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的作品以《骆驼祥子》和《正红旗下》最有名,但我更喜欢他的《月牙儿》。
《月牙儿》是个中篇小说,总共包括四十三小节,每小节都不长,最短的只一小段文字,但每小节都像一首优美的散文诗,语言轻巧,节奏明快。再则,该小说故事情节单一,人物关系简单,主要人物只母女俩。母亲为生活所迫改嫁过两次,中间还当过妓女。女儿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后进了学校,接触到进步思想,憧憬起美好生活。从学校毕业后曾试图凭借自己所学改变命运,随后还爱上了一个男子。没想到那男子已经成家,只不过垂涎于她的美色,根本不可能与她结婚成家。故事的结尾处,女孩重复起母亲走过的道路,成为暗娼。
虽然描写的是妓女题材,老舍的笔却很干净,文字里鲜有色情;而且,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作者几乎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变化,一切都交由故事的女主人公来表述,语气温和质朴,甚至还透着小女人的天真。
小说写的是女人以及女人的生活,但在总共四十三个小节中,作者故意在十八个小节中提到了月牙儿。由此可见,月牙儿作为一种意象,对这篇小说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本人的理解是,作者之所以要强调月牙儿,一方面暗示在女主人的生活中一直有对浪漫和柔情的渴望,另一方面则以月牙儿为隐喻,说明主人公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黑暗的,缺少光明,即便有希望,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泯灭了。
不仅如此,作者在描写月牙儿时还常常使用这样一个形容词:带着寒气的,从而使月牙儿这个本来很唯美的形象透出一种不祥之感。
我们先看第一小节。这一节只有一段文字,但句句都涉及到了月牙儿: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 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比较而言,上面这段文字中的第一句写实,讲的是现实中的月牙儿;第二句写虚,讲的是记忆中的月牙儿。但无论是现实中的月牙儿,还是记忆中的月牙儿,它们有一个共性,就是都“带着点寒气”。
老舍在小说的开篇就用了“寒气”,现实中的月牙儿和记忆中的月牙儿都透着“寒气”,这表明,月牙儿在此不只是小说环境中的景物,更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道具,它艺术地彰显了小说的主旨:对于故事的讲述者,现实和梦想一样,过去和现在一样,都“带着寒气”。
为了强化月牙儿的阴冷意象,在小说的第二段第一句,老舍再一次使用了“带着寒气”: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
就故事的讲述者而言,从有记忆开始,月牙儿就一直是“带着寒气”的,从来没有过明媚、皎洁、爱抚等别样的寓意。
小说推进到第八小节,故事讲述者回忆起父亲去世,母亲改嫁的场景。在这两个场景的描述中,讲述者没描述父亲去世和母亲改嫁时自己的失落感,而只描述了月亮,以带着“寒气”的月亮烘托出内心的感受。
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不过,在总共十八节涉及到月牙儿的描写中,也有不“带着寒气”的“月牙儿”。一处位于小说的第十九小节,因为讲述者决意要走一条和母亲不一样的道路,“自己挣饭吃”,心里涌动起希望,月亮是“清亮而温柔”的。另一处位于小说的第二十一小节,讲述者当时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华,碰巧遇到了一位“温和可爱的”男子。于是,在这一小节里,月亮是“微笑的”:
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蚌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
但“清亮而温柔”的月牙儿只出现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就变得暗淡了;“微笑的”月亮虽然很美,却美得一点也不现实,很快那男子的妻就出现了,“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的说:‘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她。”从此,“微笑的月牙”便从女孩的人生中永远地消失了。
面对命运的不公,面对男子的欺骗,故事讲述者没有抱怨,没有歇斯底里地咆哮,她只安静地承受着一切,就仿佛在欣赏夜空中的月亮。
痛苦如果变成一阵雷雨,心里会变得明朗起来;痛苦如果没有得到宣泄,而是被压抑下去,则痛苦会继续存在,变成挥之不去的阴霾,徘徊在心里,弥漫在血液里,造成时时刻刻都会突然冒出来的刺痛感。由此我们知道,女孩不是感觉不到疼痛,而是她更清楚地知道,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的命运是天生的,或者说是出生前就已经注定的。
在小说里,女孩是这样讲述自己命运的:
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
小说写到这里,作为作者的老舍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观点,更没有挖掘造成女孩如此命运的社会原因。不是老舍没有自己的观点,更不是老舍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他不说,他只故意留给读者自己去想:一个开始那么可爱、天真的女孩,一个有过美好憧憬的女孩,一个善良得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女孩,一个愿意靠双手、靠勤劳、靠受到的“教育”养活自己的女孩,一个曾经因为有道德标准,拒绝重复母亲人生的女孩,怎么最后竟然成了暗娼,成了她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小说的结尾,女主人公入狱之后,作者再一次提到了月牙儿,但这次,他没再使用“带着寒气”,可是读到这儿的读者,却不仅能感受到月牙儿依然“带着寒气”,而且女主人公生活在其中的现实也是处处透着阴冷,透着寒气的:
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