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远远看着就好。
看那些熟悉的街道和自它们身上蹿出的房屋、车辆和人。这片我儿时无比熟悉的区域里不该有这么多人,他们太多了,就在我的身前身后,摩肩接踵,不知要去向哪里。
以前的这里不是这样。这座经济不发达的小城,如果没有那座历史久远的白色大桥,便仅是座孤岛。
它曾经一直隔绝于海峡对面那块更为广袤的陆地,没有牲畜,更没有人居住。那里很可能仅是一处探出海面的火山。
有一天,海对面的人们发明了法律。他们烦恼于如何处置罪不至死但又想让其永远消失的罪人。于是,一位长者提议,“把他们放到那里去吧。”他用手杖指向平静的海面。
起初,人们还未习得逆风航行的技艺,只能等待季风来临的时节才会将一群早已被囚禁的罪人装上船,送去那座岛。
罕有的情况下,船会在途中倾覆,带着枷锁的罪人大抵会以同一种姿势葬身海底,相较于那些最终登岛的人,他们是幸运的。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们会用“把你送到岛上去。”来约束顽劣的孩子。这座岛一直没有名字,只有海鸟、风,贫瘠的土地、那些罪人以及海对面人们对它的厌恶。
唯一记录下这些的人没有留下姓名和身份,只知道他识字,以代抄代写为生。
在我打算仅仅站在这里的片刻前,我溜达到我家店铺对面街边的一处报刊亭。绿色的铁皮亭子架在四个轱辘上,半截高的玻璃上开着小窗。我向亭子里秃头的男人买了一瓶可乐,用袖子擦汗的时候发现了这本立在玻璃后的《地方志》。它挨着《晨报》,很显眼。
我买下它,躲进一棵树下翻看,以此构造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书的前言中写,这是一本根据古代文献编纂的关于这座小城历史的记录,作者不详。
那是他第一次乘船,虽然他出生的地方离海不远。竖立在沙滩上的巨大石桩和用铁索固定在其上的船支总是让他心生恐惧。
有时,他也想靠近,混在沙子中的点点亮光总是能吸引他。在那个时代,人们过于迷恋与光有关的事物,他也不例外。
他将那些亮光描绘成他一直向往的烛火。他用不起蜡烛,他的妻子只能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编补渔网。
临行前,他将妻子缝制的装有盐和黄豆的荷包揣进袖筒,这是出海前必须带在身上的物什,比那些石桩更为牢固的规矩,只是为讨个吉利。
某天,一个有权支使他的人来到他面前,交给他一张漆封的纸,这是他上船的凭据。
海风很大。船和石桩间的锁链像巨大的柳枝在摆动,波涛托举着巨大的木船,起起伏伏。他第一次离海那么近,逐渐清晰以致震耳欲聋的海浪声召唤着他的恐惧。
他随着搬运干粮和物料的队伍走走停停地来到沙滩上的一排小船前,登上其中的一条。此外,这条船还承载了三十几个人和十几个巨大的麻布包裹。
他不认识船上的任何人,但知道大家此行的目的大致无二。这种陌生感反倒让他安心,从而抵消了些许心中的恐惧。
六名水手摇着各自的桨,向着海中一条铁索的尽头驶去。他惊叹于那铁索的巨大,浑圆粗壮的铁环上布满锈迹。一瞬间,他觉得这些随风浪抖动的金属触手可及,但旋即便意识到,在巨物面前,肉眼对距离的判断总是会出现偏差。
海水上泛着的泡沫被船头切开,海面的颜色逐渐变得暗淡。风也小了,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袖子。
头顶上便是那铁链的尽头。这船上的一行人面色暗淡地抬起头,他也不例外。和眼前的这艘大船相比他们所处的船是如此渺小,如此弱不禁风,它被大船搅起的波涛玩弄着,在那片巨大的阴影里,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他急于让目光越过大船峭壁似的船舷,去确认太阳的所在,甚至忽略了脚下剧烈的颠簸。
一个踉跄,他险些掉进海里。靠船帮坐着的大汉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骂了一句。妻子缝制的荷包从袖口落向海里,他探身去抓,却又被那大汉硬生生地按坐回去。
袖子空了,手臂轻盈了许多。他望着荷包在海面上漂着漂着便不见了,低头抱紧了随身的行囊,里面有那张漆封的纸,片刻后登船时要用的。
有人从大船的甲板上抛下悬梯,同行的一个水手取出一种巨大的探钩搭住大船的外延。
大汉起身,粗壮的下肢像生了根般稳当,他在走向那些麻布包裹时不忘回了回头。
大汉将一个麻布包裹扛到自大船的一个舱门中扔出的提篮中,他这时像是终于领悟了一项新的技能,小心翼翼地起身。一个穿着官靴的胖子挤到他身前,他便很是自觉地后退,排进队伍爬上悬梯。
他的手心被划出一些细小的伤口,这是一种他没有经历过的疼痛,要专注感觉才能知道它是什么,否则它很可能会变成别的。
已在甲板上待命的水手将他拉到船上。他仰面躺下,气喘吁吁。
水手用刀鞘戳他的前胸,他便慌忙坐起,从行囊中掏出那张纸。水手接过,示意他留在甲板上,转身进了船舱。
他想寻那个大汉的身影,但头顶上只掠过形色各异的人们所组成的队伍,他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后脑,有的有头发,有的没有。
他们在进入船舱前都交出了一张纸。一个黑瘦,看上去像是识字的人将那些纸收集在一起,然后又在上面用笔标记着什么。队伍陆续缓慢地下进到船腹中,没有人说话。
他坐起身来,背靠着桅杆,抬眼望不见它的尽头。他曾听人说过,耗费等量的木材和人力所制的船中,唯有这种的容量最大。
那个佩刀的水手迟迟不见回来。他眼看着那支参差的队伍消失了许久,目下仅余自己的影子边角圆润地铺开在甲板上。
他想起妻子的头发,不及有钱人家女人的颜色浓郁。他总是望着妻子在昏暗灯光里劳作的背影。过腰的长发倾泻在藤凳外,他盯着粗糙的发端,寻思这些头发能卖多少钱。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他倒是习惯这种感觉,只是不习惯等待。
一片厚重的云飘来,遮住了甲板。大船挣脱了铁链的束缚,开始向陌生的方向驶去。有水手在桅杆上爬上爬下地张起帆,他们动作敏捷得像某种未知的生物,嘴里还不时伴着哨子似的啸声。
船体猛然地移动让他终于如释重负。他揽住桅杆下盘踞着的绳索,尝试着挪动身体。
船开始在晃动中倾斜,有海浪涌上船舷。海水被抛向空中,碎成块状落下,砸在他的头和身上。他觉出巨大的疼痛和冰冷,第一次意识到水的力量。
他抹了抹脸,模糊中看见立在海滩上开始后退的石柱。他发现它们的大小和间距都出奇的一致,像过于规整的藩篱。
船渐行渐远,他想在衣服被晒得发硬前将它们换掉,于是便踉跄着走向船舱。
斑驳的木质盖板虚掩着,上面淌着水。他双手用力拉住铁环,将盖板提起。一股污浊的空气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挤出。
最先觉出不适的是他的眼睛,伴着辛辣和刺痛。他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就止不住流出泪来。于是,他索性将盖板重新合上,又向下重重按了按。
风浪小了,船也平稳了许多,四下早已望不见陆地。粘在他身上的布料几乎干了。笼罩于上方的晴空使他的头皮烫得发疼,不久又开始发痒。看不见其他人。他被隔绝在外,幽禁在一处更为广阔的空间里。
他开始后悔,经由他不熟悉的一种程序,一种过于简洁的程序,从而将自己安放在了这个陌生的场所,对他来讲太过空旷。
配刀的水手不知何时回来。他的前半生谨小慎微,凡交由他书写的东西定会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才会长长舒一口气。有时,近前幽微的灯火不免随之摆动,被光影惊动的妻子扭过头,朝他笑,长发沉沉摆动。
他觉得困住他的行牢无非由一间土坯房子变成了一艘船。于是撑着船舷深吸一口气后,他奋力掀开了船舱盖板。
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阅读手上的文字,也不知道是否期待看见我妈的身影。
他迎着恶臭进下船腹,梯子很陡,脚下有些湿滑。周遭的光线逐渐显出一种棕色,他感觉自梯子下行的时间是如此漫长,以致在突然到达尽头时反倒险些摔倒。
眼睛很久才适应昏暗,他环顾巨大的船舱,头顶上进来时的舱门已遥远得辨不出形状,只透进一点光。望不见这处空间的边界,他踟蹰在原地,不敢动弹。
船舱里挤满了戴着枷锁的人,他们袒露上身,或蹲或躺,脖颈上都缠着铁链,和嵌在地上的铁环相连。
我家店铺的门大开着,却始终没有人进出。
他终于见到了那些罪人,他们和寻常的人类并无大的不同,无非是身形瘦弱,目光游离,默不作声,全然看不出他自小想象中的凶恶。
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罪人们像是一齐陷入了一个冗长的梦,不知还能不能醒来。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疾步跃上梯子,竭力向着舱门攀援,因为过于慌乱而几次险些滑落。
就在他即将接近舱门时,盖板被重重的闭合,他觉得自己从未听到过如此巨大的声响,以致自己的身体仿佛被震颤得飘动起来。他趴在梯子上捶着盖板,伴着声嘶力竭的吼声,直到用尽了所有力气。头顶上那块陈旧的木头始终纹丝不动。
他放下皮开肉绽的拳头,喉咙灼热的不能呼吸,我猜他当时会肆无忌惮地哭上一阵,然后整个人瘫软下来,最终像一只布口袋似的滑进罪人之中。
他的罪无须经过判决,无须再徒劳地确认,他恨自己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无法离开即将达到的小岛。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黑暗和半梦半醒中身体开始剧烈倾斜,他意识到船体遭遇到了海上的风浪,罪人们歪斜着随波涛挤在一个角落,他四肢展平趴在地上,祈祷海水早些灌进船舱。
大船最终在一个晴天靠岸。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使他在爬出船腹时瘫倒在地。一个水手用刀鞘戳他的肩,他一动没动,水手便胡乱地在他的后脑上踩了一通。
罪人们排成一列,各自的铁链串在一起,被赶向那座岛,远远看去像一条绵延的虫子。他则匍匐在滚烫的沙滩上,眼前出现一双官靴。他没有力气抬头,只听得官靴的主人对他说,船上没有多余的枷锁,让他跟着罪人的队伍,不要走散。
他就这样永远加入了一种繁重的劳作。日复一日地修整岛上贫瘠的土地,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分工,无论配刀的还是赤膊的,大家都在重复着一些既定的动作和话语。长此以往,他便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一直没有船靠岸。一天,岛上的“大人”问他是不是会写字,他说是。自此重新握笔,算是有了份差事。“大人”告诉他海对面的人无暇顾及这座岛了,一定会连同这里的人全部忘掉,让他多少记下些什么。
他摇头,说他的妻子不会忘掉他。
“大人”笑了,问他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他说因为自己有罪,大抵是那张漆封的纸上写了罪状。
那张纸上一个字都没有,他得到这样的回答。是你妻子花钱送你来的。“大人”不再看他,说,卖头发的钱。
我合上书,看见街对面我妈在扫门前的台阶。她又胖了,白发没有增多。她穿着过于肥大的裙子,尘土缓慢地将她包裹起来。路过的行人用力掩住口鼻,小跑着经过。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来到校门前。紧闭的大门闪着银光。传达室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放下手中的茶杯看了看我,然后又低头看向一张报纸。
闷热的天气使地面上的一切都焦躁起来。我蹲在校门外,连一处阴凉都寻不到。才意识到久违了的蝉鸣,我有感于自己的迟钝。记得女友跟我说过,每个地方蝉的叫声都不大相同,就像人类的口音一样。
日光烤软了柏油路面,远处扭曲的空气里,李一航和闻佑一起走着。我起身,李一航朝我挥手。
三个人聚在一起,闻佑说陆昊然不来。我没说话,李一航则说不用管他。
“能进去吗?”她问。
“我去跟门卫说说。”闻佑走向传达室的窗户。
没过片刻,他便摇着头走回来。穿着保安制服的人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缓缓举起报纸,挡住了脸。
“不行就算了吧。”我说,“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闻佑苦笑了一下,接着开始绕学校围墙转悠起来。不多时,他回来说:“天黑以后会有办法。”
我无意间叹了口气。闻佑像捕捉到什么,又说:“我妈讲的那些,确有其事吧?”
我觉得断然回答“没有”定是不大妥当,就没开口。李一航倒是笃定又不失礼貌地摇摇头。
闻佑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追问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我说,不是还有没来的嘛,所以这个不重要,也许我们只是想看看校门而已。
李一航却又开始点头,像台机器。
“不照个相吗?”闻佑说。
我问他:“你很好奇吧?所有的事都莫名其妙。”
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莫名其妙。李一航笑了,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我也好奇。”她说。
三个人傻愣愣地坐进一家肯德基里。我要的雪顶咖啡,李一航吃圣代,闻佑说他只喝可乐就行。
我摆弄着粗大的吸管,脑子里明明有许多问题,但就是不想讲话。李一航大口吃着,嘴角上沾满了巧克力。
闻佑说:“李一航我知道。你,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说我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连名字都对不上。他低头笑笑,说那个时候学习差,考不上好学校,他妈就索性把他弄在身边看管。事实证明还是有些效果,起码在学习上算是上了轨道,他这样评价自己。最终竟然也做了教书这一行。
“是大学教授。”李一航说。
闻佑摆摆手说,讲师而已。
我惊讶于以家乡这般规模的小城何时有了大学,但想来也和自己无关。
我们在这充斥着油味的喧闹场所里陷入了一种沉默。三人像是极默契地暂时终止了合作关系,开始关注起自己的事情。但似乎又都怀揣一个非到达某个地方不可的理由,必然不只是孔老师的说辞,它过于含混和牵强。
所有人好像都不值得信任,我突然萌生出结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