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一上午,正屏息静气,片刻也不敢疏忽地查对数据的我,被陡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得打了个激灵。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竟然是程晨的爸爸,我的公公打来的。
“周茜,你妈刚带了几件衣服出去了,具体去哪儿不清楚。你马上给她打电话看看,我打她不接。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她出了点什么差池,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我第一时间给你打了电话,也确实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我的心顿时就悬到了嗓子眼。数据,报表什么的,都在眼前飘忽起来。
我一连给我妈打了四个电话,每次都是响到自动挂机都没接。我只得又将电话打回公公那儿,想问问我妈到底是出去玩,还是走亲戚了。同时也想问问,我妈为什么要离家。
谁知,他却气呼呼地说:“脚长在她身上,我哪知道她要去哪。至于为什么要离家,你得问她去!不是我说,你妈那心中……”
公公后边的话,我已无心再听。手比心抢先一步挂断电话,转又拨打起我妈的电话来。
直到最后,我把我妈不接电话的所有可能都假设了一遍,又逐一排除,意识到她是故意不接的,才作罢。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突然感觉工作索然无味,婚姻和家庭也都不香了。心下只剩后悔与纠结。
如果我能事先知道,我的亲妈和程晨的亲爸过到一起后会有这么麻烦,我宁肯把她接过来另租个房,让她一个人过,也不愿意她跟我们过到一起。
02
五年前,我那嗜酒如命的老爸不幸因酒精肝恶化成肝癌去世,我妈痛失相伴三十多年的伴侣,终日神情恍惚。
我念及我老妈一向与我嫂子不和,害怕独自在家的她再受无端之气,便把她接来两百多公里之外的自己家。
程晨老家在城郊,数年前因扩建,房子和田土都被征收,喜提了五空六层安置房。没有租出去的三楼被隔成了套间,有四五间卧室。
早在程晨大上学时,他爸爸和他妈妈就离了婚,他妈妈搬回了娘家所在县城定居。
我跟他结婚后,公公曾先后交往过两位阿姨,但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相处不来,时间不长。
程晨父亲早年有工作,近几年临近退休,工作量不大上班时间也相对自由。另外,安置房除三楼外的楼层都租了出去,每年有十多万的租金。按照我们当地的生活水准,这经济条件已经非常不错了。
在我看来,我妈这个小镇老太太特殊情况下的入住,还是儿媳妇的亲妈,应该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困扰。
我妈住进来后,真正跟程晨爸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只有我和程晨都加班的周末,或者是程晨爸不上班的白天。周末还有孩子们在。
两人也就在一起吃个饭。冰箱里有菜,楼下不远就有超市,我妈本就不是活跃的人,加上情绪不好,多数时间是独自在房间里发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现实生活中的情形,与我预估的也相差无几。
过了初来乍到的生疏期后,我妈勤劳的本性马上崭露头角,开始跟公公抢起了干活。做饭,拖地,洗晾衣服,带二宝。
除了上班,公公就只需接一下俩孩子就行了。
我心下为自己的“聪明睿智”欣喜不已。
03
随着时间的推移,环境的改变,我妈脸上的表情很快没那么凝重,像春天复苏的大地一样,慢慢有了一些笑容与生动。
我们都在家的日子里,吃完晚饭,不用洗碗拖地的时候,她也会在客厅沙发坐下来,跟大家一起看看电视,讨论一些生活新闻。比如哪里又出了车祸,哪里又有孩子出了什么状况之类。
更难得的是,每当这个时候,我那平时说话像放土炮的公公,总会面带笑容、轻声细语地附和着。
举止神态,怎么看都像是大象在学绣花。
我跟程晨自然都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变化。不过,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没往那方面想。只当他们是两只被生活放单了的刺猬,在亦步亦趋地慢慢试探着靠近,相伴、取暖。
直到有一次公公骑电动三轮车带我妈出去时,不慎翻入了郊外的一处渠沟。
我们才得知,在这之前,公公竟然已经带我妈,游遍了方圆三十公里内的,所有好玩的地方。连孩子们玩的游乐园都没落下。
我跟程晨再迟钝,也嗅出了这其中不同寻常的道道。
公公因电动三轮车翻车导致腿部被割开,缝了十来针。在医院住院期间,我妈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为了去医院食堂打到为数不多的黑鱼汤,我妈甚至会提前半个小时去排队。
一个星期后公公出院时,来往于他俩之间的眼波中,就已有了绵绵的情意。
窗户纸是在公公的腿伤完全好了之后捅穿的。
那天晚上,公公特意亲自动手做了几个菜,买了瓶红酒。酒至微醺时,公公微眯着眼跟我们提出,想让我妈搬到他房间里去住。
两个孩子捂嘴偷笑。我跟程晨对视一眼后,一起将视线投向了我妈。
我妈脸上先是带了点受宠若惊的蒙,很快变成了羞怯。到最后,直接变成了拒绝:“亲家酒量还是不如我那死鬼老头子好,喝了这两口就乱说话。您不认得我了?我是您的亲家母,是您儿媳妇的亲妈!下次可别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管我们如何反应,自顾自地进了房。
04
此时,距离我爸去世,刚好十三个月。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说着好玩的,公公又特意找程晨谈了一次话,想让他劝我去做我妈的工作。
我估摸着我妈心里还放不下我爸,犹豫着要不要去跟她聊。恰在这时,我妈大概也看出自己处境尴尬,主动提出要回家去。
我跟程晨商量一下后,同意了。如果我妈真的不想跟程晨爸过到一起,程晨爸又把这话已经说出了口,自然不适合再在这儿住下去。
可是我妈在家里没住上三个月,便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跟我嫂子依然合不来。
我妈见不得我嫂子在我哥面前的颐指气使和指手画脚,我嫂子埋怨我妈多管闲事,介入他们的婚姻太多。还说,我妈在家的这三个月中,她跟我哥吵的架,比之前我妈不在家的十几个月都多。
我猜到了我妈的意思,干脆把话跟她挑明了:如果她还想到我这里来,十有八九就会要跟我公公一块过。不然的话,会很尴尬。
我妈小声跟我说:“实在不行,就只能这样了。”
迟钝的我,直到这时候才知道,我妈原来是在回去的这三个月里,做出了跟以前完全相反的决定。
就这样,程晨开车带着公公,亲自去我娘家把我妈接了过来,并把我妈的行李直接搬进了公公的房间。
半个多月后的五一劳动节,公公亲自给他的兄弟姐妹一一打电话,我给我哥嫂也打去电话,几家直系亲属到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起初的那一年多时间里,他俩身份的变化,并没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
家里的生活开支还是由公公负责,家务活多数是我妈做,小病小痛买个什么药的,都由公公的医保卡支付。
我跟程晨都觉得有些欣慰。这样,公公不会动不动就因一点小事打电话找他,我也不必担心,我妈一个人会无聊会黯然神伤。
05
然而,如同海里的礁石,不会因为海水的淹没而消失一样,隐藏在我妈跟公公的搭伙后边的矛盾,并没有因为他们暂时的和睦而不见。
有一次,我跟程晨因为教孩子的事有了分歧。二宝是个女娃,一直被程晨视为掌上明珠,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无上限的宠溺。
我却觉得,女娃也是孩子,将来还得嫁入别人家,更得好好教育。所以,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学习上,对她都要求颇严。
听说她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之后,我严厉地训了她一顿,并罚她抄课文五遍。
女儿瞪着一双乌泱泱的大眼睛,撇着小嘴,跟程晨告状。程晨这猪队友竟然跟她说:“你妈又仗着她的身份期负你了?咱不理她!”
有了他这话,女儿哪还愿意抄课文,拔腿爬上沙发拿起遥控器准备来开电视。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遥控器抢了过来。
见程晨再次准备过来“解救”女儿,我厉声跟他说:“你再护着她,今天晚上大家都别睡了。”
程晨瞬间闭嘴。
谁知,带着老花镜坐在一旁看手机的公公不干了:“教孩子也得有方法,教得了就教,教不了就把她交给别人教。”
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我妈,见我被公公斥责,搭腔道:“老程,这就是你的不该了,儿媳妇教孩子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我知道,我妈这话有一半是支持我对孩子应该严格要求,也有一半是替公公搭个台阶,想让他有面儿地住嘴。
没想,下一秒我公公就如同一个没有引线的炮仗一样,说炸就炸了:“这个家目前还是姓陈,还轮不到姓周的人来当家做主!”
我下意识看向我妈,只见抱着衣服站在阳台推拉门前的她,眼中飞快就有东西在闪光。
06
就是从那一眼开始,我怀疑起了自己的决定,不停地问自己,把我妈接进这个家来住,到底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跟程晨还好,不吵隔夜架,过不了两天又没事儿一般,女儿我该揍照揍。
可我妈跟公公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被公公吼了那一嗓子之后,我妈沉默了许多。有时跟孩子在一起,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甚至卑微。
我心下虽有些无奈,也心疼她,但此时这种生活架构已经形成,除非我妈自己主动提出,否则我是不适合让她离开的。
生活中很多矛盾与分歧,就像那决堤的洪水,只要打开一道口子,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因姨妈突袭提前下班回家洗澡换衣服。
刚打开门,便听见公公的铜锣嗓门在叫:“你在这个家住这么久,有什么好委屈的?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是我给的?另外,我每月还给了你一千块钱零花钱,可你还说自己没钱用,你去大街上找人评理去,看问题出在谁身上!”
我妈却只知嘤嘤地哭。
正当我想冲进去为我妈说话时,公公的大嗓门又传了出来:“在你的心里,你就只有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你女儿每天上班有多累,上班时间有多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我们这个家家庭条件看起来是好,但都是他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努力工作赚回来的。我就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住处,他们都不要我的钱,说让我留着养老。
他们买车,负担两个孩子的生活开支,时不时还要出份子钱。也就表面风光而已,实际手里是没有多少存款的。
你都60多岁了,你儿子不但不想着怎么孝敬你,还老想着从你这儿抠搜过去,说白了,都是你给惯出来的!”
听到这儿,我赶紧蹑手蹑脚地冲进自己房间,悄悄把门带上。
07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吧!
一直以来,我妈的心尖上,挂着的就只有我哥。哪怕这么多年我哥对她不闻也不问,我嫂子也提出强烈的抗议,她都不改初衷。
至此,我已彻底无语。她被公公训,我也只能装聋作哑。说难听的点,就是活该。
文中开头出现的我妈离家出走的一幕,说是意料之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好几年过去了,公公的宽容和生活的宽裕并没有改变我妈。
也就是说,我妈的离去是迟早的事。
想通这些之后,我没有再拨打我妈的电话,只发了个微信给我哥,如果我妈平安到了家,让他给我回个信。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我收到了我哥的微信,说我妈已平安到家。我当即给我哥转了五万块钱过去,让他把我妈原来的老房子修葺一下,并告诉他,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接我妈过来常住了。
生而为人,我们都会被这样那样的东西给绑架。嗜权深者被权力绑架,嗜欲深者被金钱绑架,重情者被感情绑架。有些观念和根深蒂固的牵挂,如同石头的心一样,外边的温度再高,里面总是冷的。
因为有这一点的存在,我妈跟公公是不可能真正过到一个锅里的。人性中的很多东西,也没那么容易改变。
也许,这也是那么多的组合家庭,都貌合神离的最根本原因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