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总以它那丰收的色彩和凉爽的气候,带给人无限的诗情与画意。在北京,刚刚从温带季风气候的高温中走出来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带着家人,涌向公园,拥抱秋日的凉爽,欣赏绚丽的晚霞。学校附近有一座视野开阔的公园,无需登高,坐在长凳上,便能将远处的落日与群山尽收眼底。每到九月,吃过晚饭,我就喜欢一个人来到这座公园,望着晚霞发呆。一天傍晚,与往常一样,我坐在常坐的那条长凳上,静静地看着天地相交的地方。这时,突然收到的一份好友申请,才把我从虚幻的遐想中拉回了现实。
“我是刘为民,请通过!”没想到,加我好友的竟然是我的初中班主任。自从初中毕业,便再没与他有过联系,算一算,也有八年的时间了。他是我初中时的恩师,在进入他的班级之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学生,在他的教导下,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最终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那所初中毕业。刘为民身体很壮,一米九的身高,宽阔的肩膀,就像古老神话中的战神,那时候全校的学生都很怕他。这么多年不联系了,突然加我好友,不知所为何事。
通过申请后,我很恭敬地表达了我的问候,他也表示了对我的关心以及对我前途的肯定。一番闲聊过后,我并没有弄清他的来意,就主动询问:“刘老师最近都好吗,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呢?”这回,他才简短地跟我说了一句:“最近得了点胃病,想让你帮我向北京的专家咨询一下。”
我来自西北边远地区的一个小县城,自从来到北京学医,便经常有人托我向北京的专家咨询问题,大多数时候,我都是草草了之,因为这样的咨询往往收效甚微,况且,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那能认识什么专家啊!我并没有着急拒绝,也没有向他说明这样的咨询意义不大,便接着问他:“什么胃病啊!”他给我发了一张病理报告单,病理诊断中的一行字“胃体胃窦溃疡型粘液腺癌”,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全部目光,让我心头一颤。这可不是简单的胃病啊!
胃癌是一种常见的恶性肿瘤,据国家癌症中心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2016年我国胃癌新发病例达39.7万例,死亡28.9万例。胃癌根据病理学类型,分为腺癌、鳞癌、腺鳞癌、类癌和未分化癌共5类。粘液腺癌是腺癌的少见类型,这种病通常没有特殊的临床表现,大多数患者都是由于胃不舒服才来医院看病,最终诊断为粘液腺癌。胃部疾病的诊断往往依赖胃镜,但胃粘液腺癌起源于胃粘膜下粘液细胞,不同于其他常见胃癌,其胃粘膜相对完整,胃镜诊断较为困难。早期诊断的困难,导致很多患者初次发现时,就已经到了中晚期,因此生存率较低。
接着,他又给我发来了其他检查报告:癌肿大小12×7×1.5cm,腹膜多发转移瘤,可疑盆腔转移。看完这些,顿觉喉咙有些发紧,因为我知道这是很严重的情况,但还能活多久,我脑中并没有清晰的概念。这时,他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他跟我说:已经做完手术了,恢复地还不错,想让我向北京的专家咨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先进的治疗手段,如果有的话,他就来一趟北京!显然,他并不理解报告单中隐藏的含义。我满口答应了下来,并许诺尽快去找专家。尽管我也知道这样的咨询是徒劳,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
我厚着脸皮去找师兄,托师兄的关系找到了本院的一位肿瘤专家。在门诊,向那位专家说明了来意之后,他先是批评了我:“小伙子,你可千万不要好心办坏事啊!他这已经有远处转移了,能活三年那就是奇迹,说实在的,顶多一年!”听完这话,我的心像是被猛烈撞击了一样,整个大脑一片混乱,随后便忍不住地哭了起来!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苦,他只是我的老师,尽管是恩师,但并不是我的亲人。在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种类似“死亡”的东西: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一个有着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的人,却在此刻,洞悉了生命即将在不远处迎来终点,彻底堕入黑暗的深渊。
那时候已经下午一点多了,那位专家还没有吃午饭,但她还是决定再帮我一个忙,拨通了刘老师的电话。刘老师虽说也是个文化人,但长期生活在西北小镇,说不上几句普通话,再加上紧张,支支吾吾地,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于是,我站在一旁,一边向专家翻译,一边向刘老师解释专家的意思。最后,专家跟刘老师说:“你在那边的治疗方案是没有问题的,好好配合那边的医生,我看你现在的状态还不错,如果想去上班,也是可以的!”挂掉电话后,那位专家便教导我:“这种事,连你都受不了,你想想,如果是他本人知道了,那不得直接跳楼啊!做医生不容易,未来的路还很长呢,现在就应该让你们多哭一哭!”
离开医院,我的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很多时候,我都在思考,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其实我们都活在一种假设里,假设自己明天不会死,假设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死,于是在这样的假设下,便有了不痛不痒的活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终于看清了死亡的真实面目,而就在这一刻,这份秘密连同我们的生命,便永远地埋葬在泥土之中了!
过了几天,我看到刘老师发了一条票圈:他去上班了,看上去心情不错,身体状态也不错,我也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我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晚饭过后,便来到那座公园,坐在我常坐的那条长凳上,盯着远处的晚霞发呆。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没有那一天的晚霞是一模一样的。第一天,延绵不绝似江河;第二天,气吞万里如烈火;第三天,轻描淡写如薄烟……就这样,我开始猜测下一天的晚霞会是什么形状,并试图从天气预报中找到某种关联,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十一月的某一天,刘老师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中医专家。我说:“我是学西医的,中医那边的专家,还真不认识!”“我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一个中医专家,专门治胃癌。这边的大夫跟我说我盆腔有什么结节,我一想,我都做了手术,也一直化疗着,还能长结节!我估摸着要想把结节消下去,还得吃中药。中药是调和身体的嘛,我现在就是身子太弱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他聊了聊恢复的怎么样,跟他的聊天中,我能听出来他对恢复健康很有信心,因为他偶尔也会吃上一点肉。
到了十二月,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圣诞节,刚好也是我们的期末季,他突然发消息跟我说:他到北京了,问我忙不忙。我说:“最近期末考试,实在顾不上!”他回复我:“没事儿,我先在这边挂个号看一看!”等我考完试,是12月30号,那天下着雪,我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提着一些水果去看望他,尽管他在电话上一直跟我说:“太麻烦了,不用来看我了!”。他住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小区很破旧,大多数都是出租房,专门供给远方而来的病患。我几经周折才找到他所在的楼,那是一座很老的矮楼,只有三层,一走进去,便能闻到岁月留下来的腐败气味。当我推开门,他就躺在我对面的一张床上,我看了他一眼,便再也不敢看他第二眼,与其说在我面前躺着的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具骨骼。
刘老师才四十一岁,但是现在却苍老的像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往日茂密的黑发已不复存在,头顶上只象征性地残存着几根灰白色的头发;眼窝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力,深深地埋在颅骨之中;两边的脸颊也深深地凹陷进去,清晰地显示出颅骨的解剖结构;裤管空荡荡地,像是铺在床单上一样;与瘦削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手却出奇的大。我刚走进门,他就伸出手,站在床边的哥哥——刘为国,立马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他现在已经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了。刘老师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借助他哥哥的力量,重新躺了下去。显然,说话对他来说,已经成了重体力的活动了。他哥哥告诉我,他们好不容易才挂上某知名医院的号,可是那家医院没有床位,那边的专家便把他们推给了另外一所跟他们医院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兄弟俩到了那家合作医院,看完门诊,那边的大夫说等入院通知!好一点的医院进不去,差一点的医院又不靠谱,两人一合计,还不如回老家的医院!况且在北京耗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就买了回老家的票,明天就回去了!这时候,刘老师开口了:“哎,在北京看个病,难得很呐!”
我不知道说什么,静静地坐着,他哥哥招呼我吃橘子,说我来就来,还买那么多水果!屋子里放着电视,是一个老套的抗战片,我偷偷看了一眼刘老师,他正全身贯注地看着,一动不动。这让我很好奇:他以前也这么喜欢看电视吗?
在屋子里待着的每一秒都让我难受,我确实没有必要来看他,我什么也做不了!快待够半个钟头了,我就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再加上路上比较远,我就先回去了!刘老师很客气地对我说:“要不要留下来吃完饭再回去啊?”“不用了,路上挺远的,我回学校再吃吧!”
他哥哥送我到楼下,便相互聊了几句。“九月份的时候,他状态还很不错呢,那会儿还跑去上班了,我们都劝他别去了,他非得去。上了半个月,扛不住了,这才回家歇着。那时候体重变化还不大,到了十一月,整个人一下子瘦了下来,一天比一天瘦。那时候就想来北京,但老家疫情比较严重,也出不来,后来疫情稍微好了一点,就赶快来了,就怕再不来就没机会了!结果到北京,哎,也没办法啦!”听着他的讲述,我只觉得心痛。“你当时向专家咨询的时候,专家有没有说能活多久?”“这个怎么说呢?”“没事,你就如实跟我说吧!”“当时跟我说的就是,最多一年……”我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出了那四个字,我不知道这句话会给他带来多达的伤害。“哎,其实当时做手术之前,那边的大夫就跟我们说,希望不大,也就是一年!”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问他:“那刘老师知道吗?”“我估计知道!我们都不敢在他面前谈这些事,不过那些检查单直接就发到他的手机上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猜他心里也是清楚的!”他继续说道:“来北京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了,现在到了北京,也算是尽心了!”
回去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在乌云的遮挡下,西边的地平线上空,渗出几片残破的霞光。明天的这个时候,他们兄弟二人,正在回家的列车上。透过列车的玻璃,在西边的天空上或许能看到一片晚霞,没人知道明天的晚霞会是什么形状,但我希望啊,展现在他面前的晚霞,足够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