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突破口
经过多种尝试后,玛莎找到了应对创伤危机的正确方式摆脱自伤自杀的精神折磨。作为过来人,玛莎的经历对我们很有借鉴意义。这部分讲述了玛莎在精神病院中的生活,让我们看看她是如何从深渊一般的日子中,找到一线生机的。
01 与父母的分离
让我们深呼吸,想象一下下面的场景:
当你正在遭受难以承受的精神伤害,情绪多次失控,你感到生活已经全盘崩溃,于是向父母求助,他们是你心中设想的最有可能无私帮助你的人。而父母的反应是:母亲哭着求你回到正常,父亲警告你不要装怪。面对这样的态度,你会有什么心情?玛莎的感受是: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不但受困在水深火热的地狱里,还很自责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爬出来。
入院之后,玛莎寻求过父母的支持,但父母提供的支持十分有限。首先是母亲,她本身并不是一个十分强大的人,很依赖别人的帮助。玛莎的外婆很早就去世了,玛莎的母亲每次因为女儿感到焦虑不安,都会从朋友这里寻找慰藉,经常让朋友对自己说:“我保证,玛莎现在这样是因为她有生理疾病,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责怪自己。”
玛莎的母亲曾去精神病院探访过女儿,然而玛莎完全不记得她来过,只记得有一次,母亲破天荒提议待她去外面兜风,并得到了医院的许可。玛莎高兴坏了,因为她很久没有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母亲载着她离开精神病院,停在一个加油站里。这时突然开始下雨,玛莎跳下车,在雨中兴奋的转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看到这一幕的母亲呆住了,她大喊道:“你在干什么?快回车里去!”玛莎一上车,妈妈立刻载着她回到精神病院,她以为玛莎病发了,对此她感到不知所措,玛莎却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她此时很清醒,只是因为很久没出门,对自由丰富的世界感到兴奋。玛莎认为母亲是懂这个道理的,但她就是做不到。
玛莎的母亲无法忍受女儿的不正常,这使得她没办法有力支持玛莎。这给玛莎带来很大的痛苦,自体心理学派认为,母亲是孩子最初的自体客体,如果具备接纳、理解、涵容等功能,就会被孩子认可“母亲是自己人”。反过来,母亲没有办法接纳、理解、涵容孩子,孩子出于对母亲的爱,会反过来接纳、理解、涵容母亲。对于自我脆弱的儿童来说,这会带来很大压力。如果孩子正处于困境中,自我就会遭到很大的打击。
因此,玛莎有一段时间非常抵触与母亲相处。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母亲当时很想支持她,也很想爱她,只是她有自己的认知局限,没办法像超人一样包容玛莎的苦难。
然后是玛莎的父亲,相比母亲,他给玛莎精神上的支持更少。玛莎经常给妈妈打电话“求你带我离开吧”,母亲总会这样回应她:“如果你离开那里,你父亲会把你献给上帝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你离开精神病院,父亲会把你抛弃。玛莎的父亲态度十分冷酷,当主治医生放弃治疗希望,想把玛莎送到一家州立医院,父亲对母亲说:“你转告玛莎,她必须好起来,不然我就把她送到州立医院,那里的开销太大了。”
玛莎的父亲明知道,一旦进入州立医院,自己的女儿此生就很难出来了,仍然毫不留情地下了这个决定。那一刻他担心的甚至不是女儿的病,而是金钱开销,由此可见,玛莎的父亲对待女儿患病这件事,态度是非常冷漠的。父亲的冷漠,也意味着他的心理状态其实很衰弱,没有力量能够支持玛莎,这迫使玛莎完成亲职化。亲职化的意思是,孩子本应从父亲身上得到的安全感、强大感没有得到,反过来还要压抑自己的天性、照顾父亲的感受。
玛莎很努力寻求过父母的支持,可他们给出的支持十分有限,这让玛莎认清了一个现实:父母真的会把她送到州立医院。意识到这点后,玛莎逐渐与父母在精神上分离,为了全力以赴证明父母错了,她发誓要靠自己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我要靠自己走出这里。”玛莎在心里不断对自己发誓。后来,当她成功走出精神病院,在芝加哥的洛约拉大学读书时,一位教授告诉她:“你当时对父母的愤怒,非常有助于阻止你放弃生活。”
父母对玛莎的支持很有限,但玛莎对父母的愤怒拯救了她。一方面的原因是,愤怒作为一种原始情绪,具有双面性:可能会刺激一个人失去控制,也能在一定程度能够刺激人的上进心,让人发奋图强、勇往直前。显然,发生在玛莎身上的是后者。
另一方面,愤怒也是分离的征兆。每一个孩子都将踏上独立之路,最初与父母分离的时候,无论孩子或父母都会感到不同程度的痛苦,对玛莎来说,愤怒远比痛苦更强烈,这给了她完成分离的动力,好使她能够不被痛苦影响地活出自己。
父母有限的爱,没有拯救玛莎逃离生天,但推动了她下定决心分离,也未尝不是一个反复试错后、沉淀下来成长的过程。在心理咨询过程中,我们也经常鼓励来访者:尽力去做一些独立的尝试。
小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大到买房自己住,这些独立的尝试不见的得马上能让我们独立自主,却可以帮助我们更有力量地完成分离,而不是纠缠于原生家庭的情感漩涡中。我始终认为:不再寄希望于靠父母结束苦难,就是结束内耗的关键一步。
02 寻求心理治疗
除了向父母求助、没有得到有效帮助,玛莎还做了第二个无效尝试:向心理医生求助。
玛莎在病房“汤普森二号”治疗期间,会定期接受奥布莱恩医生的心理治疗,空闲时也经常给奥布莱恩医生写信,比如这一封信:
“亲爱的奥布莱恩医生,我感到很孤独,请帮帮我,我知道你在努力。我感觉我在一艘船上,试图划离这个岛,但船不动。我该怎么办呢?真是一团糟!我讨厌这个地方,但更讨厌自己,真希望我死了。你真诚的玛莎。”
玛莎经常像这样给奥布莱恩医生倾诉心声,医生对此也十分接纳,他毫不掩饰自己对玛莎的偏爱,这让玛莎感受到温暖与善意。然而当她自己也成为心理医生后,才真正体会到奥布莱恩医生的心情:
当医生开始担心来访者可能会自杀时,就会变得焦虑。随着焦虑的增加,想要控制来访者的欲望也会增加,然而试图控制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往往只会让他变得更糟,因为控制不仅不能减少不正常,还会加强和促进不正常。
奥布莱恩对玛莎的温柔与偏爱,也包含了控制的成分。当他意识到这点后,他选择了情感退缩,告诉玛莎:“我现在要离开医院一段时间,如果我回来之后你自杀了,我会给你念弥撒。”
这份退缩让玛莎十分崩溃,她一直认为,虽然医生给自己的爱远远不够,但足以帮助自己活下来。得知医生要离开,甚至不会来参加她的葬礼,她产生强烈的自杀冲动,不断央求护士:“我现在就要去死,但我不想去死,帮帮我!”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非常重视让来访者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挫折”。这是什么意思呢?指在来访者能够承受的范围内,拒绝一些要求。比如告诉来访者自己要休假,不能继续咨询。这对咨询进展很有好处,能够帮助来访者更加理性、客观、清醒。
所以,虽然医生的情感退缩让玛莎很痛苦,但给了她恰到好处的挫折,让玛莎不再过度依赖医生,而是意识到:别人的帮助始终是有限的,想要拯救自己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入院期间和出院后的一两年里,玛莎继续给奥布莱恩医生写信,并在写信过程中不断深入自我洞察,观察到自己有两个自我:一个表层自我,稳定、积极;一个是里层自我,痛苦、自虐。
后来,这两个自我成为DBT疗法中对患者的一种描述:表层自我,倾向于在某些时候表现得很有能力、能够应付日常生活;而里层自我,会在其他时候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会、完全沉浸在幻想里。
表层自我其实是一种假性自体,它让我们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很正常,但这种正常并不是内心真正的想法,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不正常,而表现出来的一种“表里不一”的伪装。
里层自我是我们内心真正的活动,长期被压制于表层自我之下,到了临界点后,里层自我就会完全控制表层自我。就像玛莎的失控:她可以很正常地与朋友一起野餐,也会鬼使神差地,突然跳进高度污染的河水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表层自我和里层自我,最终要归于整合统一:里层自我能得到宣泄表达,表层自我也可以适当让位,这能避免里层自我压抑过度、内心痛苦自虐。
这种痛苦自虐,在心理学中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形容:功能性失调行为。它是指与无效环境的相互作用过程中,产生的一种为了解决负性情绪的不良适应方式。玛莎的自杀、自伤就是一种功能性失调行为。
玛莎后来意识到,医生面对她其实很不知所措,在没有仔细收集证据的基础上就开始心理干预,结果让玛莎病情恶化;还开了大量精神药物,让玛莎变成了言行迟钝的僵尸。这一切都在加剧自己的功能性失调行为。
医生的帮助属于“好心办坏事”,然而也有收获:玛莎在互动过程中得到了自我洞察,促进自救发生。她很感激医生,但也清晰地意识到:“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精神科医生的治疗,我需要的是技能,调节情绪行为、忍受痛苦的技能。”
03 社会支持与自救
那么,医院有没有教玛莎这些技能呢?没有,玛莎认为医院给予的帮助也是无效的。
玛莎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属于高功能型。所谓高功能型,是指症状严重到普通疗法无法撼动。治疗期间,玛莎曾经尝试逃出精神病院,反复自伤自杀,医院将她视为“最不可救药的病人”,对她采取最硬核的治疗方式。
除了大量精神药物治疗,当玛莎情绪失控时,医院会采用冷敷疗法来帮她恢复冷静:把她的衣服脱光,用冷藏在冰箱里的湿床单紧紧裹住她的身体,然后用束缚物把她绑在床上,一动不动长达4小时。
据说,这种疗法能诱导放松反应,最初的寒冷会让人疼痛,但随着身体热量慢慢使床单变暖,疼痛会消失,心率和血压会降低,身心随之恢复平静。然而,没有一个患者喜欢冷敷疗法,只要护士用金属容器里的冰块碰撞发出“嘎嘎”声,暗示再不乖就要被冷敷,再激动的患者都会立刻安静下来。
作为一名高功能型患者,玛莎是唯一一个喜欢冷敷疗法的女人,这能带给她一种安慰,帮助她控制心中的恶魔。当玛莎感到自己失控了,或者觉得有人在跟踪她,为了阻止这个跟踪自己的人,她会主动要求接受冷敷疗法。
然而,冷敷疗法对身体有着糟糕的副作用。玛莎在书中明确提到:因为精神病院中各式各样的治疗,严重伤害了身体健康,她后来无法怀上孩子,失去了做妈妈的能力。
住院期间,医生对她采用了药物、冷敷、禁闭、电休克等多种疗法,能用的方法全都用了,玛莎的病情没有好转,但这个过程让她意识到:医院的方式并不适合自己,医生并不理解这一点,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玛莎自救的决意越来越强。最终,她没有被转到州立医院,而是因为行为逐步改善,顺利出院了。
玛莎出院后,回顾自己这两年半的住院经历,她有了新发现:意识到身边有一群支持自己的人非常重要,要是能够从社会支持系统里,得到感同身受的理解,就能打开正确自救的大门。
所谓社会支持系统,就是家人、朋友等能给予自己支持的人际关系。家人方面,哥哥厄尔和妹妹艾琳给予了玛莎强有力的支持。
厄尔给与了玛莎无条件的积极关注。他十分欣赏玛莎,称赞患病之前的她活泼可爱。并且他也和玛莎一样,认为父母“非常挑剔,从不表扬、肯定子女”。玛莎出院后,厄尔和他一起登上回家的飞机,期间她一直听到可怕的幻听,厄尔耐心安慰她“一切都会好的”。
艾琳对玛莎的立场感同身受。她坚定支持玛莎,玛莎患病后,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坚持认为玛莎没有病的人。玛莎出院后,她敞开心扉告诉她:自己虽然是妈妈眼里最完美的女人,但和玛莎一样,一直活在得不到妈妈认可的恐惧中。
除此之外,朱莉娅阿姨也给了玛莎很多肯定,补偿了玛莎父母没能给到的无条件的爱和接纳。当玛莎的妈妈批评她时,朱莉亚阿姨会劝她别这样对孩子,还会安慰玛莎:“我们爱你本来的样子,你不需要为了被重视而改变。”
病友、表妹、女性朋友……这些人都给了玛莎很多支持。他们的肯定让玛莎意识到:无条件的积极关注,能给人带来很大的力量;积极的社会支持系统,也让玛莎更客观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原生家庭。
她认为:“我怀疑,有的人(比如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脆弱易感,属于天生的高敏感人群,如果童年成长环境不那么友好,就可能对人的心理造成很大阴影和伤害,以至于内心患病。如果我成长在一个不同的家庭环境中,一个能接受真正的我的家庭中,我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后,玛莎开始探索自己的优势资源,她想进入一个更适合自己的环境,拥有一群志同道合伙伴,来补偿父母无法给予自己的爱与接纳。后来创造DBT疗法时,玛莎把这份渴望归为一种承受痛苦的基本技巧:通过将注意力转向他人,去感受别人对自己的爱和善意,而不是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烦恼中,来分散自己的痛苦。
至此,玛莎结束了错误的自救,尽管之后她偶尔也会自伤自杀,但在社会支持系统的滋养下,她不断总结得出正确的自救方法,最终帮助自己逃离生天。
从玛莎错误的自救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许,你也曾经或正在依赖他人的帮助,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救自己逃离地狱。然而这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真正宽广的大路属于靠自己积极自救的人。自救,才是建立有价值的生活体验的精神铺垫。
04 小结
这部分主要讲述玛莎经过多种尝试后,找到应对创伤危机的正确方式。她所做的无效尝试包括:
向父母求助,父母有限支持让她更加不快乐,但产生了自救的决心;向医生求助,心理治疗能够带来慰藉但十分有限;药物、冷敷疗法也是无效的,反而让玛莎更加确定: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其实,当一个人身处痛苦中时,寻找外部援助是一种积极的自救策略。但对于玛莎的情况来说,由于年代观念、技术瓶颈、家庭背景、心理学发展水平不够高等各种主客观原因,在那个时候,玛莎很难得到真正有用的帮助。
她的边缘型人格障碍属于高功能型,无法通过普通的方式得到痊愈。当她离开医院后,哥哥、妹妹、朋友的支持,让玛莎找到疗愈突破口:积极的社会支持系统,能帮助自己创造有价值的人生。
从治疗的角度来看,他人的帮助终究是有限的,能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仍然是自我救助。因此,玛莎创立的DBT疗法的初衷,就是想引导更多人学会“自救”,她坚信只要掌握了自救的方式,哪怕处在很糟糕的环境里,我们依然可以靠自己奔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