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苏浅浅第一次踏进太子所居的长生殿。
四月的桃花开得正好,小风吹得红粉漫天,花枝摇曳下,夕阳在青石地上晃出宛如琉璃般的华光。
对于苏浅浅的来到,长生殿一众宫人皆是一脸茫然,惊讶无比,却又不敢阻拦,只得退至一旁,俯身行宫礼。苏浅浅来得着急,身后只带着大太监伯宣以及几个小宫婢,着一身湖蓝色短式宫裙,裙摆上还带着刚才嬉戏时挂上的泥泞。
一行人匆匆行至太子燕兮的卧房门外,一位身着墨色长袍的青年绷着脸守在门口,拦住了他们。苏浅浅打量他一身侍卫打扮,却对自己不甚敬重——他见到自己,只微微行了个宫礼,却连一声“殿下”都不曾唤,不免有些不悦。
“本宫听闻殿下病了,特来探望。”虽然心上略有不满,但苏浅浅仍是和颜悦色道。
那侍卫却挡在门前,一本正经道:“太子殿下有吩咐,这段时间不见客。”
“你……”,苏浅浅无奈地皱眉。
正周旋着。
“吱呀——”,紧闭的宫门却在这时候开了,一位女官端着杯碗出来,苏浅浅能闻到一阵沉沉的药香迎面而来。
只见来人一袭素青色长宫衣,衣上绣着墨色斑竹,行走间,清清袅袅,宛似仙人,好不风流婀娜。原来那人是貌色倾国的瑾姝大人,苏浅浅没料到会是她,当下手指绞住长袖,心里尴尬。
瑾姝向苏浅浅俯身行礼,苏浅浅冲她点点头,见她一向简素却庄重的鬓发此时却显得有些凌乱。
瑾姝转身对拦在门口的侍卫道:“赵离,殿下刚刚听到外面有声音,还教我问问是何人嘈杂。既是太子妃殿下来了,你怎敢拦着?”
那被唤作赵离的侍卫倒是一惊,望了一眼苏浅浅,犹豫着向瑾姝躬身道:“殿下曾有吩咐,这段时间不见客。”
瑾姝闻言轻笑,反问道:“殿下说是不见客,可今时来的是太子妃殿下,难不成太子妃殿下也是客?”
赵离愣了一下,才摸着头反应过来,刚才一本正经的面上此时竟有些囧,抚袖在苏浅浅面前跪下,认真赔礼道:“是臣一时糊涂,冒犯了殿下。”
苏浅浅倒没料到他变得这么快,摸着鼻子撇撇嘴,“罢了、罢了,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来看看殿下罢了。”
赵离闻言起身,低眉顺目地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苏浅浅便叫伯宣等人在门外候着,自己进了殿内。
燕兮的卧房倒与他本人一样简素。外间的架子上只摆着一床古琴、一些笔砚,不见多少古玩名作,更不多金玉。
入了里屋,浓浓药香被一阵清雅的龙涎香所覆盖,四周布置虽简素至极,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雅气,教人觉得,这不像是一朝太子的寝宫,反倒更像江南隐士的居所。
燕兮躺在一方贵妃榻上,身上披着一件小灰鼠毯,榻边半开着几卷古籍。
饶是苏浅浅知道燕兮受伤,却也被他的憔悴模样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几日不见,苏浅浅对上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冒冒失失道,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忙换作“殿下……近来可好?”。
他见她进来,面上并不甚惊讶,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墨色长发披垂于榻上,只着一件简单的灰色衣袍,整个身子斜靠着歪在榻上,虽清瘦却尤显贵气,如同雨后出众的几杆傲竹。
“太子妃……怎的来了?”他略略起身,问道,声音依旧温雅好听。
“臣妾听别人说殿下病了,自己却不曾被告知,便来看看。”她道,客客气气地跪坐在他旁边的垫子上。
“前不久偶有小疾,无妨大碍。太子妃才来,孤本不愿你操心。”他道,眉目间未曾有一丝动,仿若世间万物都行如静水。
苏浅浅听他这么讲,一路进来想好的说辞竟都忘得精光。抬眸间,看见对面桌台上摆着一盏白瓷瓶,里面悠悠地插着几枝鲜嫩的粉桃花,像是早上刚从院子里折下,此刻开得正好。想来太子殿下自有许多人关心,自己冒冒失失闯进来,倒是有些傻气。
燕兮见她不言语,反而痴痴地望着对面几枝桃花发呆,时不时还傻愣愣地摇头,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我这长生殿外只那几株桃花最有趣,本想趁着春光设个小宴请太子妃的,可最近却不太方便。你若是喜欢,便遣他们拿些去,每日装点屋子,甚好。”
“哦,好……”,苏浅浅害羞地点点头,两颊染上了春桃色。
“太子妃与孤是夫妻,以后不必太拘礼。”他又道。
苏浅浅两颊愈红,像捣锤般连着点头,嘴里答应着:“是……”。
他见她模样,竟无奈地笑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苏浅浅忽觉头顶一热,身子颤了颤,见是他伸手拍自己的头,虽尴尬却不敢躲,只定定坐着,由着他拍。
过了一会儿,燕兮问道:“饿么?”
苏浅浅恰好中午吃得多了,此时一点也不饿,便很诚实地摇摇头。
他又问:“可会念书?”
苏浅浅点点头,却又觉得自己那样程度,还算不得会念书,复又摇了摇头。
“可……识得许多字?”
苏浅浅犹豫着点点头,“不甚懂。”
燕兮从榻旁拿起一本古书,递给苏浅浅,“试着念。”
苏浅浅接过那书,也不看看是什么书,便开始一字一字地顺着往下念:“公欲平宋、郑。秋,公及宋公盟于句渎之丘。宋成未可知也,故又会于虚。冬,又会于龟。宋公辞平……”。
苏浅浅顺着那册书一直念着,偷偷瞥了一眼歪在榻上的燕兮,见他竟然舒服地合眸小憩,正欲停下来,却听见他眯着眼睛道:“继续念,别停。”
苏浅浅无奈,只得答道:“哦”,便接着乱念下去,却没想到这一念竟念到了快天黑。
夕阳甚美,夜色渐来。虽然太子抱恙,但长生殿的伙食却仍比庆云殿丰盛得多,口味也妙些。再加上苏浅浅今日念了一下午的书,无甚领悟却也颇有苦劳,此时在榻边美其名曰侍候燕兮吃饭,却只顾自己不停筷子地扒饭。
“从明日开始,每日午后便来这里给孤念书吧。”燕兮看她如狼似虎地吃得差不多了,才道。
“哦。”苏浅浅不经意地点点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噎住了,脸憋得通红,连咳不止,端着燕兮递来的漱口茶咕嘟咕嘟猛灌几大口,动作有失贵族仪态却不甚自知,倒把一旁侍候的宫婢太监们吓得瞪大了眼。
(2)
入夜,一弯银色钩月划上柳梢头。
苏浅浅回到庆云殿,女官笑笑在门口相迎。
“殿下怎么回来了?”笑笑问道。
“对啊,我在长生殿用了晚膳,便回来了。我跟你讲,那长生殿的小厨房啊,就是跟咱们这里的不一样,那里有一道莲花肉……”,苏浅浅被她问得来了兴致,侃侃而谈。
笑笑听她兴致勃勃地讲完,一边进屋帮苏浅浅换衣裳,一边皱了皱眉,“殿下没有让您今夜留下吗?”
“什么留下?没有啊。”苏浅浅疑惑道,犹豫了一阵子,方才略略领会到笑笑的意思,面颊上又是羞得一阵红,低着头解释道:“殿下受伤了……”。
笑笑又是一惊,左顾右盼,周围一众宫人皆是低头躬身,便示意苏浅浅不要再说。吩咐小宫婢们去准备浴汤,侍候苏浅浅入浴。
浴室内,焚香袅袅,水汽温腾。
苏浅浅泡在蔷薇花瓣铺满的浴汤里,笑笑在一旁侍候着。
见四周已经没了外人,笑笑才凑到苏浅浅耳边,轻声问道:“殿下,您刚才回来时说殿下受伤了?”
苏浅浅点点头,“对啊,嗯……不过,殿下自己说是偶感小疾。但我今日在竹林遇见湖阳县主了,她跟我说的是,殿下大婚那日晚上出去后遇刺,受了伤。所以我才跑去看看的。”
“太子殿下病了……为什么宫里竟一点消息也没有……”,笑笑眯着眼睛忖度着。
苏浅浅补充道:“我今日去见殿下,他说,是为了我刚来,不想让我操心,所以没有通知我。”
笑笑闻言,只摇头轻笑道:“这深宫中处处都有玄机,太子殿下虽看起来淡泊脱俗,但奴婢觉得他实则深不可测,殿下往后每日去诵书,也得处处留心为是。”
“嗯。”苏浅浅点点头,杏目轻转,樱唇含羞笑,“可是,无论如何,我觉得太子殿下是个温柔的好人。”
“莫不是……殿下已经爱上他了?”,笑笑一边帮苏浅浅撩水,一边调侃道。
“我……”,苏浅浅变得结结巴巴地,抬眸见笑笑正含笑望着自己,羞得闭气钻进了浴汤里。
长信宫内,金壁流光,红烛张扬。
一位妇人坐在妆台前沉思,虽已过不惑之年,婷婷纤细的身形却仍旧妙似二八年华。女官瑾姝捧着一杯茶走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
那妇人从瑾姝手里取过了茶,茶还微烫,她轻啜了一小口,便放下。
低眸见瑾姝还在原地跪着,薄唇微抿,牵动眼角漾出几丝皱纹来。“你今日去了哪里?”
瑾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沉声答道:“臣今日去了东宫。”
那妇人听此回答,似是早已料到,一弯柳叶眉扬了扬,“东宫?去东宫作甚?”
“臣上个月为太子妃殿下作教习时,讨了些江南的龙井茶。最近总在研究这茶的沏法,时时不得要领。故而便去东宫再请教。”瑾姝答道,不卑不亢。
“哦?本宫倒不知道你与太子妃走得这么近?”那妇人又端起桌上的茶尝了一口,果然是上好的龙井,沏法确实与以往不同,闭目细细品之,回味愈深。“你起来吧。”
瑾姝闻言,恭敬起身,侍于一旁。
“来给本宫篦篦头吧。”妇人深深望着妆台上的铜镜。
瑾姝从一旁屉子里取出一把雕凤桃木梳,起身走至妇人身后,轻轻为她篦头,手法娴熟。
妇人舒服地闭目享受着,过了一阵,才又缓缓睁目道:“这刚来的苏氏女,本宫不喜欢。”
瑾姝手上停了一下。
那妇人转身朝瑾姝道:“可那毕竟是陛下的意思,这些年,陛下的心思,就算是本宫,也不甚明白了。”
瑾姝将桃木梳小心地放回了屉子,“殿下与陛下伉俪情深,最是教人羡慕。陛下只是不愿殿下过于操心。”
“你啊,也是打小便跟着本宫,有时候,本宫看你,竟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亲些。你的那些心思,本宫也知道,只是……”妇人望着瑾姝头上一支银红宫花,喃喃道:“花满枝未摇,根深树不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