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村子东边的桃园便氤氲在粉红色的云雾之中。那是我最爱的故乡美景之一。
花间树下,父母荷锄劳作,偶尔抬头望远,葱绿的南山便跃入眼帘。农村从不缺乏劳动,劳动本身充满艰辛少有浪漫。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他不知道荷尔德林是谁,也未必听说过“诗意的栖居”,但他处世为人总让我觉得有几分诗意。
孔子故里亦是我的故乡。一年春节,父亲带领我们表姐弟去尼山瞻仰,对我和表弟说:孔老夫子是你们教师的祖师爷,你们该好好拜拜……父亲尊师重教可见一斑。但孔子对他的影响不止这一点。
父亲常自嘲地说:全山东属曲阜人最封建。他指的是那种对礼仪的坚守。可是现在,即便是孔家人也未必能做到礼敬孔子了。每到时令节日,父亲和母亲总是认认真真准备各种祭品,恭恭敬敬地祭祀先人,因为父亲相信“敬神如神在”。他的那种虔诚是发自肺腑的,让我们不由得肃静且模仿。
父亲说曲阜人最封建,其实他一点都不封建,他不重男轻女,对于我和弟弟一视同仁,甚至因为我是长女,内心里更加爱护一些。那一年,我辞职南下,父亲未加阻拦;我结婚时一无所有,父亲也未强求。他的开明实在难得。
祖母在时,周末看到二伯父家的姐妹回家,总忍不住对父亲发牢骚:你也不管管他们,都跑那么远。后来连小叔都说,三个孩子总该留一个在身边。父亲却未因此说过什么。无论上学还是工作,他都没有把我们拴在身边的意思。他觉得孩子不是自己的私有财产,他似乎是惯着我们走出故乡,走向远方,走向那不一样的风景。
父亲重视子女的教育,却不督促不陪伴,顺其自然。他一次也没有参加我们的家长会,对我们的学习成绩好像也不放在心上。但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教育我们。
前两年,我全心照顾孩子,有时回老家长住,想到父母辛苦供我读完大学,我却无以为报,心里不免悲伤落寞,更何况邻居孩子初中毕业就能日进斗金。父亲宽慰我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赚的钱多,多苦啊,我让你们读书,是让你们的头脑充实,不是为了挣多少钱……那也许是唯一一次父亲谈及对我们的期望。
回想我读大四时,小弟读大一,大弟正好有机会留学韩国,父亲千方百计成全了大弟。那时仅靠着果园的收入已经远远不够,父亲却无怨无悔,更不求弟弟学成归国报效双亲。父亲的境界我自愧不如。
生活不易,乐观悲观都是一天,索性看开些,过得舒坦些。家中长辈们都是我们的榜样。
二伯父将自己的小院起名为“雅居”,四叔设计的新房每间都洒满阳光。大伯父少年时才华横溢,因家境被迫辍学。可他总是乐呵呵的,每次遇见总会以高昂的声音幽默的语言同我们说话。我永远记得,在苹果园(还没改种桃树之前)的两间简陋的小屋里,大伯父总是坐在八仙桌一边,面前斟了酒,手中翻着书,喝口酒,看几行,以文下酒,借酒读文,酒香、书香一饮而尽,颇有几分诗人的气息。我小叔,父辈中唯一读完大学的。在济南求学时,他为节省饭钱,周末便睡觉扛饿,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叔叔表面上是严肃的,内心却对生活满怀热情。他曾在院子中挖了大池子养鱼,在房子顶上种果树养花,闲暇时更喜欢钓鱼写字愉悦身心。
父亲更是如此。雨天不能下地,便跟四五十年的老朋友下两盘棋,一番厮杀,几声争吵,乐在其中。或者北河里捞鱼捉虾,权当锻炼。小院正中一棵梨树,已度过30多年的光阴,花开白如雪,果熟似宝葫芦。院子角落里长着些各色月季、栀子以及其他花草,院墙外翠竹挺立……
父亲饮了酒,说些人生前如何风光死后都化为尘土之类的诗句,也许是曹操的《龟虽寿》。现在,他年纪大了,因眼疾戒了酒,在我们一向民主的家庭里,他更乐于倾听,而我也发现我和弟弟们身上更多了父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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