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院里传来冬冬的敲门声。母亲出去一瞧,是刘胖子。刘胖子冲母亲点头打招呼,母亲没说话,转身向屋里走去。刘胖子紧紧跟在后面。
母亲进屋,蹲在灶旁,将柴禾塞进灶堂点燃,然后淘米下锅。
火在灶堂里乱窜,柴禾哔吧乱响,燃的正旺。
刘胖子看着母亲。
母亲忙活完,对刘胖子说:有事进里屋说吧。
刘胖子一叠声答应着,跟着母亲进了里屋。
母亲问:村长让你来的?
刘胖子刚点头,又马上摇头。解释说:嫂子,村长不让我来,我也要来。我来就是看看嫂子。顺便跟嫂子唠唠嗑。说实话,哥在的时候,经常照顾我,遇到大事小情,要钱给钱,要人找人,从来没皱过眉。这份情兄弟我记一辈子。没成想,哥走的这么突然,撇下嫂子和狗娃。我心里早把狗娃当儿子了,狗娃出事,我几天没睡好。
嫂子,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哥在的时候,姓王的也没少受哥哥照顾,他要有良心早该乖乖的上门来陪话。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姓王的是村长,县里乡里领导都认识,自认为有点势力,平时村里吆五喝六,没人敢吱声。
泪水顺着母亲的脸颊淌下来,她打断了刘胖子的话。
说:别提你哥,我懒得听。为了一个娘们,搭了一条命。倒叫我们孤儿寡母受苦。当年你哥在的时候,他姓王的整天狗一样,从早到晚围着你哥转。你哥死了,他姓王的呲着牙倒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说吧,姓王的究竟怎么打算的?
刘胖子吱唔了半天,最终没说出来。
母亲有点急,说:刘胖子,嫂子一直认为你胳膊能跑马,肚子能撑船,是个纯爷们。今天怎么支支吾吾像个娘们,等半天烟不出火不进,没个爽快样。
刘胖子低声说:我怕说了,嫂子你生气。
“你放心,嫂子不是糊涂人,绝不会生你的气。你是传话的,隔着窗户搭跳板,离门远着呢。母亲说。”
“嫂子,那我就说了。姓王的意思是狗娃住院花钱,他儿子也伤不轻,脑子差点被狗娃踢坏了,正准备去住院。两下的住院费抵了,谁也不欠谁。”刘胖子说。
母亲哼了一声,说:全村谁不知道他儿子打娘胎里出来,脑子就不灵光,怎么才想起去医院治。我早料到他姓王的准是这招。没关系,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都答应。不过,你转告他,我把房子卖给他,让他给凑点医药费,我实在没处张罗钱了。
刘胖子一拍胸脯,说:这事他必须答应,否则我这关他也甭想过。嫂子,你打算卖多少钱?
你跟他说,看着给。如果念乡里乡亲的情面,算帮我一把。如果不念情面,我也没话说。
“我马上去,人在做天在看,他姓王的对你娘俩这么做,老天记着呢”刘胖子说完匆匆离去。
他刚出门,母亲发现炕角放着二百块钱。她赶忙追出去,刘胖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医院里人头攒动。
这家医院是本市最有名气的医院。医院里有几个专家在全国小有名气。有位老专家曾经参加过一位重要领导的秘密会诊。据说中央办公厅派专机将他接到北京。老专家去世多年,给领导会诊的事真假无从证实。不过经他治疗的病人死里逃生的事却在坊间传的神乎其神,这无疑成了医院最具说服力的免费广告。老专家九泉有知,知道自己躺在棺材里还能为单位做贡献,一定非常自豪。
许多外地病人慕名奔向这里,病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这里的专家哭诉,希望他们能把自己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在病人心里专家就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到地府大笔一挥,就能把自己从生死簿里一笔勾销。结果是那些病人在满怀希望中无声无息的死去。
外科的住院处在医院后身。狗娃就住在二楼的普通病房。他静静的躺在床上,看见一个漂亮护士推着小车走进病房,她年龄大概不到二十,一张靓丽的鹅蛋脸,粉粉嫩嫩的,走起路来脚步轻盈,体态婀娜。她走到狗娃床前 ,撸起狗娃的胳膊,轻轻拍了几下,一针下去,药液缓慢的流向狗娃的血管。
狗娃闭着眼睛,任由药液在血管中流淌。他的脑袋缠了厚厚一层绷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捆好了准备下锅的粽子。这几天他感觉头痛的厉害,痛时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血管一蹦一蹦,狗娃的心也随着一紧一紧。
病房里没人说话,静悄悄的,床上的病人自顾自的躺着。外面却人声嘈杂。狗娃耳朵里不时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还有病人的呻吟声,这声音混成一片,在空气中回荡着。
狗娃眼睛直直的望着屋顶,屋顶上有个小黑点。黑点有高粱粒大小,在纯白的映衬下分外显眼。这黑点呆一会,就向前爬几步。狗娃想,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蟑螂蟋蟀……这家伙会不会突然掉下来?掉下来肯定摔死狗娃想。
他死死的盯着这个黑点,盼着它早点掉下来,这样就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了。又担心它真掉下来。如果真的掉下来,他就失去了打发时间的玩意。
在无限的期待中,小黑点张开翅膀飞走了。狗娃仔细看,原来是只苍蝇。
苍蝇趴在狗娃对面的窗户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狗娃床上,被子上留下一大片斜斜亮光。
已经两天没有见到母亲了。
狗娃敢肯定母亲今天一定会回来。他盼望着,期待着母亲突然站在床前。
他想母亲了。
左床传来阵阵笑声让他异常渴望家的温暖。
狗娃把眼光缓缓移转向左边。狗娃看见老人倚着枕头靠在床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正在给她扒他香蕉。老人的嘴里满满的,小姑娘依旧不停的塞着。
小女孩笑得那样灿烂,狗娃的心跟着笑声砰砰直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个女孩。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齐齐的刘海儿,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白嫩嫩的皮肤。狗娃想,城里的女人真好看,皮肤白的像早晨挂着露珠的水葱,脸蛋就像夏日里甘甜的西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老人示意女孩将香蕉送给狗娃吃。女孩拿着香蕉走到狗娃身边,狗娃看见一双如水般纯净的眼睛。他的心跳的更厉害,真担心不小心它会从胸膛蹦出来。他嘴蠕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张开口,最后只是艰难的摇摇手。
女孩一声不响,把香蕉轻轻的放到狗娃枕边。香蕉的清香钻进狗娃的鼻子。这香味似乎很特别,还掺杂着莫名的馨香。
这飘荡的馨香让狗娃心飞神驰。
一阵尿急让他的思绪回到现实。他强忍着,没吱声。在女孩面前撒尿,他实在不好意思,何况是如此漂亮的女孩。
可是这 憋尿的滋味却异常难受,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双膝,尽量让膀胱减轻点压力。
他盼望着女孩快点离开病房,但女孩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趴在老人耳边窃窃私语,时儿传出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在病房萦绕,狗娃听得如醉如痴。他感觉这是从小到大听到的最美的音乐,没有之一。他又陶醉在其中。
母亲临走前将狗娃托付给老人。老人病不重,每天打完点滴就会出去散步,临走之前,帮狗娃将夜壶拿给他,狗娃就满满撒一泡尿,老人去厕所倒掉。
今天老人的孙女来,他高兴的忘了散步,也就忘了照顾狗娃撒尿。
过了许久, 爷俩还亲亲密密的聊着。
狗娃感觉膀胱就像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砰的一声,炸的满天飞。他艰难的动了一下身子,一股暖流从裤裆里涌出来,他感觉屁股暖暖的,小腹一下轻松了。
狗娃用手将被子使劲裹了裹,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站起来,背上包,摆手和老人再见。狗娃望着女孩开门离去,一颗紧绷的心一下轻松了。他大大方方的敞开被子,一股尿 臊 味扑面而来,一会屋子里就充满了怪怪的味道。
母亲回医院的时候,已是晚上五点多。她给狗娃买了包子和小米粥,又到收费室交了住院费。楼上楼下跑了好几回,身子虚弱的没有一点点力气。
回到病房, 母亲蹑手蹑脚的走到狗娃病床前。狗娃睡的正香,梦中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母亲坐到床上,握住狗娃的左手,眼神满是怜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娃感觉手暖暖的,他睁开眼,母亲正静静的坐在身边。娘,你多咱回来的?我睡的好沉,竟然不知道。
你赶紧帮帮我,狗娃对母亲说。
他把手指了指裤子。母亲把手探进被子,湿乎乎的。母亲默默的帮他换了裤子。又去找护士换了被褥和床单,狗娃感觉躺着舒服多了。母亲悄悄的问:怎么搞的,尿床了?
狗娃脸一红,小声说:忍了半天,没忍住。
怎么不叫对床的爷爷帮你?母亲责备道。
狗娃沉默了,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母亲用毛巾给狗娃擦了擦手。小心的把包子扯开,一点一点的喂给狗娃。狗娃 小心的嚼着,每吞咽一口,头就钻心的痛。他怕母亲担心,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勉勉强强吃了大半个包子喝了一碗小米粥。
日子一天天过去,狗娃头上的伤口也渐渐的结痂。他可以下床活动了。清晨,狗娃站到窗边,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他打开窗户,贪婪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时而将头探出窗外,楼下人群熙熙攘攘,来来去去。
病房的老人出院了,家人来了一大堆。闹闹哄哄的,狗娃找了半天,却没有看见那天的女孩。他想,永远也不会再遇到她了。老人走过来,轻轻拍拍狗娃的肩头,说:狗娃,爷爷走了,那天伤养好了,去爷爷那里玩。这是一句谁都知道的客气话,狗娃却使劲点头。
老人出院后,他早晨就站在窗前,静静的望向窗外。楼下依旧人来人往,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只是狗娃变了,变得沉默寡言 , 他心里似乎在期待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妈妈将床头的香蕉扔进垃圾桶。这只香蕉已经放了很长时间,烂成了一摊泥。妈妈觉得可惜,狗娃却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