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浸入《我这一辈子》,到抽离《月牙儿》,我的思绪一直被一种绵亘的郁愤所揪扯。不巧的是,最近正被三年前种下的因所畸生的果而无端打压,由此导致周期性的闷闷不乐和况味求索。再叠加老舍先生这两篇经典悲情小说的催化,心里自然是调色盘碰掉,五味瓶打翻。
说起老舍,我想若能记住他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这一盛誉业已足够。至于《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龙须沟》《我这一辈子》等代表作品,只不过是对其文学艺术巨献的有力注脚。1966年8月,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人民艺术家老舍被逼无奈之下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这大概也是众多文学爱好者和寻常百姓对于老舍的生平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苦涩和阴霾。
当我在落雨的白天和掌灯的黑夜,捧起书静读或凝思,两部中篇小说,一男一女两个“我”,在脑海中忽明忽暗,若即若离。
为了在后文的叙述中方便区分,以下暂且把《我这一辈子》中的男“我”命名为M,《月牙儿》中的女“我”称之为W。
M与W同为旧社会贫弱底层的一员,其凄楚身世如出一辙,其悲惨命运殊途同归。
M虽是裱糊匠出身,却靠着不一般的勤快和精明,在市面儿上充个“人物”,尽管日子清苦,倒也温饱踏实。孰料人生无常,噩运的突袭总是意外又彻底。先是心爱的女人被怎么比都不如自己的学徒师兄拐跑,自此私奔天涯,杳无音讯。紧接着,随着时代发展,靠传统手艺吃饭的营生少人问津,为了自己和一双儿女的活路,M不得已干上了仅是旱涝保收却地位低、待遇差的“臭脚巡”。后来,一路忍辱负重,不断自怨自艾的M,仍需黯然接受儿子娶了巡警的女儿,大舅哥也是巡警,而女儿又嫁了巡警这样的无奈现实。用文中极具自我嘲讽的话说就是:可倒好,我这一家子,老少里外,全是巡警,凑吧凑吧,就可以成立一个警察分所!
最为荒唐的事,莫过于M由于蓄留小胡子而被新局长瞬间就砸了苦端二十来年的饭碗。五十多岁,凭着阅历和人脉,先是去矿上当警察分所所长,被人踢开后又去盐务缉私队干到排长,好在略有盈余,也算小有盼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屋漏偏逢连雨。一朝横祸飞来,儿子客死他乡,M只能立即辞工赶赴外地运灵并料理后事。捱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家中孤儿寡母的生计刻不容缓。年过半百,饱经沧桑的M,只能继续不辞辛劳,更加不挑工种,为五斗米折腰,为活着而活着…...
与M相比,身为女性的W命运更是略惨一筹。甫一出场,幼年丧父的W就蹒跚在为父送葬的路上。靠典当度日直至无物可当的日子,是童年生活的常态。当母亲寄望于洗衣来挣钱糊口,乃至借助于改嫁来维持生计的努力破灭之后,沦入暗门子(暗娼)便成为那个吃人的社会里,走投无路的女性极易堕落又最不愿堕落的不二选择。
天真无邪又不谙世事的W,与“品行”不堪的母亲决裂也在情理之中。小学毕业之后,W在一次又一次挣扎冰冷现实的无情碰壁中,逐渐认识到人世的苦难,岁月的艰辛。尽管W面对明知早晚要滑陷进去的深渊,“例行”了尽心竭力地逃避和抗拒,但为了食可果腹,为了衣能蔽体,依然无法摆脱沦为暗娼的噩梦。
此时,从良后再度改嫁的母亲,仍是没有跳出被抛弃的魔咒。当母女相见,自是一番吁叹泣诉。正如文中所言,她找到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W的终局,无论是送进感化院,还是投入监狱,于她于读者而言,既是绝途又是解脱。
两篇故事,一男一女,两位主人公,大同小异的悲惨世界。对于大师名作,从文学评点的角度发言纯属斗胆而为,我仅就行文脉络的差异谈一点感受。
《我这一辈子》和《月牙儿》最大的不同在于对写人叙事主线的处理技巧。前者以M的人生命运和心路历程为主线贯穿始终,后者以W和母亲的生活境遇变化为主线且交织牵扯,类似于双主线。此外,更为明显的区别在于《我这一辈子》多以主人公M的内心独白为情感脉络,而《月牙儿》中主人公W的情感起伏几乎从头到尾多是寓托月牙儿代为表达。比方说面对孤冷当空的月牙儿,或同命相连,或自惭形秽。
读完小说又写读后,真是心生感慨又生伤怀。感慨的是老舍作为艺术家和语言大师,对旧社会百姓悲惨人生身临其境的触摸和活灵活现的复原;伤怀的是,M和W作为旧社会悲情人物的典型,在面对乱世风云和剥削压迫状况下的无助和麻木。
最后,还是分别以两部小说文末,老舍对主人公的心思白描来收尾吧!
悲观的人,看到脆弱和绝望;乐观的人,看到坚韧和希望。
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自从我一进来(监狱),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