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先生,都说您把您的梦想挥洒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在广袤的高原上建起一座座桥梁,作为一个工程师,那您觉得,您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而且是一辈子!”                                 



1  雏雁


山风呼啸,小雁看着妈妈张开巨大的翅膀,整个天空只剩下两种颜色,最纯粹的白与最极致的黑。随后一声啼鸣,天变了,黑白不再而阴阴沉沉,妈妈远去了,眨眼间便消失于悬崖之中。

小雁浑身颤抖,看着不远处的哥哥姐姐,显得楚楚可怜。

这仿佛是白颊黑雁的宿命,为了躲避猛兽凶禽的猎杀,到了繁殖期,它们只能把巢穴搭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之上,但随着哥哥姐姐越长越大,吃得越来越多,妈妈带来的食物再也无法足够以供给,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从这里跳下去。

妈妈刚才已经示范了,一直鼓励它们,她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然而,这对于刚出生不久的小雁来说,实在太难了。

哥哥第一个站出来,昂首挺胸走到悬崖边,张开幼小的翅膀,纵身跳下悬崖。不多时,小雁听到了姐姐的叫声,仿佛在告诉它:加油,加油!我们要将该死的命运踩在脚下。

姐姐也跳下去了。

悬崖边上,只剩下小雁孤身只影。跳,还是不跳?

我要将自己命运掌握在自己的身上!跳!

姐姐的叫声犹在耳边,似给它无限的勇气,小雁终于打起十分的精神,张开孱弱的双翅,双脚一蹬,跳下百丈悬崖。

狂风肆虐,呜呜的响,犹如死神愤怒的咆哮,像是在宣誓这是它独有的领地,生灵勿进。半空之中,小雁迎风而动,努力睁开眼睛,平衡着自己的幼小而羸弱的身躯,它在战斗,与风斗,与天斗,与自己斗。它期待与哥哥姐姐团聚,期待着再次回到妈妈的羽翼中。近了,近了,它离地面原来越近了,它看到青青的草地了。

呼!

忽然之间,它听到了妈妈焦急的呐喊。

小雁回神过来,只见一抹黑影划过天际,正向它俯冲而来。

那是一只鹰,羽翼遮天蔽日,小雁的整个天空骤然黑暗下来,它看不清前路,亦看不到未来,它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双锋利而无情的双爪,闪着迫人的寒光,直接抓向无助的它。

不!

小雁低鸣,似对命运不公的控诉。

它动了,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奋力扭动身躯,千钧一发之时,险而又险避开了大鹰致命的一击。也因此,它失去平衡,整个身躯重重砸在峭壁之上,犹如被大树抛弃的枯叶,滚落在绿荫草地上,它昏了过去。

这时,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而起,似从遥远的过去飞来,落在小雁头上,不断地扑闪着翅膀。

“妈妈!妈妈!”

小雁睁开了眼,它看到了白云蓝天。那只可恶的大鹰不见了,哥哥姐姐不见了,妈妈也不见了。

“别怕!别怕!忘记你的痛,我带你去找出路。”

五彩蝴蝶围着小雁飞舞,似在鼓励着它,双翅一震,飞过了幽深的大峡谷,飞过了苍翠的大地,飞过了高耸而如笼子一般的建筑物,似往未来飞去。

蝴蝶最后落在一个秋千上。

秋千轻飘飘地晃动着,五彩蝴蝶头上的两根小触须也随着悠悠然地摆动,迎着宽阔的操场,似乎在告诉美丽而残酷的这个世界,今天是个艳阳天。

天朗气清,微风不燥,初生不久的太阳,像是一个羞涩的少女,好奇地打量着她辉光下的大地山川。这座城,这一片朝气蓬勃的建筑物,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顿时,她长大了,全身爆发出耀眼炽烈的光芒,映照在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上。

安城第一高级中学。

是的,这是一个校园。恰逢课间操时间,整个操场上,整整齐齐地站列着一排排着装一模一样的学生,他们像是一个个生产线的产品,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正前方那高大的舞台上、准备拿起话筒训话的校长。

正在这时,一条肥胖的身影从教学楼中走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他太胖了,虽然身材高大,至少一米八,但看上去像是一个大皮球。在这个年纪,在这西南小城,这样的身高体重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以至于他一出现就格外的醒目。每走一步路,他的手都不自觉地擦一下额头,颤颤巍巍的似乎很是费力。

轰!整个死气沉沉的操场顿时活跃起来,对着那条肥胖的身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呀!他又没穿校服耶!咯咯咯!不过那样子真可爱!”

“可爱个屁!听说太胖了,没有合适的尺寸,他第一天穿校服就撑破了!”

“没有吧,我听说他是从农村来的,条件不太好,订不起校服,所以就一直穿他自己这身打扮,土里土气的,你看他那双解放鞋,穿两年了,洗得发白了还穿,也不知道保暖不保暖!”

“你们懂什么?人胖了不怕冷。我知道一些内情,据说他刚来学校的第一天就被人打了,校服被撕成碎片,但无论校方怎么问,他也不供出是谁揍他的,你说他长这么大个有什么用?傻里傻气的!”

“话别这么说,他可是高三(1)班的班长,最顶尖班级呢!据说他中考全市第一,超过第二名好几十分,学校是专门请他来我们学校上学的,还有不少助学金呢,拿起工资上学,很了不起了!”

“一个走路都费力的书呆子,学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废物一个?”

“废物?你以为学校傻啊,投资这么一个乡巴佬,他要是能考上名校,那学校的好处多着呢!”

“好了,安静!”校长终于拿起了话筒,望着操场上那条还在不急不缓挪动的身影,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一颤,随后说,“大家都是同学,要互相帮助,互相包容,好了,那个胖……哦不,陈思远同学,麻烦你迅速归队,做课间操了。”

陈思远听到校长的话,身子不由得一顿,眉头一扬,尴尬摸摸鼻子,一张大圆脸不断四处张望,直到他的目光落到一个纤瘦的身影上,他看到那张清纯的脸,那头漂亮的长发,他终于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最后咧嘴一笑,慢悠悠走到队伍最后面站好。

“哟!小胖子,今天来得很早嘛,之前都不怎么见你出来做广播操,稀客呀!”

“白晓晓同学,请你严肃点,说我胖子可以,麻烦不要在前面加一个小字,班主任说我天天窝在教室看书不好,必须得出来活动活动,不能搞特殊。”

思远知道挖苦他的是谁,一定是那刁蛮女,从入学的第一天开始,没有一天不与他拌嘴的,他已经习惯了。

“也是哈,你是大班长了!必须得装模作样以身作则!”

“嘿嘿!那是,那是!”

“死胖子,不要脸!”

“谢谢夸奖!”

两人互怼中,广播操开始了,思远身胖,看上去动作迟缓,但同样努力跟着大家的动作有条不紊地做着。

晓晓不依不饶,一边做操,一边还不断地挖苦他:“呔,那个胖子,加油呀!马上要到又蹦又跳的环节了,说不定,这样来几下就能掉几斤肉下来,哈哈哈!”

思远瞪了她一眼,把头扭到一边,如同一个受气的小媳妇。

广播操继续,在晓晓肆无忌惮的挖苦中,终于到了她口中又蹦又跳的环节,思远忽然一下子懵了,他不确定还能不能跳得起来,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大家一起跳,当他肥胖的身体高高跃起,又重重的落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思远整个僵在了原地。

整个操场,随着他的动作停止安静下来,随后,思远听到了一阵阵哄笑声,如同一层层巨浪,拍打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皮带断了,裤子应声而落,白花花的肥肉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如同被利刃割裂,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一阵空白,看着周围几乎所有人的大笑,包括个别老师在内,他如同深处一群恶狼中,孤立无援,他感觉整个人正被这些人的笑声以文明之名撕碎。

这种笑,与晓晓的笑是不同的。

他低下了头,急忙把裤子抽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离开、还是如小丑一样在这里任人评头论足。

终于,他缓缓抬起来,想在人群中找到那曾经熟悉而清澈的脸,或许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看到了,队伍的正前方那个纤瘦的身影。他看到了,那头柔顺乌黑的长发。一瞬间,他脸色发白,如同失了魂一般。

她竟然低下了头,捂着通红的脸。她在羞耻,为他感到羞耻!

她为我感到羞耻?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了么?思远咬着嘴唇,痛苦闭上眼睛。

“呔,死胖子,睁开眼睛,看着我!”

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传来,下意识地,思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一张精致无暇的脸。

她身材高挑,比起他也低不了几公分,一头齐肩短发,英姿飒爽,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如同两颗星辰,熠熠生辉,于此时此刻照亮了他的整个黑夜。

“现在知道谁对你好,真正亲近你了吧,说你是土包子你还不信,穿戴这种劣质品,叫你扔掉算了你不听,我家是开服装厂的,给你拿几件质量好的衣服你不要,也对,你要自尊,要自立自强嘛!”

晓晓不顾周围的目光,一边不断絮絮叨叨,一边拉下自己的围巾,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围巾牢牢系在他腰上。

“晓晓,你……”

“闭嘴,你一开口就爱惹我生气,你记住一点就好,以后是我的人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欺负你!我们走!”

晓晓不由分说,牵起思远的手,穿过人群中,头也不回,迎着朝阳,往校门外走去。

这时,校长又一次拿起话筒:“白晓晓同学,你这是要干什么?还没到放学时间呢,你们要去哪里?”

晓晓顿住脚步,却依然紧紧牵着思远的手,低声说:“从第一天开始,您就教导我,育人先育德,正人先正心。我知道,你们是名校,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在很多人眼中,我是关系户,学习成绩不好,但您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又算是什么优等生?我为你们感到可耻!”

晓晓走了,牵着思远的手走了,在阳光下渐行渐远,整个操场上,许多人齐齐羞愧地低下了头颅。



2  直线


白晓晓托着下巴,一直盯着陈思远。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三年来总是被人攻击、殴打、欺辱都不做任何回应,他一直默默承受着,像阿Q一样,有一套无敌的精神疗法,他每次出事后,没几分钟后就能在她面前嬉皮笑脸。

是的,貌似只会在她面前嬉皮笑脸过,在别人眼中他总是沉默寡言的。这种极致的反差让她产生强烈的不忿,以至于每次看到他,她都忍不住莫名的情绪。

莫名的,她也为他的遭遇一直忍受着。

今天,她看到他在人群中孤独无助,就像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被狂风巨浪席卷,这种情绪猛然爆发了。

她为他感到难受,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一直压郁着,压郁着,周围一个个好似扭曲狰狞的面孔,彻底封死了她最后的幻想。她爆发了,毅然决然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的声音很低,却如同炽烈的岩浆,直接粉碎了千百道喧嚣的嘈杂。

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大家这样对他?校中好多好人都说,他太懦弱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欺负他,可在她看来,欺负他的也包括这些好人。

也许他们是对的,如果他是真恶人,谁敢这么对他?最让晓晓难以忍受的是,他的遭遇,并非与谁有直接的矛盾冲突,他们对他,是由心底的蔑视,或许,在他们心里,他与他们上同一个学校,坐在同一个教室,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公。

这个问题,她曾请教过父亲。

父亲说,贫穷就是原罪。

只是,这是真的他么?他真的胆小懦弱么?

晓晓一直盯着思远,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直到,他打开洗得泛白的帆布袋,从中拿出一本本厚重的书籍:土木工程,桥梁设计,哲学社会科学,高等数学……

“喂,胖子,你平时窝在教室里像个闷葫芦一样对谁都不理不睬,就是为了看这些书?这都是大学的专业课程,你……”

晓晓问,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多震惊与不敢置信。

别人在为高考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开始研读大学的专业课程了。

他一直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且一直为着自己的目标默默前进着。

他从未为自己的高考而担心过,这是何等的自信?她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天才,这种事更是不少,并不稀奇,但她只是听闻,从未见过。

但这样的人,胆小懦弱?笑话!

“思远,你为什么一直让他们这样欺负你却无动于衷,这样不好的,他们会把这当成理所当然,会变本加厉的。”

她看到他笑了,那张大圆脸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腼腆的表情。

直到他拿出一张白纸,整个神情变得专注起来,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在发光。

最后,他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晓晓,你看到了吗?这头…是过去,这头…是未来。”思远指着直线的两端如是说。

“啊?看到了,我看到了!”晓晓目光闪烁,她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找着。

突然之间,她站起身来,似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看着他认真地说:“胖子,我想去你家乡看看,你会带我去的,对吗?”

“现在?”他不明所以,觉得她的思维跳跃太快了,有些跟不上。

“不然呢?”她理所当然地说,“趁现在有时间呢!”

“现在?我们不是应该返回学校吗?”

“哼哼,无非逃学嘛,放心了,你学习那么好,他们才舍不得怪你呢,走啦!”她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两人最终上了一辆中巴车。

风淡云轻,中巴车不急不缓,一路向南,随着离城越远,山势越来越险峻陡峭,他们上了蜿蜒曲折的盘山路。

晓晓欢呼起来,她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于是,她把手伸出窗外,手指轻轻一点,只是一瞬间,大地像是发光了,苍苍茫茫,似穿上了一件华丽的金装。

她笑了,轻轻唱起了儿时的歌谣。

这是一个感染力极强的可人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周围的环境。今恰逢周五,中巴车里几乎都是回家的中小学生,她就像一个大姐姐,她的歌声传遍车里的每个角落,每个孩子也跟着她的节奏唱起歌来。

思远看着她,神情恍惚。这一刻,他才发觉,她好美,真的好美。

中巴车在盘山路摇摇晃晃,每过一个村寨,就会下几个学生,但依旧不妨碍晓晓的热情,直到山风渐缓,中巴车亦慢慢盘山而下,直到她看到一片宽广的田野,直到她看到一个巨大的“龙”字盘旋于青山绿水间,车终于停了下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耶!我阿妈要带我去看芦笙舞!”

“走!我也要去,我家还有糍粑,带几个去山上烤!”

所有学生都下车了,不多时车里便空空荡荡。除司机外,只剩下晓晓和思远二人。

“二月二,龙抬头!”

思远目光炯炯,望着青山绿水中,那巨大而醒目的“龙”字。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到镇上了,下车!回到家得步行二三十里山路呢!”

“呀!这就是龙宫么?听说山那边有个天池,像一块宝玉镶在大山头上,是真的么?你就是从这里毕业的吧!”

他没有回答,低着头一直往前走,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晓晓跟在身后,一蹦一跳的,满目好奇,她看到了风姿多彩布依族的蜡染,看到了银光闪闪的苗族服饰,也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民宿和餐厅,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极为繁华热闹的大镇。

她知道,这是风景区,这一切不足为奇,但随着思远一步步走出景区,又一次踏进大山里,路过一个村寨,她终于明白他的情绪为何如此低落了。

景区往南,全是崎岖的小路,穿梭于丛林之中,很是难走,晓晓甚至连一条稍微宽点的毛马路也没有看到。路过的那个村寨,稀稀疏疏十几户人家,斑驳沧桑的石板房似乎在告示世人,这里,除了他们村民之外,鲜有人踏足。

极致的落差让晓晓心里又一次产生极致的荒唐感,好像这边是蛮荒,那头便是天堂。

行走十余里,晓晓已然累得筋疲力尽,想要嚷嚷休息时,一条深幽的大峡谷横在她面前。

它横跨东西,长不知几百余里,像是一道天堑,将文明隔开,把希望灭绝。

看到它,不知为何,晓晓想起了思远画的那条直线。

晓晓走到悬崖边,霎时间,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那是水流击打巨石的声音,下面是一条大河,汹涌澎湃。

这时,晓晓发现,思远在一块巨碑面前停下了脚步,顺着他开始恍惚的目光,晓晓看到了碑上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龙潭!

是岁,天寒。

眼前肥胖的身影像是被冰冻了一般,亦如那巨碑一样笔直矗立于深渊绝壁旁,这一刻,她看到了他胖圆的脸露出的坚毅。

于是,她来到他身边,悄悄然握紧了他的手。

“我第一次走到这里时,刚满七岁。妈妈总是说,小远,你要记得,从成都出发,你一直往东南走,走进贵州,直到崇山峻岭中出现一条大峡谷,直到你看到一块大石碑……妈妈说,那是她的家!”

“小胖,我听着呢!我听着呢……”

思远抬头,眺望峡谷对面,那里山峰纵横,云雾缭绕,朦朦胧胧……

昔年,古老而封闭的龙潭迎来了她入冬后的第一个客人。

这是一个瘦小的男孩,不过七、八岁大,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踉踉跄跄来到峡谷之旁。

“妈妈,妈妈……”

他低喃着,冒着寒风沿着峡谷边往西而走,终于看到了矗立于悬崖边上的巨碑,看到了碑上铭刻的碑文,整个人精神忽然一松,他像是走进了一个久远的梦,低喃着,低喃着,靠在石碑前睡去了。

“妈妈,妈妈,我找到家了,我找到你的家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家了!”

“孩子,你醒醒,醒醒!”

思远睁开眼睛,第一时间进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美丽的妇人,她一身青衣,头挽花帕,和妈妈好像。她的身后,亦围着许多如他一般大的孩子,皆好奇地打量着他。

“妈妈!”

“孩子,你叫我什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思远,我妈妈叫关雨蝶,阿姨,这儿是关家岭吗?妈妈说,龙潭关家岭是她的家……”

“什么?孩子你说什么?你是思远?你是小蝶的儿子?天呐,苦命的孩子,千里迢迢,你怎么从四川来到黔中的呀!你父母出事后,你外公已经找你半年了,孩子,我是你大姨呀!呜呜呜!可可呢?快来见过你大哥哥,阿爹,小蝶的孩子回家啦!”

“我外孙在哪?我外孙在哪?”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分开人群,出现在思远面前,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思远。

老人亦看着思远,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后长叹一口气,将思远拉起来,说了两个字:“回家!”

翌日,思远看到了人生中第一条直线:墨斗线。外公就在身边,从那被岁月侵袭后而褶皱的面颊上,他学到了专注。

思远尝试,却怎么弹也不好。

“心正人则正!人正线则直!孩子,想做一个好的木匠,你学的要多着呢!等你有一天把这条线弹好了,那你也长大了!”

“心正人则正!”

白晓晓重复着思远的话,心里久久不能平息。

他们一路往西,沿着峡谷边而走,数里之后,终于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亦往西而缓缓斜下峡谷,一眼望去,就像是一条金色绳子盘在悬崖之间,险峻而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一条新路,石板铺得宽厚而整齐,晓晓跟在思远身后,走得非常平稳。

一路走下峡谷,两人没有一句话,却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看到了他坚实的后背。

山风拂面,他们终于走到了谷底,她看到一条宽广的大河,这让她很是诧异,原来下游的河面如此的平稳安静。

忽然之间,河岸对面,一抹倩影走进她的眼中。

那是一个女孩,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亦如她一头齐肩短发,不同的是女孩一身青衣,头上挽着花帕,只见其手握一根竹竿,背着一个小背篓,轻轻一跃,竟跳到河面上。

晓晓睁大了美丽的眼睛,不敢相信。

这时,她才发现,小女孩竟也踩在一根竹竿上,如一只小精灵,灵动可人,划水漂流而来。

“这是……”

晓晓准备说些什么,欢快的山歌清脆婉转,如杜鹃一般传进了她的耳朵。

“金黄的菜花为你舞耶,古老的寨门为你歌嘞!青山为你打阳伞耶,梯田为你搭歌台嘞!嘿呀哎,嘿呀哎!欢迎你到仲家来,朋友哎!”

“好歌才!”晓晓赞叹。

只见那灵动如仙的女孩似腾云驾雾一般,抓起岸边一根青藤,腾腾几下便跳上岸边,直奔他们而来。

“她……”

晓晓欲言又止,她何曾想到,那在河面如此灵动可人的女孩,在地面上走起路来竟一瘸一拐,她下意识看了思远一眼,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心疼和溺爱。

“她是可可,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中考成绩出来那天,外公刚去世不久,大姨身体不好,卧床不起,负担很重,小妹便偷偷上山采药想供我上学,不小心摔伤了腿,也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要争一口气,努力学习……”

“思远,我明白了!我明白你在学校里为什么那样忍辱负重了,是因为她,我还以为是因为某个人……”

“哥,你回家啦!还带着女朋友一起回来啦,这下关家岭热闹喽!咯咯咯!”这时,那如仙一般的女孩已然来到两人身边,自然而然亲昵地抱起思远的胳膊,一边笑着一边俏皮地打量着晓晓。

“胡说什么呢?”晓晓和思远异口同声,同时偷偷看了对方一眼,又立马把头扭到一边去。

“哈哈,有戏!漂亮的姐姐,我给你们带路,不当电灯泡喽!”

可可松开哥哥的手,变成一只小杜鹃,一路上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他们走上了一座崭新的石拱桥。

桥分九孔,皆由山石建成。晓晓站在桥头上眺望,她发现,回家的路亦是一条刚铺好没多久的新路,由石拱桥开始往东折返,一路上山,两条石板路连接在一起,在大峡谷中构成一个浩瀚的“V”字。

“姐姐,你知道吗?这条路,这座桥,是我哥带领龙潭十村二十八寨的年轻人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哼哼哼,有了这条路,这座桥,我们去镇上读书就不用担心爬山摔着了,更不用害怕雨季过河被大水冲走了,父老乡亲到镇上或者进城也方便了,姐姐,我哥很厉害吧,当时他才十五岁!”

路继续走,眼前那一瘸一拐的小精灵,每过一处都不断骄傲地向晓晓介绍这介绍那,当他们沿着石板路爬上峡谷彼岸,终于,那一抹纤瘦的身影停了下来。

“姐姐,你看,我哥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望着对面的大石碑发呆。”

“思远,你……”

“别听这丫头乱说,她只是心疼我……晓晓,你快看,那是我家!”

晓晓走上峡谷之巅,似踩踏在云层之上,一览众山小。她转向山岭的另外一面,瞬间美目异彩连连。

她看到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菜花中,一间连一间的石板房,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靠山而座,从这头到那头,一眼看不到边际,山风走过,菜花掀起层层金色的巨浪,好不壮观,好不迷人。

这像是一个狭长的小型盆地,同样更是一条线,将龙潭十村二十八寨紧紧连接起来。

“远哥回来啦!”

“远哥回来啦!”

“远哥回来啦!”

忽然之间,山岭中涌出许多青少年,很快将思远簇拥在中间,不断说起他曾经的往事。

晓晓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热情。

晓晓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崇拜。

晓晓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眼中的希望。

“姐姐,你看那些新建的木房,都是我哥哥的杰作,嘿嘿!还有山上的那两台变压器,都是我哥带人去镇上软磨硬泡抬来的,最后龙潭才能通电,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我哥人很好吧!”

小精灵不知何时已然来到晓晓身边,伏在她耳畔,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哥从前很瘦小,所以他最崇拜楚霸王了,想做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天地英雄,可是后来他个头突然长高了,人也壮了,他渐渐发现,有一个人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盖世英雄!”

“谁?”

“嘻嘻,不告诉你!你想要知道,自己问他去!”

小丫头吐吐舌头,一瘸一拐跑开了,转眼间和一群孩子打成一片,消失在菜花林中。

晓晓的目光落在那条肥胖的身影上,觉得他好像真的不同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男人。

或许,一个坚强的孩子,当他被所有人寄托以美好希望,主动将一切重任扛在自己肩上,并以此勇敢前行时,他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3  蝶变

“无论你来自哪里,又将到哪里去,我只需要记得你是谁。他们说,你是英雄,注定要远走高飞,而我们竟注定难以同路。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你早已经飞进我的世界,永远逃不出我的心里!”

风轻轻地吹,五彩蝴蝶的两根小触须轻轻扬起,从一行工工整整的楷书上飞过,字体三分俏皮,三分张扬,三分不羁,竟也带着一分沉稳。

“咦?那只呆头雁呢?”

蝴蝶迷糊了,跌跌撞撞飞出窗口,回到当初遇到小白颊黑雁的地方,原本的大峡谷却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浩瀚缥缈的古城,城楼上明显刻着“咸阳”二字。

“嗯?”

五彩蝴蝶开始犯怵,它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单手抱着一个孩童,身后跟着一众文臣武将,皆安静地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苗条纤瘦的女子,长发直垂腰间,独自一人,一步步走向一座清冷的宫殿。

他没动,沉默不语,身后的众人皆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仿佛便天生如此,树木都为他弯了腰,风都为他让路,直到那风华绝代的女子缓缓走进宫殿,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众人才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但愿……小扶苏长大后不要怨孤。”

男子开口,声音很轻,却如同一块巨石落在众人的心里,人人皆冷汗直流。

“王,您爱她么?”

这时,竟有人不知死活开口。

男子微微回头,瞥了身后一眼,有些诧异,随后面无表情。

“王翦,你胆子很大!”

“回我王,胆子不大今后如何为我王扫平六国,一统天下?末将的意思是,我王既然决定了,就不要有所顾忌,如有障碍,一路扫平,王需要平的不只是六国,更要平天下人心,我王所爱之人,应该与我王同心同德,任何人皆不能挡!”

“会有那么一天的,回宫!”

王大手一挥,深深看了那座清冷的宫殿一眼,准备转身之时,整个人蓦然一顿。

“谁?滚出来!”

王低吼,往一个方向望去。

咸阳城外,五彩蝴蝶感受到凌厉迫人一般的目光,身子不由得一颤,慌乱逃离。

“好可怕的男人!”

蝴蝶跌跌撞撞,自觉飞出咸阳范围后,仍然心有余悸,未等它平复一下心情,打杀声渐渐传来,且声音越来越大。

蝴蝶的两根小触须扬得更高了,一座巨城竟由天边飞来,眨眼间便将它笼罩在其中。

“长安,玄武门?”

蝴蝶胆战心惊,想要迅速逃离,正在这时,一个伟岸挺拔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他剑眉星目,长发随风飘动,拖着一口滴血的长剑,所过之处,众人皆跪下低头,直到他来到另一个青年面前,后者胸口还插着一支血红的长箭。

“二弟,你赢了!”

“不,你错了,其实我们都输了!大哥,我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哈哈,好一个秦王!此时还在惺惺作态,不对,你要做的是大唐皇帝!当世英雄,非你莫属啊!但愿你不要辜负这大好江山!”

“哥,你又错了,这江山是我打下来的,我自然不会辜负!我要做的不只是大唐皇帝……我的想法,你永远不懂!”秦王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兄长,看了许久,忽然,一剑刺穿了兄长流血的胸膛,头也不会,大步走向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

不远处,五彩蝴蝶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感觉头皮发麻,它又一次振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飞出了长安城。

这一次,它来到一处山岭中,终于长出一口气,但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依旧是一座城,只是相对来说,比之见过的两座城小得多,且城墙已然千疮百孔,显然,这里时常经历战争。

“川地,钓鱼城?”

疑惑之时,只听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响彻整个天地间。

举目眺望,那是骑兵,无穷无尽的蒙古骑兵,如潮水一般,浩浩荡荡而来。

危急时刻,一个男子,提着一口残破的长刀,出现在城头之上。

它看不清他的脸,像是身在迷雾之中,只是觉得他的身材和一人好像。

“他是谁?”

白晓晓睁开了眼。

“小胖?”

十指轻拈,面前的钢琴发出欢快的声音,像是一只只喜鹊在共鸣。

晓晓蹙眉,笔锋攒动,那个梦、那座城、那君临天下的帝王,还有那一抹朦朦胧胧的身影,皆化一个个音符活灵活现浮于白纸之中,待她再次挑动琴键,欢快的声音逐渐变得沉重而压郁,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个人,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在追求什么?而我,追求的又是什么?

晓晓深思,似乎还缺了点什么?

这时,一条肥胖的身影悄悄然来到她身边,瞥了钢琴上的曲子一眼,柔声地说:“在你思考追求的是什么之前,首先你得清楚你是谁,而这得多问问你的心。你搞创作,不要被条条框框束缚了,音乐是自由的,它可以带你去往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直至灵魂深处。这个曲子,也可以这样弹。”

他坐在她旁边,将她刚写好的曲子随手一扔,随后闭上眼,十指震动,一曲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曲子响彻整个房间,她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喊杀声,听到了城墙那个人激扬的嘶吼声。

“我明白了,小胖,我明白城墙上那个人是谁了,他才是你心目中的真正的英雄!我更明白你的心,你的追求是什么了。”

晓晓暗想,心里特别高兴。

在她眼里,他似乎已经无所不通。

“我四岁就接触钢琴了,阿妈天天盯着我练琴,直到七岁那年……”

“真没想到,雨蝶阿姨是你阿妈。”

关雨蝶,一个久远而传奇的名字,一个洒脱开朗的女子,她不但是一中一代人的传说,更是整个安城一抹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她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背着一把马头琴,据说某年某月小时候独自一人游历天下,在内蒙时一个少年送给她的,她走到哪弹到哪,能挥手成曲,开口成歌。她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青少年,皆以她为马首是瞻。

她胆识非常,总是说她来自关家岭,那是武圣爷曾经驻扎过的地方。

那一年,一个外地学生在校被人霸凌欺辱,是她,尽一人之力,组织全校学生全体大罢课,竟连它校的也轰轰烈烈参与进来,她带领成千上万人到市府请愿,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领导辩得哑口无言。

那一年,一个卖鞋垫的残疾人因为没有及时离开而占道经营,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是她,尽一人之力,拦住了那些所谓的城市文明执法者,直到公安刑警的到来,还不断夸赞她见义勇为,据说那天,好多群众都怕她受伤,竟自发起来,牵着手围着一个圈,将她层层保护在身后。那一刻,她成了整个安城最耀眼的明珠。

大学毕业后,她背着他送的马头琴,与他一起,如同一对神仙眷侣走过了祖国的山川大地,走过了西南的每座高山每条河流,最后定居在四川一个偏远的山村里。

他们一起建了一所学校,可供数百孩子免费上学,她一生鞠躬尽瘁,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更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

那一年,学校宿舍的一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他们夫妻二人为了救人,双双没于熊熊烈火中,那是她理想最后一次的极致绽放,连同她的那把马头琴,也随着她的理想一起为他们的爱情划下最绚烂的篇章。

多年过去,有时会有人提起她,但几乎无人知晓,她便是思远的阿妈。更没有人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一个璀璨的名字走进大家的世界里。

林诗诗。

她的人如她的名一样美,像是从诗画里走出来一般,纤瘦苗条,楚楚可人。不同于关雨蝶爱热闹总和大家打成一片,林诗诗喜静,为人清冷,她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数学物理无不在行,她就像广寒宫里的神女,只可仰慕而不可亵渎。

众所周知,她和思远初中毕业于一个小镇,更是上同个高中,算得上青梅竹马。事实大家看到的也是如此,他们总是喜欢待在一起,那个如呆瓜一样的胖男孩,在她面前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大家更清楚一点,他配不上她。她之所以会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上学,与他同窗,全是父亲的缘故,听说她父亲是个大人物,从身份上看与那个胖子就压根不对等。

如果说陈思远是因为成绩优异而进入一中的,那林诗诗根本就没参加中考就被破格录取了,据说那年市里让她出国参加奥数比赛,她也没让人失望,拿了重奖回来,这成了安城的莫大荣耀。

高一那年,她画了一幅人物像,一个含有滴泪痣的年轻妇人,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孔。有人分析,这表达了一个不确定的命运,一颗挣扎的灵魂。在一个画展上,有人以数百万的天价将这幅画拍走了。

因为这幅画,使得林诗诗这个名字如繁星皓月一般而耀眼,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说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关心底层民众,喜欢大自然,她成了一中新的一代传奇,她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而以往常在她身边的胖子,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是的,时隔近三年,她又出新作了,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晃晃地将画作展于校刊之上,显得格外的高调与张扬,她似乎想证明什么,但大家不理解,他们的神女还需要证明自己么?

当白晓晓和陈思远齐齐走出教学楼,便发现校刊周围围了许多人,皆对画中内容讨论,有不少教师还为此而揣摩思考。

留守儿童,林诗诗把目光放在留守儿童身上。

近景,一棵梨树下,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望着远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从细节上还可以看清他脸上的污泥。视线拉远一些,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女孩正好过路,她打着赤脚,手拿镰刀,披头散发,正羡慕地望着一个方向,目光恰恰与梨树下的小男孩相反。

沿着小女孩目光视线再拉远,那儿有一群孩子,亦如男孩女孩一般大,他们看上去虽然穿着单薄,却很是干净整洁,孩子们跪成一个圈,皆抬着头,如朝圣一般仰望着一个女子,她一身白裙,长发飘飘,背着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光彩夺目。

视线再拉到最远处,可以看到绵绵不尽的群山跌宕,一条深幽的大峡谷,一块高耸入云的巨碑。

晓晓二人终于挤开人群,来到校刊面前,只是一瞬间,她的脸色便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颤抖。

晓晓转头,看了一眼身边,果然,思远阴沉着脸,握紧拳头,好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很明显,画里的景是龙潭,画里的孩子是龙潭的孩子,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孩,不正是她林诗诗自己么?

她当自己是谁?从天上降临世间的圣女么?真当自己会发光普度众生?晓晓去过龙潭,那里虽然封闭,但那里的人淳朴,豪爽,乐观,开朗,岂是画中木偶一般的模样?龙潭人一向艰苦奋斗,自强不息,什么时候需要你的虚无的光芒?他们是留守儿童,但他们的父母在远方何曾不无时无刻思念他们的孩子?龙潭的孩子不缺爱,他们只是少了一条出路而已。

想到这里,晓晓便扑上去,准备将画撕下来,却立时被思远制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她摇摇头,牵着她的手默默离开人群中。

两人肩并肩,走进一条小巷中,这是他们这数月以来时常走过的路,深幽安静,穿过小巷便可以到达思远的出租房。

六月的安城依旧清凉,如同他们两人的心,随着他们手而紧紧连在一起,在这条小巷,成了属于他们二人的平静的世界。

他们无需多话,他懂她,她亦懂他。

路走过大半,前面是一个弯,如同他们短暂而难忘的校园生活,晓晓心里惆怅,高考将来临了,他们也将分别了。这时,身边的男孩停下脚步来,晓晓疑惑,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至,她抬头,立马看到了七八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思远不愿纠缠,二话不说,拉着晓晓转身就走。

“站住,死胖子,老子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思远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我说,都他么的给我站住!晓晓,你就死心塌地跟着这个废物么?枉我一直对你这么好,一直让着你,但你以为你是谁?你爹是捞偏门的,挣了几个臭钱开了间破服装厂,就以为自己是块好料子了?要不是我家投资,你家那个破厂早就倒闭了,一个爆发户而已,装什么清高?老子忍你很久了!”

“嗯?”

突然,思远顿住了脚步,猛然转身。

他的目光变了,如同一头猛虎,死死盯着张狂叫嚣的青年。

“说我可以,别说她!”

“哈哈!笑死我了!哟呵?什么眼神?差点把我吓一跳,死胖子,你皮又痒了吧,前几次没把你打怕,这次又想挨揍了?要不是晓晓一直悄悄护着你,老子早就扒了你皮,给我上!”

青年扬着自己的棒球杆,身后的两个青年便往前扑来,看那架势,好像两头饿狼要把思远撕碎一般。

这一次,他站在了她身前。

没有多余的动作,他抱着手,对着凶扑而来的两个青年猛地一撞,只听嘭嘭两声,那两个青年如同断线的风筝飞退数米之远,重重砸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我七岁那年,便一个人步行千里,从四川走到贵州,不知翻了多少座山,踏过多少条河,什么豺狼虎豹没见过?当真以为我怕你这个二世祖?我说了,骂我可以,骂她不行,半个字都不行!”

其余数人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一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死胖子竟然如此凶猛,拿着棒球杆的青年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竟发现跟着他来的几人打着哆嗦不断后退。

思远一步步向前,沉重的脚步声踩踏在斑驳的石板路上,咚咚的响,他每往前走一步,前面的数人便后退一步,仿佛他踩踏的不是地板而是他们已然胆寒而不安的内心。

青年见此状况,脸色煞白,最后咬着牙,硬着头皮挥着棒球杆往思远的头上砸来。

“我要弄死你这个土包子!”

“咔嚓!”

只听一声脆响,那条肥胖的身影竟如此灵活,后发先制,一记侧踢,棒球杆应声而断,青年还没反应过来时,只见黑影一闪,那个胖子已然来到自己面前,下一刻,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喉咙,如同老鹰提着一只小鸡一般,他被单手举起,顶在墙上,丝毫动弹不得。

其余人等看到这一幕,惊恐大叫一声,便一哄而散。

“思远,你在干什么?住手!”

正在这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一抹白色的倩影姗姗来迟。

她太美了,一身白裙,长发飘飘,天生丽质如仙女下凡,每往前一步,就连清风也为之停留,不愿离开。她背着双手,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正如那幅画一样,似乎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当她从晓晓身侧路过,只是稍稍瞥其一眼,没有一句言语,便径直走到思远面前。

这一刻,晓晓深刻感受那纤瘦的身影中的清冷与高傲。

“松手!”她盯着思远,声音很轻,如春风一般温柔,却不容置疑。

思远回头,看着近在眼前无瑕的脸,他们曾经也经常靠得这么近,几乎天天形影不离,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向往未来。然而此时此刻,他感觉很不真实。

去年冬天,她说要去龙潭写生,他从未想过她心目中的龙潭人是那等模样,她就像高高在上的白天鹅,飞在天上静看云卷云舒,俯视人间的潮起潮落。

他不怪她为他的裤子脱落而羞愧,她是一个女孩子。他们都说,她美丽,她善良,或许她此举只想让更多人关注远离父母的留守儿童,或许……她从心底就认为他们根本不是同类人。

“你命令我?”

想到这里,思远的手不禁用力,被顶在墙上的青年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脚不断乱蹬,脸色越来越白,快窒息过去了。

“小胖,放手!都过去了!”

开口的是晓晓,她已来到他身边,很是亲昵,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思远闻声,随即松开了手,两人肩并肩,再没有多一句话,便往前走去。

看到这一幕,这个如仙临凡尘的女孩,脸色变了,他从未这样对她过,自从数月前,他们二人去龙潭回来后,他好像都刻意去回避她,不与她说话,如今,竟连头也不回。

“思远,你就这样走了么?把人打伤了就这么走了么?你这种做法,和村里那些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太让我失望了!”

“林诗诗,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这一次,停下脚步的是晓晓。

“这是我和思远的事,请你让开!”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白晓晓,你不讲理!”

“讲理?他被人欺辱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人嘲笑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你眼中,龙潭人就是愚昧无知的野蛮人,对么?那你以为你是谁?才情无双的人间圣女么?觉得自己画功很厉害是吗?我见过一个人,她叫可可,她随手用一根竹竿在沙地涂鸦几笔,都比你用心揣摩几年的作品更加生动形象。我知道那次画展,我就在现场,你真以为你的画那么值钱?谁不知道,是因为你爹面子大,某些大人物害怕,便利用几张烂画来洗钱,这其中的猫腻,谁又说得清呢?”

“你……血口喷人!”

“别在小胖面前装作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好像是你受了天大委屈一样,你不觉得奇怪么?你这样的人会走这样的小巷子?是有人通知你的吧,想看我家小胖出丑,他们只是没想到小胖会反击。”

晓晓冷笑着,言语如刀,刺激得林诗诗竟连一句有力的反驳都没有。这时,她终于看清了后者手中的书籍。

“哟,原来你也看小说呀!死神永生?别看入迷了,真把自己当程心了?”

晓晓说完,顿时觉得胸中压着的那口闷气一扫而空,准备离开时,她听到了林诗诗清冷的回击声。

“那你以为思远是谁?他是你的罗辑么?那就太可惜了,罗辑是伟大的面壁者,是果敢的执剑人,他将来注定与孤独为伴,与黑暗为伍,他的世界注定没有你!”

晓晓愣住了,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小胖才华横溢,有远大抱负,他就像一只鲲鹏,终有一天将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个小地方是留不住他的。而她,自小就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想留在家乡,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就好。

他们将要分离了,尽管她一直珍惜他们一起的时光,但她留不住他,她万般不舍,她却也不想留住他。

“他不是罗辑,更不是谁的谁,他只是他自己,他是陈思远!”

晓晓说,大步走到思远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很是用力。

“那天在操场上,我听见了,别人也许认为你是靠关系进来的,但我认为不是,能进我们班的哪个没有点本事?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练琴,在写曲子?毕业晚会那天,我期待你的表演!”

“好呀!我也想看看我们的神女又表演什么节目?”

两人争锋相对,让本不善言辞的思远连句话都插不上,他不想争,最后无奈摇头,硬拖着晓晓离开。

“思远,我们就这样了吗?”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

林诗诗闻声,霎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顿觉得心里一痛。思远的话很重,不但将他们的未来断绝了,连同他们的过去,他也一并否定了。看着那对人儿渐行渐远,她不禁咬着下唇,红了双眼,这时她才发现,他在她心里何等的重要。

她还记得,当初的他没这么胖,很是英武,刚刚走进一个陌生环境的她,很是忐忑不安,是他第一个站在自己的面前,友好地说,“嗨!我叫陈思远,欢迎你来到美丽的龙宫,成为我们的一员。”

那时的他也不像现在沉默寡言,他很是爽朗大方,好打抱不平,处处护着她,每次有人想骚扰她,他总是第一个站在自己面前,是呀!多好的男孩呀!他总说他来自龙潭,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是呀!他在自己面前从不设防的,总是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悲伤。

可我自己呢?

我去过他的家乡,只为写生,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好。他总说他的理想,我从来没有认真听过,甚至在他谈起阿妈的时候,我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我只会责怪他,挑他的毛病,说他总是爱显摆,爱打架,以暴制暴,野蛮人的行径。

他后来不打架了,话也少了,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深幽的小巷又变得安静异常,林诗诗一个人站在风里,心头莫名的空空荡荡,大家都说她性格清冷,但她一直在争,想与那位传奇女子争,想与白晓晓争,更与自己争,现在才发觉,一开始她就输了。

这时,一只小蝉从角落里钻出来,好奇打量这个世界一眼,随后唧唧叫个不停。

夏天到了。他们要毕业了。

毕业晚会这天,学校非常热闹,整个操场上已然挤满了人,不止于毕业班,其他年级的也来了,这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友谊,还有懵懂而不完整的爱情即将划上终点。

“诗诗表演霸王别姬了!”

不知谁大喊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舞台中央,许多人皆全神贯注,看得心潮起伏。白晓晓和陈思远姗姗来迟,当挤开人群来到舞台下方,正看到“霸王”拔剑自刎的一幕,“虞姬”伏在其旁,如诉如泣,让人怜惜不已,使得台下的大男孩们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恨不得台上的“霸王”变成自己。

这并非他们演得有多好,而是她太美了,美得让人难以正视。而今晚,她仿佛是掉落凡尘的神仙女子,第一次走进人间烟火,他们看到了她的泪,也看到了他们自己即将的离别。

“她真的很美,这好像为你表演的,她在表达她的不舍。”晓晓说。

思远干笑一声,摸摸鼻子,忽然问:“想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楚霸王送虞姬什么礼物吗?”

“呀?”晓晓张大了明亮的大眼睛。

“等会回来,我告诉你!”

“好!”

晓晓微微点头,随着上个节目缓缓闭幕,她一步步走向舞台。

她眼眉低垂,那两弯柳月如梦如烟,似有万千不舍,尽归纳于那若隐若动的两池秋水。当她的脚步姗姗踏上舞台,那一头齐肩的短发,似赋予了整个世界别样的光彩,充满别样的青春气息。

灯亮了,所有的目光都焦集于她的身上,以及那台静如处子一般的钢琴。

这时,她闭上眼,双手轻轻触在琴键上。晓晓变了,仿佛变了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坚守孤城的绝世女将,那身旁的钢琴,变成了最坚实的城墙。

“有人告诉我,音乐是自由的,它可以带你去往任何想去地方,直至你的灵魂深处。有人告诉我,有一个作曲家,耳聋眼瞎,却创作出世间伟大的英雄交响曲。我问他,他心里的英雄是谁,始皇还是霸王?他说不是。有人努力奋斗,想去远方,逃离贫困的家乡,但有人注定学成归来,坚守着心中伟大的孤城。现在,我知道那个是谁了。”

白晓晓开口,声音如百灵鸟一般,清脆、婉转而激昂,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空。这时,她真正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她的手指动了,如十个勇敢坚强的战士,操起锋利的兵器,那灰尘仆仆的琴键,变成了的磅礴浩瀚的战场。战起!金戈铁马的声音穿过迷离的夜空,跨过了岁月长河……

钓鱼城,王坚站在墙头上,擦拭着残破而血红的长刀。忽然间,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抬眼望去,尘土飞扬,竟覆盖了半边苍穹,那是浩浩荡荡的蒙古骑兵,无穷无尽,如同猛虎出闸一般,直奔钓鱼城。飞沙走石间,王坚于万军丛中看到一条伟岸挺拔的身影,心神不由得一震。那是如始皇,太宗,成吉思汗一般的天骄人物,志在天下。有信传来,在他统治下,蒙古人的铁骑横扫西方,无人能挡,已经打天边去了,而今,他亲身来了,带着数十万无敌的大军来了。

“怕吗?不怕,因为这是我的家!杀!”

王坚大吼,举起长刀,随着他一声令下,漫天的箭雨从城中飞出,落在蒙古大军中,刺穿了飞奔的马匹,刺穿了宽厚的盔甲,刺穿了哀鸣的骑兵。

战不停,数十万大军在狂奔,凶而疾,转眼来到了城门之下。

王坚放下长刀,拿起沉重的弓箭,他看到了,他看清了,看清了蒙古大汗的脸,王坚拉满了弓弦,双目闪出两束精光。

风吹过,吹乱了他的长发,渗透了他干裂的嘴巴,一只五彩蝴蝶飞过了战场,身后很跟着一只笨拙的小白颊黑雁。

嗖!箭脱弓而去,如脱缰的野马,在风中极速飞舞。

噗!随着一声轻响,那条挺拔的身影蓦然一僵,随后从马背上掉落。

“死了,蒙哥死了!”

一曲终了。是夜,无眠。

全场安静了,晓晓的每一个音符都走进他们内心深处,不能平复。高考,是一道分水岭,从今往后,他们各奔东西,有人将会鱼跃龙门,鹏程万里,有人却注定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甚至不会有人会记起,这段时光将是他们最后的任性与倔强,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真正的自己,他们将进入人生的大战场,与己争,与敌争,与命运争,也许比之钓鱼城下的战斗更加残酷万倍。

白晓晓睁开了眼,恰似黑幕掀开,晨曦降临。

她的目光,从钢琴上慢慢移动,缓缓落入人群中,直到看到一条肥胖的身影亦望着她一脸惊愕的表情,她笑了,似打了一个大胜仗。红唇轻动,好似在对那人说悄悄话。

“你出去闯天下,我为你守家,等你回来后告诉我,霸王的那份礼物是什么。”



4  守望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风声悠悠,五彩蝴蝶扑扇着美丽的翅膀,飞过了浩浩荡荡的长江,飞过了沧桑古朴的黄鹤楼,最后落在一根枝头上。不同于以往的悠然惬意,今日的它高高扬起了两个小触须,竟显得有些焦急。

它的目光,最后落在楼下席地而坐、对着长江发呆的两个青年身上,一个胖子,一个瘦子。

“思远,你昨天发表的那篇学术论文真精彩啊,很多大人物都被你镇住了,看来你前途无量啊,他们看你就像看宝贝一样,眼睛都会发光,来这儿快十年了,说说,你知道这儿最好的是什么吗?”

“交通好,这里四通八达。教授也挺好的。嗯,樱花开的时候学校里头很漂亮!我们坐这儿也很漂亮,据说李太白曾在这里喝过酒写过诗!”

“哎哟喂,我的远哥啊!你真是书呆子啊!我告诉你,这儿有三绝:一当然是长江了,没来过的都知道,二是这里的小吃是天下一绝,比如那口热干面啊,我吃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起嘴又馋了,第三嘛,嘿嘿!这里的女孩漂亮,一个个像仙女一样,看得我眼馋,可惜我人太帅了她们和我不是一个频道的,至今奔三了都,女朋友还没一个,哎,早知道当初考什么研,读什么博嘛……”

思远沉默了,仿佛感受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树枝,却什么也没有发现,狐疑之后,又对着长江继续发呆。

身边的伙伴百般无聊,拿出手机打开微博就乱刷一通,嘴里不断嘀咕什么,很明显,又在抱怨自己的好友突然不说话了,这个头高大的胖子,从入校的第一天他们就结识,学同一个专业,住同一个宿舍,多年过去,他们经历了不少事皆一起挺了过去,学校的人来一批又走了一批,唯独他们二人,像是赖在学校一样,怎么都不会离开似的。

这压根不是正常人,因为这是他们第二次走出校园来到长江边,正常人也不会像他们一样两个大男人经常黏在一起,住在一起。但有一点别人是无从反驳的,为钻研某个学术问题,这两个人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几天几夜窝在房间里不出来,甚至有人时常听到他们大半夜争论得脸红脖子粗。

这压根就是两个疯子,使得很多不明所以的新生避而远之,也只有那些高年级为毕业论文而发愁的学生才知道,得到这两个疯子任何一个人的指点是何等的珍贵与重要。

他们不是教授,但懂的比很多教授还多,因为他们所涉猎与研读的根本就不止于他们口中的专业。

然而,今日他们走空了,这两个疯子压根不在校中,谁能想到,他们正像两个孩子一样,坐在江边发呆呢?

江风吹过,微凉,树枝上的蝴蝶也在这时扑闪开翅膀,越过长江,飞向茫茫天际。思远再次回头,身后依然空空荡荡。

“思远,你快看,你家乡的新闻!热点!”突然,身边的伙伴惊呼起来。

“什么?”思远也坐不住了,接过手机,立马打开里面的一条新闻视频。

龙潭峡,幽深且长,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横在黔中大地上,峡谷中的大河,在镜头下显得异常的暴躁,像是一条发怒的巨龙,奔腾怒吼的声音直冲云霄,巨龙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幸亏上游皆是荒芜之地,没有庄稼与住所。

随着镜头缓缓往下游移动,终于看到人过的痕迹,一个巨大的“V”字,架在悬崖峭壁之间,其中间处,“V”的交汇点,那是一座不堪入目的断桥,没有桥面,没有桥梁,只有一座残破的石墩,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快!快拍河面,有人!”

这时,视频传来一声大叫,不知是震撼还是惊喜。

大河之中,波涛汹涌,一个黑点出现镜头之中,随着镜头越拉越近,终于看清了,那黑点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短发女子,左臂单手抱着一个小男孩,另一只手在不断地划着水,可正值雨季,水流湍急,好几次她刚刚冒出头来,又被一个浪打翻,有时候快到岸边了,又被水流推出去好远,但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每次冒出头来,依然紧紧抱着小男孩,往岸边拼命游去。

“快!救人!”

一声大喊之后,画面陷入黑暗中。

“晓晓,不不不!”长江边,古楼下,思远焦急地拍打着手机,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就是晓晓么?思远,你真幸运!”身边的伙伴轻声问道,“放心,你看这视频还长着呢!这段应该没剪过,这帮人可能去救人了,来不及拍摄了!”

果然,话音刚落,画面又亮了,那个女子全貌赫然出现在镜头之中,这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眼睛如星辰一般耀眼,尽管此时浑身上下湿透,看似疲惫不堪,却依旧掩饰不住她眼中的果敢与坚强。

“你好,请问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们要采访我,是么?抱歉,我还有事!山洪爆发,在下游,这男孩的家被冲垮了,他本来是想去关家岭求救的,但这座桥被人毁了,掉进大河里,幸好我刚下山……”

“等等,能告诉我们,这座桥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你们想知道为什么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一个人问过?现在突然关心起来了?”

她突然暴怒起来,走到镜头面前,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

“好,很想知道,是吧,我告诉你们,龙潭十村二十八寨,一直被锁在大山里,父老乡亲好不容易一锤一锤地敲出一条小路,建起一座小桥来,我们只想寻找一条出路,有错吗?有人大手一挥说,我们违建,还有人说,我们破坏环境,然后,轰的一声,桥没了,路也断了,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们比谁都珍惜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环境,但有人说,我们说了不算,好了,每年都有孩子上学不小心被洪水冲走,谁来负责?有人家中有重病人,无法得到及时救治,谁负责?有个人曾对我说,龙潭什么最重要?不是风景,不是矿产资源,是人!是人!我们都是人!”

说到最后,她已然红了眼睛,却生生忍住了眼泪,将摄影机拍到一边,走到小男孩面前,将其背上,快步往下游狂奔而去。

这时,画面又戛然而止了,再出现时,莫名其妙转到一个演播室中,竟是一次访谈节目,节目内容竟与方才的视频画面有关。

“嗯?”思远眉头一挑,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他都认识,不同的是前者短发,空灵出尘,虽带着口罩,但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一举一动他都认得,另一人长发,清冷如烟,他亦很熟悉,甚至于刻骨铭心。

毫无疑问,这是两个非同凡响的女子,她们一开始便已针锋相对。

“欢迎林会长来到我们的演播室,请问会长,你怎么看待龙潭峡十年难遇的山洪大爆发?”

“一者,当然是汛期,最重要的是要爱护好环境,不要乱砍乱伐,给后人留一个……”

“等等!抱歉,林会长,我知道您是安城环保联合会的代理人,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去过龙潭?”

“去过!”

“我看您不只去过那么简单吧,最近老去,所以您应该清楚龙潭人有没有乱砍乱伐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上纲上线?”

“有则停止,无则加勉,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视频中的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她说,应该有人为他们的断桥负责,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你么?”

“我自然认识她,高中就认识了,那时候她就是一个问题人物,她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钢琴师,一个作曲人,但她不是龙潭人,这几年带着龙潭人到市里来胡搅蛮缠,总是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她的话不可信,我需要负什么责?”

“对,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她原本有一个服装厂,因为厂门口有一个烟头,你一纸批文,就把厂给关了,从此后,几百个工人失业,不得不奔走他乡再就业,而你一直标榜关爱的留守儿童,恐怕因此又多几百个了!更巧的是,没几个月,这个厂莫名其妙就被一家外地企业收购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记者,怎么,你连我是谁都搞不清楚就敢来接受我的采访,不知道是真以为你自己会发光呢?还是真的可以只手遮天?”

短发记者缓缓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绝代无双的脸,她一瘸一拐,走到被采访人身前,靠近其面,反反复复地盯着后者半晌,随后嫣然一笑,拿出似乎早已经准备好一幅画,放在其手里。

林打开一看,脸色终于变了。

画作很简单,两座悬崖,一根钢丝连着,一个可可楚人,如圣女一般发着光的女子走在钢丝上,像是摇摇晃晃一样,周围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关可可!”

“林诗诗,你真的变成程心了!哦!还有一个事哈,你搞错了,晓晓姐她是龙潭人,是龙潭所有人的亲人,我想,这点你永远是不会懂的!”

可可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竟丢下林诗诗一个人待在演播室,忽然间,画面又转,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大峡谷。与之前不同的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此时环抱着一个浑身污泥的小女孩,不断地安抚,周围一大群人站在废墟之上,围着她不断地憨笑着。

不知何时起,她成为了这些人的精神支柱。

当镜头再次对准她,请求她说话时,这次,她笑了,嘴唇微动,说了两句话,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她知道,有人听得见。

千里之外,思远的泪流满面,低声细语:“回家!回家!”

夕阳西下,天边映照一帘晚霞。

龙潭峡,白晓晓短发飞扬,站在那个人曾经经常发呆的地方,望着峡谷对面那块巨大的石碑,怔怔出神。

“小胖,对不起,我没守好家!他们把你的桥给毁了!”

“不,是我的错,对不起,让你委屈了!晓晓,你知道楚霸王第一次见虞姬的时候,送她的那件礼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嗯?小胖?”

晓晓一愣,蓦然回首,只见一条肥胖的身影悄悄然站在她身后,他满面笑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没有说话,双目通红,轻咬着下唇,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她埋头倾听,听到了他胸膛坚实有力的心跳声,这才确定,原来不是梦。

从毕业那天开始,他们分开已经太久太久了,好像过去了一万年。

“楚霸王的礼物呢?快拿出来!哼哼!”

“晓晓,你看……”

峡谷之巅,云雾缭绕,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陈旧的图纸,缓缓地在她面前展开。

“咦?这不是当初你带我来龙潭时,给我画了一条直线的那张纸么?现在……”

现在,纸上是无数条线,每一组线上,都清楚工整地标注着一排数字,或者一个公式,最后这无数的线条,构成了一座桥。

这是一座宏伟的通天大桥,横架在峡谷之上,穿梭于云雾之中,就像一条美丽的彩虹,连通着过去,通向了未来。

“这是我家小胖送给我的礼物,才不是那什么霸王的呢!不知道比他那个好几万倍!”

晓晓浅浅一笑,紧紧攥着这张陈旧的图纸,她的眼里满是温柔,重新换了一个舒服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这时,他发现了她竟有些歪了的头发,揭开一看,他发现了她满头的伤疤。

“我真蠢!我真蠢!我早该回来的!我真他妈的该死,我对不起你!”

“傻瓜,别害怕,我在呢!我就知道我家小胖一定会风风光光学成归来的,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设计师工程师,小胖抱紧我,我好累。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好长,好长……”

晚风轻轻地送走了红霞,一只五彩蝴蝶站在一只小白颊黑雁的背上,从峡谷上空飞过,直到飞过天边,飞到世界的尽头,送走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悬崖上的那对紧紧相依的人儿,从此变成了永恒。

                                         

                                        原著 吴开阳

                                        癸卯年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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