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夜读书。读的还是苏东坡的词。
行香子(述怀)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读完此词,只觉口齿吟香,回味悠长。特别是上阙的“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感觉别有韵味。忍不住犯了职业病,查了一查相关典故。发现:
“隙中驹”最早出自《庄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啥意思:人生苦短,短得好像白马奔驰过窄隙,一眨眼、一抬眼、一闭眼,嗖得一下你就看不见了,至于是看不见白马还是看不见窄隙,都不重要,反正朝看青丝暮成雪,无可奈何花落去。天定的自然规律,蜉蝣一般的生物无可奈何。
“石中火”怎讲呢?有人解释为三昧真火;有人认为是古人击打燧石之火。我感觉还是后者解释的到位。白居易也曾写诗言道“石火光中寄此生”,示意流年苦短如燧石花火,迥然一现瞬间罢了。后来过了几百年,白居易的粉丝苏东坡深得其中之味,就在这句诗的基础上,把自己的人生感慨得“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梦中身”不用多说。自古就有人生如梦的各种讲究。追名逐利的爱做黄粱梦;痴男怨女的喜欢红楼梦;求儿盼女的图的是飞熊梦;乐极生悲的成了南柯梦……大梦谁先觉,平生唯自知。无梦不会醒,醒来则奈何?这一点,庄子很会说。他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他不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他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自己呢?如果蝴蝶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梦,那他很欣慰,总算能够摆脱这苦短的人生了;如果是自己是蝴蝶的一个幻梦,那蝴蝶多可怜……从逍遥的仙境来到残酷的人间,蝴蝶你到底是有多么想不开?出于让自己想得开的心理,庄子追求起了蝴蝶一般的人生,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折腾就折腾,想歪着就歪着,我爱嘛嘛的,你看惯看不惯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所以白居易爱读庄子,苏东坡也爱读庄子。庄子应是中国几千年里精神领域最早达到逍(zi)遥(hai)境界的人。别的读书人在忧国忧民忧天下,别的小市民在谈权谈钱谈女人,他则是死了老婆在唱歌,吃不饱饭无所谓。哪怕魏国国王召见他,他敢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衣服破着去面君。庄子穿的衣服有多破?据说“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大致就披一条剪了三个窟窿的破麻袋,头和四肢通过窟窿抻出来。那麻袋还打着补丁,穿的草鞋还用草绳绑成脚上。就酱紫,庄子还拽得二五八万一样。魏王怜惜的问庄先生为何这般落魄?庄子说我不落魄,我只是穷,穷有啥丢人的?不过是时运不济。那些为了功名利禄蝇营狗苟,在昏君乱相之间谨小慎微生存的人才是落魄呢!
其实,庄子所见到的魏王算得上是明主了。在战国七雄为了强大本国疯狂招揽贤才的年月,庄子不需要投简历,也不需要找关系,就被魏王许以重金求辅佐。庄子却看不上。他不止拒绝魏王,楚国国王也被他拒绝过。导致他成了“百家争鸣”时代里最穷的一个文化人。
如老子,当过周朝的“守藏室之官”——国家图书馆馆长,一辈子吃皇粮,手里不差钱。
孔子,当过鲁国的季氏吏(给鲁国大家族季氏管仓库的),后来抓过养殖厂的管理工作(司职吏),虽然怀才不遇,周游列国四处讲学,好歹有一群弟子供养他。孔子晚年赶上好运,升任为鲁国的大司空,相当于现在的建设部部长。
孟子更厉害,他在齐国做卿的时候,年薪折成粮食是10万钟小米。古代齐国的“钟”非常大,一钟大致是1000升。可见孟子多有钱。
韩非子则一度是在官场里最拉风的,身为秦始皇的座上宾兼高级参谋,指点江山激扬时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气煞多少万户侯……
这些识时务的俊杰无论哪个的经济实力都比庄子强上许多许多倍。但是庄子,他是真的不爱钱。
若爱钱,庄子分分钟都能通过自己的才学忽悠个正国级干部不成问题。这话不是我胡诌,庄子的同乡惠施能作证。惠施在魏国当宰相的时候,庄子听说了,一时兴起跑来看看他。惠施误以为庄子想来跟他抢饭碗,命人在魏国的境内戒严三天三日,想要抓他。结果庄子顺利来到了惠施面前,顺带着讥嘲他:“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你看得珍贵的功名利禄在我眼里,不过是猫头鹰惦记的死耗子,我这只非凡的瑞鸟,不是梧桐树不栖息,不是竹子的果实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不喝。怎是你这种庸人能够懂的?
足见庄子是真清高,真不想给自己增添太多俗世的烦恼。他在精神领域不愿跟任何人为了利益厮杀,也不愿靠入仕为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在庄子心目中,通过仕途而得富贵有如“骊龙颔下”得珠,危险大于收益;而借谄媚得宠于君王的富贵者跟“舔痔”的没啥区别。世人或许觉得他这种姿态比较阿Q,我反而认为,庄子与阿Q 最大的区别是:
阿Q的人生十分苍白。他没有知识、没有抱负、没有固定的三观,一切靠本能谋生,自然而然也缺乏见识与阅历。在阿Q的世界里,不需要思考什么形而上的问题,“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在阿Q的字典里,也不需要在乎什么道德不道德的事情,“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当阿Q与赵太爷的女佣吴妈聊几句,就觉得吴妈想勾引他,直截了当上去说“我和你困觉”;当阿Q与别人打架吃了亏,就强词夺理的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世界真不像样,儿子居然打起老子来了。”阿Q永远是心满意足的,哪怕被拉去砍头。阿Q像一个沉溺在梦境里的从未醒过来的婴儿,只在世间留下一抹微薄又丑陋的剪影,转瞬就被别的什么形象遮盖掉了。
庄子看似浑浑噩噩,又似疯疯癫癫,他却从始至终是一个清醒冷峻、大悲无痛的思想者。宋人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提到“庄氏出于楚庄王”。庄子是楚国贵族的后代,他却长年居于宋国。这是为何?有学者考证楚悼王用吴起变法的时候,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即为了增强军队的作战积极性,三代以上的贵族不能世袭爵位,而把更多封侯加爵的机会留给战斗中表现突出的军人。这一来,老贵族恨透了吴起,他们捱到楚悼王去世,联合起来攻打吴起。吴起打不过,索性跑进楚悼王的灵堂,趴在楚悼王的尸身上。杀红了眼的老贵族们却不忌讳,用乱箭射死了吴起,也自然射到了王尸。为此,楚悼王的儿子楚肃王继位之后,根据刑律,“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一口气诛杀了七十多家参与起兵的贵族。庄子一门应是受此株连而逃亡至宋。也因此,庄子厌倦波谲云诡的朝堂,他更清楚春秋无义战,战国竞交兵。为了成全诸侯国君的野心,民间百姓往往付出的是妻离子散、血流成河的炮灰代价:
晋国伐灭曹国,起因仅是晋文公落难途径曹国时,曹侯未对其以礼相待,导致无数曹国百姓跟着陪葬;
楚庄王攻打宋国,围困宋都整整5个月,害得宋国人易子而食,拿人骨当柴烧;
秦国为了提升军队士气,要求军士在战斗中多拿敌人的首级立功。秦军每次作战获胜,便将占领地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统统杀死……在这种礼崩乐坏的时代背景下,庄子为任何一个诸侯国出谋划策,都是于心不忍,都觉得毫无意义。他只有选择放飞自我。他将他的思想放飞在山川云海之上,他将他的抱负寄托在八荒六合之间。他的灵魂在极度的孤独之中得以升华,化作了一只来去自由的蝴蝶,不再为任何尘世纠纷与苦难而劳心伤神。说白了,就是游戏这么乱,劳资不陪你们玩了!我要过自己的小日子。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坚守住内在的初心,劳资我就很开心!
这一点,晚年辞官的白居易懂了,一生仕途不顺的苏东坡懂了,我好像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