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家村是江安镇的一处村落，不大不小，有五十多户人家。因为每户人家都姓陈，故而叫做陈家村。
我家就是其中一户人家，从前是比较破旧的两层楼房，现在是翻新的楼房，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凑合。
我爸叫陈大发，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坏茬，我妈管秀兰就是他赌桌上赢回来的。他年轻的时候老喜欢去隔壁村打牌，因此和我那同样是坏茬的外公成为了牌友，两人经常立下一些奇怪的赌约，比如输的人要去赢的人家里干农活，比如输的人要向赢的人孝敬一只鸡，比如输的人要给赢的人打一壶酒，比如......
那个时候，我爸和我外公立下了很多赌约，而我妈也是其中的一个赌约。一次打牌中，我爸用了十块大元娶回了知书达理的我妈，而我外公竟然还乐得高兴，觉得家里少了一个吃白食的同时还有钱打牌，真是一举两得。
我妈自从嫁给我爸后，我外公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听我奶奶说，我妈那个时候过得可苦了，我爸常常出去鬼混，一天到晚不着家，家里大大小小的农活都是我妈一个人干的，还要照顾上了年纪的奶奶。我妈刚被骗过来的时候，甚至想过自杀，但是一看到我奶奶就不忍心，再后来有了我，更是不忍心，咬牙撑到了现在。
旧时代的妇女，没有受过思想教育，所以也不懂得反抗，只会服从和屈服命运的不公。虽说我妈从前受过教育，但依旧还是个性格柔弱的女子。
02.
我家和我外公家之前都是家产还算丰厚的大户人家，但后来都被他们败光了，更有甚者，我爷爷和我外婆也早早被他们气死了。正因为之前家道从容，我妈才有机会接受教育，从而这也成为她日后养活我们一家三口的来源。
我爸从来只知道在外面潇洒鬼混，从不考虑我妈和我奶奶在家里是否吃得饱，以及家里有没有钱用。我妈没有怀我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她和奶奶每天都是靠喝稀粥度日，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去田里挖一些野菜，回来炒着吃。稀粥和野菜，是我妈和我奶奶那时候最常吃的东西。
后来，我妈怀了我之后，她意识到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大人可以吃这些没营养还不管饱的东西，但肚子里的孩子不行啊。于是，我妈思来想去，就去村子里的小学应征语文老师。幸好我妈从前爱读书，所以她也就没有费多大劲，就成为了我们村的一名语文老师，而我妈的教学工资便是养活我们一家三口的那根稻草。
我妈当上语文老师后，我爸还是跟以前一样，整天出去鬼混，整天不着家，唯一的变化就是见人就炫耀“我媳妇是老师”。外人会回他一句“都要当爹了，还出去耍子，不知道心疼媳妇。”我爸无动于衷，良心像是被狗吃了一样，继续在外风流快活。
而我妈家里和学校两头跑，再加上怀孕的缘故，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我奶奶心疼她啊，经常会厚着脸皮去邻居家要一些鸡蛋，回来煮给我妈吃，让她补补身体。热心的邻居常看我妈可怜，也会主动送些好吃的给我家。
从我妈怀孕后，我家由两个女人顶了起来。我妈，为母则刚；我奶奶，有孙则刚。
03.
老天爷也算眷顾我和我妈，怀胎十月，都没有出过什么差子，就连我妈生我的时候也很顺利。
我妈生我那天，她一开始是在学校教书，后来感觉不对劲，就叫同事把她送到了镇上医院，我妈她们前脚刚到医院，我后脚就出生了，医生就负责剪了个脐带。
我妈被送去医院的路上，我奶奶接到消息后，立马就带了毛巾、脸盆和一把草刷子徒步走到了镇上医院。我们那儿有个风俗，就是婴儿刚出生后，身边要放一个草刷子防小鬼。
我出生的时候，我爸还在赌桌上打牌，他直到晚上回到家，发现家里没有人，问了邻居才知道他的儿子——我出生了。然后当晚也没有立马赶到医院，只是在第二天早上，带了点鸡蛋去医院看了我妈和我。
在医院望了我几眼，放下鸡蛋后，我爸就走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我爸，或许就像臧克家说的一样“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我妈在医院呆了一天后，就嚷嚷着要回家，说住不惯医院，让我奶奶带她回家。我奶奶知道我妈是担心钱，且心疼她一天家里和医院两头跑几趟太辛苦，转身抹了下眼泪，收拾东西，带我妈和我回了家。
我妈自从嫁给我爸后，就把我奶奶当做亲妈来对待，而我奶奶也把我妈当做亲女儿来心疼。我奶奶心里对我妈很愧疚，她觉得对不起我妈，所以在我有记忆以来，她总会告诉我以前的事，以此来教导我长大后要好好对待我妈，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妈似乎也对我寄托了很多希望，从她给我取的名字就知道，“陈煌”意味着我是我家的光明和希望。我知道，从我出生后，我就变成了我奶奶和我妈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可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她们。
04.
我5岁之前，白天是我奶奶带我，我妈从学校回来后就她带我，她会提前教我数数，学字。5岁后，我妈就把我带在身边，她上课的时候会让我坐在最后一排，让我乖乖的别出声。一直到我能上学为止，她都是这样带我的。
我虽然是个男生，但我性格有点随我妈，内向，喜爱安静，大多时候我都是不吵不闹型。大概我从小时候起就觉察到了这个家的艰辛，所以我一直以来就很听我妈的话，她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从来都不会惹她生气。每次这个时候，我妈的眼里总会含着泪花，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上了学之后，我也很争气，学习常常在班上名列前茅。每当这个时候，我妈就会去村口卖猪肉的陈大家买一斤猪肉回来，然后再去田里挖点土豆，刮皮洗净和肉放在一起红烧，这样做出来的土豆烧红烧肉就是对我的奖励。
每当有这盘菜上桌时，我妈都是先夹两块肉给我奶奶，再夹两块肉给我，给自己夹一块土豆。这个时候，我奶奶会说“我牙口不好，嚼不动”，再把肉夹给我妈，而我会说“我吃腻了，不想吃了”，也把肉夹给我妈。
好像就是从夹肉时起，我才深刻体会到我妈的辛苦以及善良。她总是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着想，这样一个如此善良可爱的人儿，岁月却辜负了她，蹉跎了她一辈子。
05.
我从小学开始，到初中，高中，再到大学，学习一直很好，从未让我妈操心过。于是乎，从我上小学起，直到大学毕业后，同村的大人见到我，都说：“俺家娃要是像你一样不用俺操心就好了。”
我心里听着也喜滋滋的，觉得我总算没有辜负我妈和我奶奶，至于我爸，我本来就对他没多大感情，他在与不在，都跟我无关。
大学毕业后，我原本是被学校分配到一家国企上班，但考虑到离家太远，我就拒绝了，在我们市找了份还算不错的工作。每逢周末休息的时候，我就会回来看看我妈和我奶奶。每次回来的时候，好像也能在家看到我爸。我妈跟我说：“你爸好像变了，现在哪里也不去了，整天呆在家里。”
我笑了笑，他哪里是变了，只是人老了，禁不起折腾了。不过说来奇怪，像我爸那么坏的人为什么还好好地活在世上，而我外公早就去了。这世上的因果报应，有时候好像不怎么灵验，就像我的命运一样。
在我工作两年后，我妈开始找人，张罗我们家的房子，她想把我们家的房子里里外外重新粉刷，贴上好看的瓷砖，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一样。我问我妈：“为什么要弄房子？”我妈看着我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我总不能让你在黑不溜秋的房子里结婚吧。”
我推脱道：“急什么，我还没有女朋友呢。”我妈像小孩子一样捂着嘴笑说：“快了，快了。”把我弄得一头雾水。果真是，在我家房子刚弄好没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的老头带着一个年纪跟我妈相仿的女人和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姑娘来我家看人家，这也就是所谓的相亲。
可能是因为我从小在外人看来不幸的环境下长大的，所以我对婚姻没有多大的向往，对爱情也没有多少期待。因此，对于结婚一事，以及跟谁结，我习惯性地会选择听我妈的话，她觉得好就结。
06.
其实，在这姑娘来到我家看人家前，我妈就已经听媒人说过了。媒人跟我妈说：“这姑娘忠厚，老实，乖巧，跟你儿子挺合适的。” 我妈也就坚信媒人的话，觉得这姑娘好，和我很合适，然后转达了媒人的话。
我们家有个通病就是我妈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而我又太听我妈的话，这是我“离家出走”后才悟到的道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我妈当初也是听信了我外公的“好话”后，才会乖乖嫁与我爸，嫁过来后才后悔。而我也是如此，我妈再见到媒人夸上天的老实姑娘后，就催促我跟人家定下来。我本来对结婚就没什么想法，所以也就同意了。
在我和那老实姑娘认识不到一个月，我们就领证结婚了。然后，我妈开心得立马布置家里，说要挑一个良辰吉日办喜酒，甚至我爸也跟着后面动了起来，帮我妈在家里窗户上贴上红双喜。一个村的乡亲父老看到我家如此红红火火，竟也喜欢到我家来唠嗑，讨杯喜茶喝。
我妈觉得热闹，也就欢欢喜喜地忙乎起来。我看我妈那么开心，觉得这个婚似乎结对了。在家里办喜酒前一个周末，我没回家，呆在公司加班，我那新婚妻子回了自己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得已离家出走了，永久性的。那天加班回出租屋的路上，我被一辆汽车撞飞了，司机酒驾逃逸，我的身体血肉淋漓地躺在马路上，我的魂魄飘回了家。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可我放心不下我妈和我奶奶，我是她们活下去的希望啊，如果没有了我，她们会怎样？这是在我身体被撞飞，魂魄被撞出的那一刻想到的事，所以我的魂魄才会飘回了家。
07.
当我到家时，我看到我妈，我奶奶，我爸，他们三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嘿，孩子》。多么和谐的一幕啊，可我却永远不能加入进去了。
不一会儿，我妈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被告知我出车祸去世了。当下，我看到我妈整个人蒙了，手机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惊到了我奶奶和我爸。我奶奶像有心灵感应一样，连忙问我妈怎么了？我妈没应声，我奶奶准备捡起地上的手机，我妈比我奶奶先一步捡起手机，然后跟我爸说了句“看好妈”，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我跟了出去，看到我妈在门口摔了一跤，又连忙爬起来跑到隔壁陈大伯家。不一会儿，我奶奶和我爸也跟着出来了。我妈去陈大伯家叫来陈伯母看着我奶奶，随后我妈就坐着陈大伯和他儿子的车去接我了。
我奶奶像是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开始追问陈伯母。陈伯母没挺住，开始泣不成声起来，抽泣道：“小...煌...走...了”。我奶奶一听，立马晕了过去。我爸慌了，用力掐我奶奶的人中。我奶奶睁开了眼便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念叨着“我那苦命的孙儿啊，我那苦命的媳妇儿啊”。我奶奶一边哭，一边开始往我家后面走。陈伯母也跟着我奶奶往我家后面走。
我想到我家后面有一条河，意识到我奶奶肯定想跳河寻死，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她们难过。
当我奶奶快走到河边时，我爸突然一个健步把我奶奶往回拉，这时陈伯母也开始明白过来，帮着我爸一起把我奶奶往回拉，而我奶奶直接瘫坐在地上，嘴里喊道：“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奶奶的哭声惊动了我家附近的所有邻居，他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向我家走来。我舒了口气，想着来的人越多越好，他们肯定能拦住我奶奶，只是让他们跟着难过了。
08.
邻居们在听到我去世的消息后也开始难过起来，男的们齐心把我奶奶抬回了家，女的们在偷偷抹着眼泪。然后大家一起坐在我家等我妈和我的身体回来。
我知道我妈看到我那血肉淋漓的身体后一定会忍不住哭得撕心裂肺，我好想飘回到我妈身边看看她，却发现我再次无能为力，原来作为魂魄的力量也这么渺小。
不知道过了多久，120的车装着我的身体回来了，我妈也从车上下来了，邻居们纷纷上前去帮忙。我在混乱中看到我妈的眼睛又红又肿，我就知道我妈在逞强。
我妈把我的身体安放在家中明堂，让邻居们回去睡觉，她来守着我就好。陈大伯和陈伯母不放心，也在我们家坐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我妈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说肇事司机自首了，让我妈去警局一趟。陈大伯就让他儿子，陪我妈一起去了警局。下午我妈回来的时候，我那新婚妻子也跟着来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难不难过。
我妈跟陈大伯商量了一下，准备着手办理我的葬礼。陈大伯负责请和尚，请乐队，我爸负责通知各亲戚，我妈在家里准备葬礼要用的东西，而我那新婚妻子就站在旁边看着，没多久就走了，隔天举行葬礼的时候才到场。
09.
就这样，我的喜事变成了一场白事。我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哭得肝肠寸断，甚至连我爸都哭了，除了我那新婚妻子外，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全程很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我娶了一个并不善良也并不老实忠厚的妻子。人啊，还是不能光看表面，不是每个看起来老实的人都是善茬。
葬礼结束的第一天，也就是我死后的第三天，我那新婚妻子来到我家里，露出可恨的鬼脸跟我妈说：“根据法律规定，陈煌的赔偿大部分都是我的，你不许跟我争。”
我妈无力地回道：“随你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请你以后别来了，行吗？”我那新婚妻子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然后一摇一摆离开了我家。那晚，我妈望着我的灰白照片，又是坐了一晚。而我奶奶自葬礼结束后，一直卧床不起。
我死后的第七天晚上，我妈在我家厨房灶头放了一碗红糖水。这是我们那儿的风俗，人死去的第七日，家人要在家中灶头放一碗红糖水，让死去人的魂魄安心离去，转世投胎。
当我看到我妈在我家灶头放了碗红糖水后，我用手指沾了几滴，滴在了碗的旁边，以此告诉我妈，我走了。
10.
陈煌走了，享年26岁。
陈煌走的那天晚上，好好的天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陈煌走的第二天，他妈管秀兰的一头黑发全变成了白发，而他奶奶一直卧床不起，他爸陈大发开始干起农活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