。
门外有人敲门,竟是女官笑笑,苏浅浅再难抑制住心里的躁意,抬眸见对面的燕兮还在专注写字,犹豫了一下,没动。
燕兮又写完几行字,方才落笔,道:“进来吧。”
笑笑轻轻地推门进来,行礼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陛下与皇后殿下在长信宫召见太子妃殿下,奴婢特来禀报。”
苏浅浅闻之一愣,攥在手中的笔已然在纸上晕出一大朵墨花,转身望望燕兮,燕兮也正打量着她。却见他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虽然二人已是拜过堂的正经夫妻,可二人相处也并不算得亲密,此时见燕兮靠近自己,苏浅浅一时间好不自在。
燕兮走到苏浅浅面前,“你站起来”,他道。
“哦。”苏浅浅点点头,缓缓提着裙子站起来,目光刚及他的胸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伸手系在苏浅浅腰间,苏浅浅顿觉腰间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竟是一块通体雪白的玉佩,苏浅浅轻轻拿起玉佩,上面印着一只雪莲,“这是……什么?”
“你去见父皇母后,便戴着它吧。”燕兮道,转身出门去。
笑笑见状,满面喜色,踱步到苏浅浅面前,“如此真是好极,殿下快随奴婢去吧。”
苏浅浅还望着燕兮远去的清隽背影,手里摸着的玉佩还存着他身上的温热。
(4)
苏浅浅第一次到长信宫,此前去过的宫殿或是巍峨、或是古朴、或雅致、或精美,却都不如长信宫之艳丽,宛若春色里溢出墙的红梅般,教人沉湎其外在。
入了大殿,袅袅檀香扑鼻,处处贴金描凤、蹿花引珠。
苏浅浅上前行礼,陛下赐座。
抬头轻轻望去,陛下似乎比之上次见,精神好些。只见陛下旁边坐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面洁如雪,颊粉似桃,柳眉微扬,凤目明媚,虽已是不惑之年,却风华不减,反多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大气。这便是来此数月都不曾见到的皇后,京城第一贵族卫家嫡女,卫妍之。从气色上看,倒真不像是久卧病榻,无法见客的样子。
“是个好孩子,如今本宫身体不大好,倒正好有个人能替本宫分担些。”皇后道。
苏浅浅坐在下面,手攥着衣摆,不自在地低着头,“为母后分忧,是臣媳的本分。”
皇后与陛下互看一眼,又道:“此次召你来,便是有一件事。下个月初八,是赏荷花祈雨的节日,往年都是本宫在张罗,今年既然太子妃来了,本宫便把这件事交给太子妃了。”
苏浅浅闻言诧异,这大萧国承前朝的仪制,颇有西北游牧民族的风度,这六月初八的祈雨节,苏浅浅过去在江南未曾听过,此下倒真是面临一个难题了。但此刻却不得不答应下来:“臣媳自当竭力为之,不失皇家仪态。”
陛下一听,大喜道:“好,皇儿此事若是办得好,朕自有赏赐!”
苏浅浅俯身行礼谢恩,心里暗道,这办得好有赏的意思,不就是意味着,办得不好有罚么。
“太子妃入宫已有数月,不知与太子相处可和睦否?”皇后问道。
“这……自然和睦,太子殿下温文和善,待臣媳甚好。”苏浅浅小心答道。
“如此,本宫便放心了。我大萧子嗣单薄,如今太子大婚,本宫与陛下都盼着宫里能多添血脉,热闹一些。”
“臣媳……自当为我大萧尽心尽力。”
皇后闻言,一边点点头,一边继续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苏浅浅。
苏浅浅小心应答着,生怕出错。这朱罗铜映的深宫,真是处处充满着质问的眼睛,仿佛人的心上非要生出七窍来,也应对招架不及。
苏浅浅自长信宫出来,外面仍落着绵绵长雨。
女官笑笑与大太监伯宣忙撑着油伞伞迎上去,苏浅浅就着伞踏上鸾舆,阵阵雨丝斜斜刺入肌肤,心里的不快在这傍晚微凉的小风里也不得全部释然。
鸾舆正欲起,忽然,茫茫雨中,身后有人喊道:“殿下,殿下!”
苏浅浅转身,见是一袭青衣的瑾姝大人,她身边只跟个撑着小伞的宫婢,一路追上来。
“停!”苏浅浅示意众人先停下。
“殿下。”瑾姝走上前来,行礼,“上回臣在东宫学的茶艺,甚好,但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倒不知道殿下何时有空,臣再去拜访求学。”
苏浅浅一向敬重瑾姝,可见她这番讲话,却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女官笑笑见苏浅浅疑惑,便在旁边小声道:“殿下您前些日子还说要和瑾姝大人再聚在一处切磋茶艺呢,怎么今日倒忘了?”
苏浅浅依着笑笑的示意,点点头,“是啊,瑾姝大人蕙质兰心,改日有机会可要常去东宫与本宫切磋茶艺。”
瑾姝闻言,会心一笑,行礼告退。
回去路上,苏浅浅困惑,瑾姝大人博学广识,怎么倒要向她请教,她也不会什么茶艺。
笑笑在一旁提示道:“大人恐怕是有事要与殿下说,这深宫眼杂耳多,故而随便寻个缘故罢了。”
苏浅浅闻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喃喃道:“为什么大家说话做事都要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朱色宫墙下,众人形色匆匆。雨潺潺,人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