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顾老板胁肩讪笑,不知如何招呼妥当。便立在门口冲内里吆喝,妈妈――出来见左爷,快来――
鸨儿颠颠的迎出来。美人迟暮之态,略发福。一身素色紫罗兰旗袍,略宽松,短袖,低领,盘蜻蜓扣,配一双尖口绣花鞋。头发全拢去后脑,做法国圆髻,压一金簪,耳朵上一对大金耳环,领口上别一只时下流行的孔雀胸针。自然描眉画眼,撒了双妹花露水,打扮得体,风韵犹存。不曾开口,先笑起来。将粉帕子一挥,掩了嘴,乐呵呵道,原来是左大掌柜的!屋里请!喝茶吧。心下想掌柜也是男的,不好色就不是男儿身了。有钱有势的男子哪个不拈花惹草?打眼见左爷神色严肃,便中规中矩,道万福。爷吉祥。里面请,不必客气。喝茶吧,压压惊。我叫金豆蔻来伺候左爷!这世道可不吓死人了――
左爷不屑一顾。就为个豆蔻姑娘我要进去?金鲍鱼啦!
爷,请进门说话。鸨儿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谄媚道,托爷的福,金豆蔻姑娘生得水灵灵的,如花似玉!百里挑一。鸨儿从来是舌灿莲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一切歪理邪说都不是事,把姑娘们大小媳妇们大老爷儿们说合成野鸳鸯。左爷深谙风月宝鉴各中机窍――上海滩混的鸨儿左爷识得一半。不打扰了,我还忙着,他道。鸨儿与顾老板几乎是将左爷架进宜春楼。顾老板眼明手快,端上茶水。左爷喝茶,都多久没来了。说着,与他沏茶。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
左爷白眼相向,讥讽道,顾老板今日忙啥?居然忘记描一描眉毛了?
顾老板陪左爷一人一侧坐了,嗤嗤笑。忘记了。若知道左爷今日来,一定不会忘记的。
鸨儿前脚赶后脚,乐呵呵奔去金豆蔻闺阁,好说歹说,金豆蔻换一身素净宽大的碎花旗袍,配一双深色绣花鞋来了,磨磨蹭蹭,一步懒一步,姗姗来迟。来了!左爷,我们家金豆蔻姑娘给你请安来了――鸨儿好不容易将一美人儿连拖带拽的拉到左爷面前。
顾老板便借口退下了。想这姑娘恐怕害臊,还是回避的妥当。
左爷惊鸿一瞥,一不可方物美人儿。生得婀娜多姿,杨柳细腰,瓜子脸上皓齿峨眉,肤质白嫩,吹弹可破。身子先酥了半边,少顷,微微一笑,笑容可掬。金豆蔻姑娘。彼时他坐窗边一靠背椅子上,提丹田之气,方缓过神来。豆蔻乃一味药,可做调料。这药能救人于水火不啊,姑娘?!
她缄默,低垂着头,不住搅着手里的手帕。
看上去象那个东西……懂不?你知道生啥模样不?金豆蔻姑娘?
不知道。她低垂眼帘,嘴唇翕动,微弱的声气答。
豆蔻有许多种,其中一种生在树上是圆滚滚肉奶奶的果实,中间一条缝,扒开来里面是红艳艳的果肉,好像是……他欲言又止,好像是那个东西!真是下流啊!
她目光闪烁,浑然不觉他的下流。
改日我带个豆蔻与你看,你就懂了!不改个名字!真是笑死人!
不懂。她手足无措,答。
他咂嘴咂舌,道,真是很难解释,象那种下流的东西。生的象女人那种,就是那种器官……哎哟!不如改个花名吧,好不?
不曾听见她说话,只见她羞涩一笑,好。她说。
兰心惠性!他道,金姑娘花名做金慧兰,智慧的慧。愿金慧兰姑娘兰心惠性,兰桂齐芳!阿兰!
谢谢左爷!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鸨儿立阿兰身后,拿胳膊肘捣了捣她。她便笑了,笑得春花烂漫。左爷看痴了,垂涎欲滴。
2
金姑娘第一日进入宜春楼,随鸨儿步入大院,立在巷弄口,仰头瞅屋脊下的燕子。燕巢内鸟雀啁啁喳喳。
这是给你住的闺阁。鸨儿笑嘻嘻道。不必害怕,这可是最好的房间。
金豆蔻住宜春楼二进大院,朝北的一间房。门前玉兰树,树下有夜来香。窗台上一盆牡丹花,又一吊兰。推开门,内里一应地板家什刷红漆。窗户上挂粉红色窗幔,垂猩红色流苏。靠窗摆一圆桌,铺白色钩花桌布,压一圆玻璃。左右各一把椅子。角落一五斗橱,其上横一镜子,左侧是一白瓷描金花瓶,插两支牡丹;一巴掌大的苏州盆景,其内文竹盘根错节;又一座钟,缓慢乏力的走动;旁边又一大衣橱,橱边靠墙壁竖一穿衣镜。角落处一半人高的白瓷花瓶,插一把流光溢彩的孔雀翎毛。屋正中一苏州屏风,绣美人扑蝶。以屏风将屋子分出内外。其内一大床,雕喜鹊登梅,挂粉红色蚊帐,一对黄铜钩拉开帐门,铜钩头上吊一对香囊。床铺上一对粉红色枕头,绣鸳鸯戏水。一应被褥铺设得干净利落。墙壁上张贴一电影明星海报。内外都光可鉴人,雕梁画栋一般。
她惴惴不安的住下了,接连三日足不出户。一应吃喝由丫头给她送进来,守着她吃了,方才撤回去。阿兰垂着眼帘,谢过。却没有许多胃口。丫头生得矮胖,黑夜里又来伺候她洗涑。妥当了,才睡眼惺忪回下房歇息。伺候她吃穿用度,如同伺候财主老爷家的千金小姐。黑夜里,她躺下床上听见天花上有耗子的吵闹声。地板下又有耗子打架的声音。想这地段比荒凉的乡村安全许多。院内住有婆子妈子丫头打手,外面有更夫守更。听闻前宅有电话。趟或屋顶上有动静,她不消担惊受怕。
她烦躁及了,寝食难安。将五斗橱与大衣橱翻一遍,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遗落有几方旧手帕,一把纸折扇,脂粉盒,报纸。她自五斗橱内翻出针线,坐在房内绣花。绣的是并蒂莲,锁了狗牙边,给自己做手帕。又绣一对鞋面,花好月圆,将来给自己做绣花鞋。
渐渐的,有姑娘婆子与鸨儿来她房间串门,互相安慰,便不那般担惊受怕了。
又一日,鸨儿领着丫头来了。托一盘,内里是脂粉,梳子,凤插,花露水,头油,面油,一对耳环。说,金豆蔻姑娘,这是给你使唤的,收着吧。月底结账,凡姑娘们吃喝住宿都算在自己账上的。都一样,三七开。老板三,你七。便是平时一日三餐住宿都包了的。单只你这间房略略贵一些。改日请裁缝来与你做新衣衫。她与她微笑,别这么低着头。我说,这时候还是旗袍,流行低领,无袖的素色。挑个日子去霞飞路压压马路吧,挑两双高跟鞋。
阿兰缄默,坐在床沿边纹丝不动。
鸨儿想了想,问,想吃什么好的,可以请厨子单独给你开小灶,要另付钱的。一只手在她胳膊上捏一把,心疼不已,道,你该吃好一点,身子骨重要,瞧你,瘦骨嶙峋的。
3
金豆蔻本是良家女子。她随她母亲行于阡陌间。回头去看,莽莽臻臻的山峦,草木葱茏。山不甚高大,不甚巍峨,却是俊秀苍翠。山脚下一村落,炊烟苒苒,渐渐远了,地平线也模糊了去,越发寂寥无助。又渐渐的,她与她母亲一句迤逦,步入一片市井繁华与喧嚣。一宽阔的马路,路上有自行车人力车马车驴车,偶尔得见四轮柴油车。
其时,世道狡黎。
金豆蔻从前与爹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衣食无忧。不久又得了一个弟弟。十九岁一夏季,她娘脸色煞白,哆嗦着进她的房间。说,金丫头,你姓金,坐不改名,立不改姓。走到那儿都是金家的人。
她不明白她娘究竟要说什么。
前头一个村,她看见她娘眼圈潮红。村里一户人家,夫妻俩养一个女孩儿,听说比你小,上过三年私塾。昨夜两个兵,黑夜里爬他家屋脊上,一声不响掀了瓦片,翻进他家,一个拿枪顶着夫妻俩,另一个把他家女儿……奸了。
她打个激灵。浑身乏力,头晕目眩。
我们家屋子也不是铜墙铁壁……
她想枪都使唤上了,一准是兵,不是匪。或者兵匪一家,猫鼠同眠亦未可知。
金丫头说话啊。
说什么?
我们家着急把你嫁出去,省了许多麻烦。可是……一时半会儿觅不到合适的。老的老,小的小,再不然就是痴呆的……这些时候不能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啊。想说把你送去前面靠近霞飞路上的窑子,比被他们糟蹋要好许多。他家妈活生生吓死了,过几日出殡。她看见她妈两眼发直。
她更是不寒而栗。世事无常,前头还一起去赶集,后头她家则家破人亡。
那儿进出的多是有身份的老爷权贵富豪们。做老板的也不会打姑娘们……好歹不会把爹妈吓断气。他家养了打手,又是热闹的地段,不太可能遇见这等邪门的事情。你去吧,我这就送你去。不是卖你进去。这时节姑娘们都是不裹脚的,能跑能跳,所以老板不花钱买姑娘,都算是跳槽去的。
她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打听过了。他家姑娘一个月赚小钱也够吃了,一个月能开张三次五次赚得到三份五份大钱的就算是红牌了,两年下来也是个财主婆子。不比被人家翻屋顶委屈!金丫头你去了还是姓金,觅得好人就嫁了,便是与人家做妾也要去,爹妈不能时刻守着你!这世道!没别的法子了。赚大钱小钱都由着你,那地方老板随和,不逼良为娼。
有辱金家门风!她听见她娘哆嗦的声音,断断续续,不这般,如被这等阿猫阿狗祸害,只怕……家破人亡。爹妈守着你十多二十年了,对不起你个黄花闺女!
她坐在床沿,倏忽间察觉冷,冷风钻进袖笼里,衣衫里,五脏六腑。
聪明一点,嫁个好人,不必嫁太远,一年总该和爹妈团圆两三次。
她无言以对,羞愧难当。
金丫头,你若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一点,做爹妈也就不担心了!她看见她妈扭过头去,鼻尖抽搐。只怪你自己!婆家也不曾有!真操心!她想她娘受到惊吓,神经错乱了。哪里有爹妈巴不能女儿生得丑陋?如何见人?如何讨婆家?
天啊,两个匪啊。不敢想是两个,万一……便听见她哽咽,泣不成声。当年不那么横挑鼻子竖挑眼,你也就出阁了。这下……急死人了。你喜欢吃辣酱,对吧,包起来。
她想她亲妈头脑果然受刺激了,语无伦次。把辣酱带上,走吧,现在就走。离开这是非之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万一有个好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怎不说话?
她无言以对,缄默良久。是的,辣椒酱。
世道!便听见她哭嚎,阿猫阿狗也扛起枪来了――闺女!我的宝贝黄花闺女!
其时,恰逢中元节。秋风瑟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