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哥结婚,家里才盖上真正的青砖红瓦房,之前,全家人都住在草房子里。
前几年,曹文轩的《草房子》大火,得了很多奖项,看了之后,觉得我家的草房子比小说更加简陋。
他的父亲是小学校长,他的母亲识文断字,这样的家庭在农村是上首,属于好中选优。
而我的父母,地地道道的泥腿子,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最贫困的农民。
我家的草房子,打我记事开始,完全用柴笆、竹席和木棍搭建而成,没有一块砖头镶嵌其中,后来条件好转,才有了土坯墙。
现在的砖瓦结构,或者楼房,顶层加盖隔热,冬天防御冷,夏天抵挡热,室内还有风扇和空调加持,做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没有电,依靠煤油灯照明的年代,大多数草房子只有单一层,篱笆围墙,木棍做窗格和屋梁,芦苇席子和柴草覆盖房顶。
这样的房子,冬冷夏热,冷天,如同冰窖,热天,好像蒸笼。
孩童和大人,夏天,一头疖子和疙瘩流血化脓;冬天,脸颊、耳朵和双手布满冻疮,溃烂红肿。
临河而居的人家,墙上时常爬满壁虎和田螺,有时一抬头,青花小蛇和油皮老蛇,四平八稳地盘踞在某个犄角旮旯,也毫不奇怪。
胆小的,吓得一声鬼叫,胆大的,镇定自若地用小竹棍把不速之客挑走(方言),或者直接用手抓蛇。
还有神出鬼没的老鼠,整天窜上窜下,专干偷吃扒拿之事,有时还和同党内外勾结,叽叽喳喳,把草房子搅得不得安宁。
平常节气还好,尤其到了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
有时睡到半夜,突然觉得脸上一片潮湿,坐起一看,滴滴答答的雨从屋顶落下,打在被子上。
母亲连忙起床,拿来瓷盆木桶,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被子只能窝在一起,床上的人挤在小小的角落,又能呼呼大睡。
大风呼呼地刮着,穿过篱笆的缝隙,打在我们的身上,草房子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变成风浪中一直颠簸的小船。
长大后,读辛弃疾的《清平乐》,才知道“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这几句好像为我家的窘境量身打造。
幼小的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大风呼啸,忍不住会想,草房子会不会被刮得飞起来,如同一棵树被风连根拔起?
风雨肆虐的时候,母亲当真怕草房子倒塌,砸伤一家老小,时不时地吆喝着父亲或者哥哥起来,一起扛竹竿木棍加固在篱笆的四周。
父亲和哥哥认为母亲小题大做,迟迟不愿动弹,实在备不住母亲大呼小叫,才揉着眼睛起床,骂骂咧咧地走进风雨之中。
每遇突发情况,父亲总后知后觉 ,是母亲冲在前头,她还要承受父亲火爆的脾气。
一次,哥哥被一根铁钉戳穿脚板,铁钉拔出后,血流如注。
父亲骂天骂地骂风雨,有气无处撒,就伸出手,狠狠地扇了母亲几记耳光。
母亲顾不得委屈,找来破布给哥哥包脚,还是血流不止,于是,父亲背起哥哥,母亲在后面扶着哥哥。
父亲和母亲,头顶狂风暴雨,赤足光脚,走在泥泞的路上,去找医生。
天黑路滑,经过一座木桥的时候,母亲摔入旁边的小沟。
母亲迅速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追赶前面的父亲和哥哥……
住草房子,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就是火灾,一旦烧起来,基本没得救。
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母亲总不忘记把锅膛旁边的柴火清扫干净,再往锅膛里浇水,熄灭有可能兴风作浪的剩余火星。
有时睡梦中,窗外树摇枝动虫跳,母亲突然惊醒,以为是噼啦啪啦着火的声音,披衣起床,拎着马灯去锅屋前后查看。
百密一疏,村里一人疏忽,可能危及到一条墩子一个村庄,因为草房子和柴堆紧密相连,一个香烟头也可能引发一场火灾。
母亲一生无数次被火灾惊吓,严重的有五场,最悲催的是那样一个“连一只筷子也没有抢救出来”的夜晚。
燕子衔枝筑巢,辛苦搭建的草房子,每一次灰飞烟灭,不知道体单力薄的母亲,踩着怎样的悲伤与绝望,如何一步一步地煎熬着走过光阴与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