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程头“疯”了。“疯”不可理喻,“疯”得莫名其妙,“疯”得简直就不是我以前所认识的那个人儿。
当然,我这么说,有些语无伦次,倒显得我有点精神失常。我想说的是,老程头并不是精神疾病上的“疯”,而是他向我提出的要求,很“疯”。有些事情若是想要说得清楚,就得沿着时间的轴线向前推一推。
我认识老程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我来到双峰林场担任材料员,而他,是林场里的拖拉机司机。一名材料员,一名拖拉机司机,从工作方面的联系,自然少不了交集,而且是经常性的交集。
在我印象里,老程头性格有些孤僻,平日里沉默寡言。五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满头白发。每次来我这里取拖拉机的零件时,他只是沉闷的说上一句:“磁电机坏了,修不了,换个新的。”或者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径自将手上油渍污黑的零件往我桌子上一放,然后自顾自的看着屋内的某个角落,等着我回复。当我问他这个零件哪里坏了时,他会沉闷的回复一句:“自己看去。”
说实话,刚认识时,我对他是很不满意的;一名拖拉机老司机,听林场里的人说,他已经驾驶拖拉机三十多年了,而我却是个刚刚走上岗位的年轻人,别说是看出机械零件哪里坏了,就连拖拉机上的各种零件我都认不全。他这样做,分明是有些瞧不上人的意思。我心里有气,自然对他“礼”尚往来,每次更换拖拉机零件时,我都要他仔细的说出更换零件的具体原因,具体到零件究竟是哪里坏了,坏到何等程度,对付一下使用还可不可以。
我的这种“细致”程度,很让老程头恼火,终于有一次,他拍着桌子呵斥我:
“你是不是没长眼睛啊!那凸轮轴都磨成圆形的了,还能怎么使?去当打狼的铁棒子使吗?”
这次冲突,弄得不欢而散不说,还弄得彼此的心里,都有了些芥蒂。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从别人口中听到,老程头私下里说我的坏话,说我不懂业务,心眼小,不像个真正的林区爷们。弄得我很气恼。
气恼归气恼,老程头的集材业务水平,却让我不得不佩服。每年的木材生产名单上,排在第一名的永远是他,每年召开的“劳模”表彰大会上,胸带大红花,坐在第一排的,也永远是他。我私下里问过林场里的老人,得知自打1975年成立双峰林场时,老程头就来了。当然,那时他还是一个比我还要年轻的青年。自从他接手拖拉机后,只有一年,他没有获得木材生产的第一名,是被一个叫吴为国的拖拉机驾驶员超过了他。
“老程的集材经验,林场里的三个拖拉机手绑一起吧!能赶上他。”这名老人说。
对于这种说法,我是认同的。双峰林场地处大兴安岭的最北端,也是开发大兴安岭最困难的三个林业局之一。这里山高林密,环境恶劣。尤其是进入冬季的“三九”天后,气温可以降到零下四、五十度,人只要一走出屋子,不管你穿的多厚,都像浸在了冰水里,浑身乱颤。这样的低温环境,别说是人,就连拖拉机的钢铁,也变得异常脆弱。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这个材料员,就要忙得脚打后脑勺,每日里不停的穿梭在林业局和山场作业场地,为山场集材的拖拉机们提供因严寒而折损的材料。而这个时候,山场工队的十来台拖拉机,只有老程头驾驶的拖拉机,材料费用得最少,集材却又最多。这两者明显是矛盾的,让人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摆在那里,我只能说,老程头确实是很有“两下子”。
2
老程头的名字叫程焕民,他是1975年来到大兴安岭,整整比我早来了34年。我想,肯定是他在漫长的冬季集材作业中,掌握了一套应对极寒天气的办法,才让他的拖拉机,能够在钢铁被冻得脆弱时,游刃有余,很少折损零件。
但那种极寒的天气,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司机,也会有疏忽的时候。但也是他的这个疏忽,让我们二人心中存在了两年多的芥蒂,瞬间消失了。
2011年的那个冬天,我记得刚刚进入11月份,天气就变得异常的寒冷,一场又一场的寒流,不断的袭击着这片山林;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几乎和人的腰间齐平。这让山间的采伐集材作业,变得异常艰难。到了“三九”天时,彻骨的寒冷,彻底笼罩住了这里,空气由于寒冷,凝结成了冰晶,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
我在食堂刚刚吃完饭,裹着棉大衣刚刚走出食堂时,调度室的小张喊住我,说山场工队的拖拉机坏了,司机老程头正在电台里喊我。
我来到调度室,抓起电台,询问是什么情况。里面传来了老程头的声音:
“小韩,俺那拖拉机的平衡轴断了,你能不能今晚捎上来?”
我皱了皱眉头。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看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刮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阵一阵的涡流,拍打着窗户,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我问道:“山场工队的材料库里,不是有备用的平衡轴嘛!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还应该有三个才对呀!”
电台里沉默了片刻后,才传出老程头的声音:
“今天早上就全部被他们用完了。这种鬼天气,你也是知道的,专爱折平衡轴。”
是呀!这种鬼天气,谁不想窝在炕头上呢!谁又想在冰天雪地里来回跑呢!
我劝说道:“现在天已经黑了,你能不能用电焊把平衡轴暂时焊上,对付使一天,明天我就给你送上去。”
电台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焊不上了,这个平衡轴已经焊了三次了,更何况这次是从轴根处断开的,根本焊不了。”
我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我想让他知难而退。
电台里的声音却不依不挠。
“小韩,俺知道这要求有些过份。明天局里要来八个车次,如果俺这拖拉机没修好,就会有车次空返,那可就丢脸丢大了。俺这工队可从来没有车次空返的记录啊!”
听到老程头的话,我的心不由一动;这老程头,性格一向倔强,几乎没有跟我说过好话。背地里我都叫他“老犟头”,这次的口音,却没了倔强,满是祈盼的语气。
我沉吟一下,果断的告诉他:“你等着。我这就去申请调车,把平衡轴给你送过去。”
去往山场工队的路途,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狂风卷起的雪花,将道路与路旁的积雪融为一体,即使汽车司机瞪大了眼睛,在灯光中努力分辨道路时,还是在距工队三公里的地方滑下了道路,栽到了雪沟里。看着汽车司机一边用锹铲雪,一边咒骂着这鬼天气时,我做了个“愚蠢”的决定:我将平衡轴卸下来,绑上两根粗木棍,当做爬犁儿,向着山场工队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我的这个举动,很让老程头吃惊。
当我披着一身的雪花,拽扯着平衡轴,满身大汗的出现在工队的帐篷外时,老程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的吩咐工队食堂:“快!快!赶紧做两个热菜,熬碗姜汤,让他喝上一杯酒,不然非得感冒不可。”
就这样,当我举起酒杯,与老程头一饮而尽后,我俩儿之间以往的所有不快,都随着酒杯中的酒,没有了踪影。
3
老程头是2014年6月份退休的。跟他一起退休的,还有林场里使用的拖拉机、油锯、运材车。
那一年的4月1日,大兴安岭正式开始停止所有采伐,进入天然林保护工程。
我看着老程头驾驶着拖拉机,将它封存在库中时,人却望着拖拉机,久久不愿意离开。
我笑着说:“咋地?你老程头还没有开够拖拉机呀?开了一辈子,还舍不得哩!”
老程头没有说话,只是在和我一起将厚重的库门关上后,才闷声闷语的说上一句:
“这片森林啊!和俺一样,都该休息休息了。”
这老程头,说起话来还带着哲理呢!
我叹息了一口气,说:“唉!你老程头退休了,当然没有顾虑,开着退休工资,旱涝保收。像我们就不行了,还不知道局里咋安排呢?不让采伐木头,我们吃啥喝啥去?”
老程头依旧用他沉闷的语气回复我:“怕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停伐分流后,我被分到了管护队,开始对这片采伐了四十年的山林进行管护。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停伐后,山林中原本无人问津的蘑菇、黄芪、红豆和蓝莓,居然成了“香饽饽”,每年靠着采集这些山产品,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冬季闲暇时,我常常去往老程头的家里,坐在他家烧得直烙屁股的炕头上,喝上两盅。
也就是在这时,老程头“疯”了。
4
我很清楚的记得,那天是一个下午。刚刚一场寒流过后,天气开始变得温和起来,正午阳光正盛时,还从屋檐上滴落几滴融化的雪水,只是转瞬间就变成了冰柱,悬挂在屋檐上。我把从林场里各家各户收集来的蘑菇,分类捡装,封存在真空包装袋里。这些蘑菇,是外地的客商向我预定的。
老程头走进屋子,看见我正手忙脚乱的忙乎着,他没有做声,只是帮我打着下手,捡拾着蘑菇中的草棍木屑。
待到彻底的忙完,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我忙乎着要炒两个菜,喝一盅,感谢他的帮忙。
老程头制止住了我。
老程头开口说道:“小韩哪,咱这林场里的人都管你叫‘大能人’什么难事到你手里都能办妥,俺求求你,你看能不能帮俺一个忙?”
老程头说这番话时,一本正经,表情严肃,尤其是额头上的“川”字纹,几乎要挤在一起。
我笑了,这老程头,啥时候变得这么见外了?居然跟我还客气起来了,这分明就是没有把我这个“酒友”当成朋友嘛!我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
“你这老头,尽说些见外的话。就凭这几年没少喝你的酒,你什么忙我都得责无旁贷的去帮,还用你用‘求’字吗?说吧!是要我帮你卖黄芪还是卖蘑菇?”
说完这句话,我拍了拍胸脯,示意他有什么事尽管说,我都会帮他办到。
“帮俺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老程头说。
我吁出一口气,心里很失望。说实话,这几年来,我可没少喝他家的酒,吃他家的饭。每年到了八、九月份,我和媳妇儿就会日日进到山林里,采集山产品。劳累了一天回到家时,往往老程头已经做好了饭,在等着我们。这一份情谊,我一直想要找个机会报答一番,可这老程头,从来没有麻烦过我,即使我想帮他劈些过冬用的烧柴,都没有机会,每年他早早的就将家里的烧柴劈好、码牢,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却只是让我帮忙买张火车票,这么简单容易的事,还能称作“帮忙” 吗?
我说:“行。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什么时候买到,俺就什么时候走。”
我诧异了一下,想了想说:“那就后天吧!火车站我有认识的人,我让他给你留一张下铺。你老人家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着也得坐舒服些。”
“不是我要买!”老程头拧着眉头说。
我又诧异了一下,继而拍着胸脯说:“谁的都行。只要你老人家开口了,我一准都帮你办到。到时候你把那个人的身份证给我就行。”
“没有身份证。”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不消说,肯定是身份证丢失了,无法购买到火车票,这才想要我帮忙的。
“没问题!你把这个人的户口给我,我去给他补办一个临时身份证,就能买到火车票了。”我信心十足的保证。
“也没有户口。”
“工作证呢?”
“没有。”
“退休证呢?”
“也没有。”
我有些发懵。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户口,那就是“黑户”了。不过这也难不住我,我告诉老程头,我们可以去当地的派出所开张证明,有了这个证明,就可以办张临时身份证,购买火车票。
老程头再次摇头,否决了我的提议。他的话简洁干脆:“去不了派出所。”
“不会是个逃犯吧!”我灵光一闪说。我倒吸一口凉气。这老程头,一把年纪了,可别干了违法的事啊!我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跳进火坑里。
老程头白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用“逃犯”这个词,感到很不满意。
“你想哪里去了!我是说这个人……这个人……,他……他是死人。”
这句话,没有让我感到诧异,而是让我感到了震惊。带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老程头疯了。
我摊开双手,明确的表示,这件事儿,我实在是办不到,无能为力。
老程头很失望,额头上的“川”字纹,已经挤到了一起,变成了个“1”字。
临走时,老程头看着我,语气失望而气馁,说道:“林场里的人都还说你是‘大能人’哩!俺看你是驴粪弹子表面光,绣花枕头一包糠,竟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平日里好好的老程头,咋还疯了呢?居然要给死人买张火车票。直到他走进昏暗中时,心有不甘,才对着他喊道:
“不是我不能帮你办呢!而是你老程头提出的条件太苛刻了;哪有死人要买火车票的啊?”
老程头头也不回的回了我一句:“国家那条法律规定死去的人就不能坐火车了?”
瞧瞧,他居然还说得理直气壮,说得义正辞严,这不是疯了,又是啥?
5
第二天,我去往林业局里,把包装好的蘑菇按照客商给的地址邮寄过去。待到把这一切都忙完,时间已近中午,请司机李大宝吃了碗大碗面,我们二人就往双峰林场赶回去。
李大宝原来是林场工队的油锯手,伐了二十多年的树木,常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霜侵雪打,才四十多岁的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近五十的人。封山育林后,他就买辆汽车,干起了个体运输。
坐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就把老程头要给死人买火车票的事,说给他听。
“你说说,这老程头是不是‘疯’了?”
李大宝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并没有对这件事情感兴趣时,李大宝突然一拍大腿,高声喊了起来:
“哎呀!我想起来了!他肯定是要给一个叫吴为国的买票。”
吴为国?一时之间,我没有想起来这个名字是谁,但只是觉得自己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过。
李大宝解释说:“你到双峰林场比较晚,自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我算来的够早吧!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听工队里的工友们说起过。”
我陡然来了兴趣,让他仔细说说这里的事情。李大宝有些为难,挠挠头说:“我对这里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多,只是听年纪大些的工友谈起过,很多年前,说老程头曾经和这个吴为国有个约定,说要一起去北京一趟。结果还没等去北京,吴为国就在一起架杆倒塌的事故中牺牲了。至于其中的细节,我也不知道。” 李大宝说完,感叹不已的补充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程头还记得这件事哩!”
李大宝的话,让我对这件事儿,也有了兴趣。当即决定,待回到双峰林场后,拎上两瓶酒去找老程头。
6
我的叙述,很可能会不完整,甚至有些地方还会有所遗漏。因为当天晚上,在老程头的絮絮叨叨中,我喝的酒有些多。至于有些事情,是我的主观臆想猜测出来的,因为我深信,这些事情在那时,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也深信, 如果将一个人的平生,一一摊开,完全展现出来;他的过往,就是那个时代的过往。
7
1975年的五月,程焕民与百十多号人、男男女女、乘坐着二节铁皮罐车来到了北岭林业局。北岭林业局刚刚成立五年不到,到处都在繁忙的建设中。即使他们乘坐的火车,也仅仅是刚通车一年。
程焕民他们这一拨人,是从内蒙和小兴安岭抽调来,加入刚刚成立的双峰林场。在他们下了火车,又坐上来迎接他们的汽车时,程焕民还在想着,他们要去往的双峰林场,肯定要比他在内蒙古时的嘎啦河林场大很多,也会气派很多。很显然,有着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一个,坐在他身旁一名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经过一番短暂的交流后,就算认识了。这个人就是吴为国。在得知程焕民要比自己大上三个月后,吴为国便称呼他“程哥”。
“程哥,到了双峰林场后,我和你住一个宿舍。”吴为国提议道。
“那当然!你是小兴安岭的,俺是内蒙古的,这得多大的缘分,才凑到这里认识了。”程焕民很高兴自己刚来到这里,就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经过两个时辰的颠簸,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双峰林场。只是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所谓的双峰林场,只有十来栋刚刚建成的帐篷,在等候着他们。
“这就是双峰林场?”吴为国惊讶的问道。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的,确实有很大的区别。
经过短暂的惊讶,程焕民点了点头。他的心思细腻了些,他将双峰林场的东山处指给吴为国看:“瞧。那里不正好有两座尖尖的山峰嘛!”
山峦挺拔,陡然而起的两座山峰,孤傲的挺立在群岭之间。
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就像在一张白纸上,他们的到来,画上了第一笔。
双峰林场的建立,是本着当年建场、当年生产木材的初衷。时间紧、任务重,整个夏秋季节,所有的人,都是一边基建,一边抓紧从事木材生产的准备工作。因为程焕民与吴为国,之前都当过拖拉机的助手,来到这里,直接升为师傅,在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每个人接手了一台拖拉机,进驻到山林中的生产工队里。
第一年,工队里连电都没有,收工回来后,大家伙儿就在帐篷里燃起自己用铁盒子做的柴油灯。那东西亮堂倒是很亮堂,就是不断的向帐篷里散布黑烟,每天早上醒来时,大家伙儿的鼻孔,都变得漆黑。漫长的冬季夜里,程焕民与吴为国两人,铺挨着铺,听着外面的寒风呼啸,每天有着说不完的话;相互探讨一天来的集材工作经验,说说彼此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奇闻怪谈。也就是在那时,两人在无数个寒夜里,凝集起来的友情,愈来愈厚。
第二年的冬季木材生产,工队里的工友们,不但用上了柴油机发电,林业局里还为他们配备了一台收音机。这台小小的会发出声音的匣子,成为了工友们每晚躺在床铺上,必然要收听的活动。只是由于白天的劳累,往往在他们刚刚收听了一半的《杨家将》时,帐篷里的呼噜声,就已经此起彼伏。
就是这收音机,伴随着他们,度过了七年的时光。七年的光阴里,他们不知听坏了多少台收音机。直到1982年的那年冬天,林业局为了给山场作业的小工队改善生活条件,不但配备了小型省油的发电机,还配备了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让他们在山里的夜晚,不再枯燥,不再无聊。只是山林里信号不好,常常在看得紧要处,没了信号,屏幕上只留下密集的雪花。说来也怪,工友们谁出去摆弄那根高高的信号杆子,都摆弄不好,常常将还有点信号的电视机,弄得一点都没有了,搞得帐篷里的人急得直跺脚,只有吴为国出去,三下五除二的晃动晃动信号杆,电视立即就来了信号。
程焕民称呼他为“信号指导员”。
在一次临近元旦节日的时候,工友们吃完饭,围坐在电视前,看着每天七点都会准时出现的《新闻联播》。看着电视中伴随着雄壮国歌的乐曲,出现在大家眼前的天安门图像时,吴为国纳闷的说了一句话:
“这天安门城楼的颜色,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红颜色的了!”
“不对,好像是棕色的。”有人提出异议。
“那里是当年皇帝住的地方,肯定是黄颜色的。”
“怎么可能!我看我儿子画的天安门,上面就是棕色的。”
“我看过一张年画,那上面明明就是红色的。”
程焕民咳嗽了一声,说道:“要想知道究竟是什么颜色的,依俺看来,还不如亲自去一趟。咱们这里也通了火车,去北京也不远哩!”
程焕民的话,换来众人的一通大笑。虽然大兴安岭的深山里,通了火车,可北京,依旧是很遥远的存在。可这番话,却在吴为国的心里,像一颗石头扔在湖水里,激起了涟漪。
“对呀!我们可以去一趟嘛!”吴为国神情激动。“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去过北京,还没有看过天安门哩!程哥,咱俩一起去。”
程焕民犹豫了一下,看着他激动难奈的神情,立即答应了下来。
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了,甚至当晚,两人躺在被窝里,半宿没有睡觉,小声的讨论着去北京的计划,甚至连一路上都要带些什么吃的都计划好了。
在以后的整个冬天里,两人不断的修补着这个宏伟的计划,憧憬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个计划,成了两人之间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每次讨论一番,都会发现新的疏忽。
冬季生产结束后,两人的计划还未得以成行,就又投入到紧张的夏季生产任务中。而后就是维修机械,采伐楞场,直到下一个冬季来临,两人的去北京计划都没有时间去实施。
无奈,两人只好约定来年春天再去北京。
只是这个冬天,成为了程焕民心底永远的痛:小工队装车场的架杆倒了,带着一车的原木砸在吴为国驾驶的拖拉机上……
自此,程焕民再也不提去北京的事。但忘却并不等于没有,他把这件事埋在了心底。直到退休后,终于有了时间,他要完成这件埋藏心底多年的心愿,他要带着小吴的照片一同去趟北京,去完成他们两人年轻时定下的约定。
8
我看了吴为国的照片。一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站在一片白桦林前,开心的咧嘴笑着。即使是一张黑白照片,并且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已经开始泛黄,我还是看出他身后的天空,是如此的清澈、蔚蓝。如今,岁月已经催白了老程头的满头黑发,却没有撼动埋藏心底的这个愿望。如今,他要和那个正在咧着嘴笑的年轻人,一同去赴一场多年前的约定。
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是想就用我的身份证买张火车票,然后在上面写上“吴为国”的名字。这个做法并不好,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很“虚”。我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主意。
我说:“老程头,你等我个三、四天,我有一个好主意,这回,肯定会让你满意。”
第二天,我去林业局里去一个老同学,他在档案室上班。
在档案室里,我俩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才在密密麻麻码垛的资料中找到了吴为国的档案和事迹。在档案中,我看到吴为国的妻子叫冯娟,有个儿子叫吴兵。冯娟在吴为国死去三年后,带着儿子改嫁到了另外一个林业局。
我这位老同学听完我的一番诉说后,大为感动,他说:
“这可比俞伯牙摔琴还感人哩!”
老同学立即用他的关系,用手机联系到了那个林业局的劳资科,向那头打听吴兵这个人。
半个时辰后,那头来了消息,说这里确实有个叫吴兵的人,现在在林业局防火办上班。在确定他的母亲叫冯娟后,我再也等不了了,立即唤来一辆出租车,赶往那里。
三天后,我亲自送着老程头踏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他对我这次出的办法很满意;我是用吴兵的身份证买了来回进京的火车票。
“还是你小子有办法。”老程头夸奖了我一番。
我依稀的记得,认识老程头这么些年,除了那次风雪中给他送平衡轴夸奖了我一次外,就是这一次了。能得到这老头儿的夸奖,可是真不容易啊!
半个月后,老程头回来了。我去火车站接他时,他悄声对我说:“火车每次停靠在一个站台时,他都会掏出吴为国的照片,对着窗外,让他也看一看。同时在心底磨叨着:小吴,又到一个站了,咱们距离北京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