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古代的皇帝,权利通天,应该说啥事都能做,啥话都能说,啥人也不用怕?可是,他却偏偏怕一人——史官。芝麻一点的官,还是皇帝封的,照说,皇帝是不怕的,但是,为了自己能留美名千古,彪炳千秋,多多少少,他们还是忌惮。宋代的皇帝赵匡胤,就是其中一位,他不仅怕过史官,甚至,还低三下四过。
史书记载,一次,赵匡胤闲得发慌,在御花园玩弹弓打鸟。玩得正在兴头上,突然传来了奏请皇帝的钟声。国事第一,无奈,他只好整束衣冠,出了花园。进到殿堂后,岂料那奏折,只是一般的例行公事。这赵匡胤的雅兴,被这无关紧要的事打扰,一肚子的火,于是,他冲敲钟的人囔道:“这种小事急什么?”没料,这击钟人也是豹子胆,说了一句:“总比打鸟要紧些。”这无疑是火上加油,赵匡胤暴跳如雷,一手夺下侍卫手中的黄钺柄,朝击钟人打去,击钟人的两颗门牙应声落地。击钟人也声张,忍着痛,弯腰,拣起落下的门牙,将牙齿悄悄地放进怀里。
赵匡胤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解,这挨打了,门牙也掉了,还把牙齿带走,这是干什么?于是,他拦住敲钟人,质问道:“你拿回两颗牙齿做什么?”击钟人回答到:“小人也不敢责怪陛下。不过,我想让史官把这件事记下来。”宋太祖冷静了下来,心想:不对呀,要是这件事被史官载入史书,张扬开来,我这皇帝的脸面还往那儿搁?于是,他转怒为笑,拉住了敲钟人,夸奖了击钟人刚直不阿,还奖赏了一笔银子,表示对敲钟人的慰问。
有些故事要大讲特讲,因为要扬名立万,彪炳千秋。有些故事不能讲,因为涉及人事,累及名利。有些故事,要曲里拐弯讲,听者满头雾水,不明就里,就是目的。于是,这每个人讲的故事里,便有故事,一环扣一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你眼花缭乱,不知何真何假!考据故事的真假,便逐渐化成了大学里的一门专门的学科——历史考证学。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史迹中,大浪淘沙、去芜存精,寻找故事背后的真相,这,也是讲故事的成本代价。
(2)
初唐著名诗人宋之问,写过不少的诗歌,还挺有名的。一首《渡汉江》就是他的作品——“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其中最后两句,还是脍炙人口的佳句。
他的诗歌写得好,故事也写的好。他还自喻老松,写过一首五言古诗——《题张老松树》,“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咋一看,诗品如人品,这宋之问的人品,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可是,恰恰相反,这宋之问,却不是挺立的苍松,而是攀藤的墙头草,无品性,也无傲骨。
据历史记载,宋之问外甥文刘希夷文采斐然。曾写过一首《代悲白头翁》的诗,被宋之问看到了,他对这首诗赞不绝口,尤其喜爱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宋之问请求外甥将这首诗让给自己,刘希夷起初答应了,可不久又反悔,因为他实在难以割爱。宋之问恼羞成怒,为了将此诗据为己有,竟然命令家奴用土袋将外甥活活压死,可怜才华横溢的诗人刘希夷去世时还不到30岁。于是在《全唐诗》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刘希夷名下,收录了这首诗,题为《代悲白头翁》;在宋之问名下,也收录了这首诗,只是改了一下标题,将“洛阳女儿惜颜色”一句中的“洛阳”二字改成了“幽闺”,其余诗句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卖友求荣。他有一位好友,叫做张仲之。曾经,宋之问被贬嫡到泷州(今广东罗定)参军。没过多长时间,他难以忍受岭南蛮荒之地的生活,瞒着朝廷,偷偷逃回了洛阳,藏匿于好友张仲之家中。张仲之冒死帮助朋友,宋之问本当感恩戴德才是,没料到,他是救了一条毒蛇。当时,武则天已死,但武姓残余势力仍在,武三思等人依然声势显赫,包括张仲之在内的一些朝廷大臣对此愤恨不已。一天,张仲之正与人密谋杀掉武三思,宋之问听到后,立即派侄子前去告发,结果,这位在危难之时救过宋之问的张仲之,全家抄斩。
人如其文,是一般我们对别人的评判。如果单看这宋之问妙笔生花的诗文,应是大丈夫、重感情之流,却没想到,他却是忘恩负义、苟且营生之辈。口吐莲花的诗文,讲的是天花烂坠的故事——这是另一种故事,这种故事,无论古今,都存在。即使将来,也不会消失。
人生,就是江湖。凡是有人的地方,总分三六九等,良莠不齐。人性,是故事的开端,也会成为故事的结尾,也决定了故事的真伪。所以,遇到讲故事的人,我们且信且疑,将信将疑就罢了。因为,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而听故事的人,也会成为一段故事。
(3)
有些故事不能讲,因名,或利。有些故事不能讲,不好讲,也讲不好。
汪曾祺故事写得“滴滴”转,讲故事讲出了名。但是,有些故事,他宁愿闷在肚子里,烂掉,也不愿意讲出来。晚年时,他跟朋友说过一段话。话的大意是这样的:有很多人,很多事,他都想写,但是,却不能写,这些故事,就让它烂在肚子里。一个有趣、好玩的老头,性情直率,是讲故事的高手,但他知道——总有故事不能讲。
故事不能讲,有两层的涵义。有些故事,讲出来,得罪人,最好不讲。有些故事,不好讲,也讲不好,最好留在肚子里,慢慢品咂。所以,老人临终的时候,总有儿女、亲朋围坐一旁,静听遗言,他们想听听一个人最后想说的话,想听听一个人一辈子的故事,可惜,除了模模糊糊的几句喃喃自语,什么也没有。
普通人也有故事,不像皇帝,动则气吞山河、金戈铁马,涉及江山社稷,但也有你来我往、江湖愁怨、儿女情长。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是一个故事。但是,总有的故事,我们愿意留着,在脑袋里盘旋,在心尖儿打滚,不愿讲,也不能讲,只能在长夜漫漫的时光,独自一个人咀嚼、回忆——这些事,它是属于自己的,或者悲戚,或许酸涩、或许欣喜、或许尴尬,它只能属于自己,不能分享,宛若冬的雪,若见阳光,就没有冰清玉洁的美丽。
人,都是宇宙中独特的个体。总有故事不能讲,真好。这正好佐证了每个人的独一无二,讲不出来的故事,自己知道,天也知道,人生,总有些落寞、孤独,无法言语的惆怅,缺憾,才是完美的人生。故事,成为了每一个独特个体的秘密,尘封在风中,宇宙中。
唯独,今生,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