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六十)

周军攻入江陵后就暂时驻扎在此,整日里只是大肆劫掠宫廷和富室,看来似乎并无南下之意。萧詧的心底也松了一口气,他原本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向萧绎复仇而已,若魏军果真继续深入,攻占梁境腹地,自己真便成了大梁的罪人,全国的百姓中怕再无一人愿意支持他。

他一连几日,心里都是满怀着大仇得报的畅快,不料忽有一人满面愁云地向其走近。“又是尹正德”萧詧心里暗自叹了声,“他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讲吧,难道我不让你说,你便真能不说了吗?”萧詧倒是有兴致,同他开起了玩笑。

“臣闻人主之行,与匹夫不同。匹夫者,饰小行,竞小廉,以取名誉。人主者,定天下,安社稷,以成大功。”

“说重点!”

“殿下以为,魏军下一步,意欲何为?”

“我观其似无南下之意,大概再过个旬月,就要班师回国。”

“大王素来聪慧,为何而今,竟如此天真,说此稚子之言?”

萧詧被他这么一说,已有几分不悦,反问道:“哼,那爱卿以为魏军将要如何?”

“魏军远道而来,准备周全,又岂是仅仅为了成殿下之美,满他人之愿?魏国上下,生性贪婪。地广人稀,丁口不足,必欲俘掳百姓,以充军实;又人多寡昧,文化凋零,必将囚禁名士,以为己用。依老臣之见,魏人所图,尤其不轨啊!”

萧詧把头偏过去,淡淡说道:“危言耸听。”

“殿下此事关乎紧要,不可不慎啊!要知江陵士民的亲戚眷属,咸在江东。他们如何忍见自己的亲朋拘往异国,充饵豺狼。最后终归要迁怨到殿下身上啊!悠悠之人,不可门到户说,到时皆以陛下为杀人父兄之仇寇。殿下纵为两国正统,以后又如何在大梁立足?!难道殿下甘心一辈子做魏国的附庸吗?”

“够了!”萧詧拍案而起,怒道:“你这是想要挑拨离间么!当今形势如此,我又能如何?”

“微臣不敢,微臣但有一计:而今魏国精锐,尽萃于此。犒师之礼,非出无由。殿下只需召集夜宴,请魏将于谨、宇文护、韦孝宽一众前来赴会,埋伏好武士,将其忽而砍死。敌军群龙无首,殿下再假借军令,出其不意,将众贼丑一并歼灭。如此,绝无后患。

到时江陵百姓,无一不念殿下之恩德,皆以大王为天命救星,人人俱当从之。王僧辩之徒,也不得不顺应民望,归附殿下。陛下便可朝服渡江,还都建康,登基立帝,承尧舜之业。大功片刻可成。殿下若仍不放心,微臣愿为先遣,以死效命!”

尹正德这一番话,萧詧听得胆战心惊,好半天才恢复常态,支支吾吾道:“爱卿所言,确是良策,然魏人待我甚厚,又有救命之恩。我岂可背德负义?”

尹正德看着萧詧眼里的恐惧,知道自己再是强求,都已无望了。只是叹了一声:“那就但愿魏人大发慈悲了罢。”

城中一处简陋的瓦房内,颜之推正替着一位老翁烧柴,他的宅子被魏人没收,没了安身之地,而今只得寄宿在民屋当中,不过他的境遇在同僚之中,已算不错的了,这更民屋虽然四壁萧索,只有一些农具斜斜地倚在墙上。但城内很的多高门贵胄,府邸被魏军强占后,宁愿露宿街头,也决不自甘堕落和平民们混住一块,在这寒冬腊月里,已接连冻死了两名常侍和三位尚书郎。

房东老翁姓刘,本是建康人士,侯景乱时避难于此,亲戚或被饿死,或遭残杀,无一生还,只剩了一个年幼的孩提,又是老来得子,故而倍加疼惜。颜之推感念老翁恩德,一边不停往灶里添着柴火,一边教习他的儿子诵读《论语》。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⑼乎?”颜之推念一遍,那孩童就跟着再念一遍。

“可是先生…我并不懂这句话里的意思。”稚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是大人君子,怎么能够一边拿着书一边干这些杂活。我看还是我来烧柴好了。”

颜之推摇摇头:“哪有什么天生的大人君子?德性都是靠研习经典和领悟生活得来的。”

正自讲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汉,提着半篮子野菜,匆匆推开了门。他一进来把篮子放在地上,憨憨地说:“先生,这是我在城南的山坡上摘的野菜,霜冻后的味道比平时要好。”

他刚一说完,两只通红的手就相互不停地搓来搓去,而后又把手心放在灶口处烘热。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和颜之推隔得太近了,肩上的雪花都落在了颜之推的头上。他的双手顿时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猛地往回收缩。满脸都是懊恼和窘迫的神态。他小时生活在都城中,耳濡目染因而他也跟着多少知道一点礼仪。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得体地表示歉意,又不敢用庄稼人的那套礼数来对待尊者。只是面朝颜之推,露出夸张而尴尬的笑,脸上的褶皱都扭曲成数层。

颜之推对老翁笑了笑,示意他不必紧张,转身又往孩童靠近了些,经卷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颜之推用手指着段落,对着孩童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此句是说,每个人学习过后,应当时常复习,则由生而熟,由熟而精,由精而能自得…..”

老翁看到颜之推教导自己的儿子如此尽心,叮嘱孩子:“好好跟着先生学…..你的阿伯阿叔阿娘阿嫂可都在天上看着呢….”老翁说到此处,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不再说话,走出了门去。

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勺有些发黄了的米,还有几颗野枣。就进了屋子,他擦干了浑浊的泪滴,一进门就高兴地说道:“刚换的米,新鲜着嘞。阿子,待会儿帮我打水去。今天是腊月八,咱们给先生做顿好的,既是供养先生,也是供养佛祖。保佑咱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个年。”

少年看了一眼老父,又看了一眼颜之推。颜之推从这少年的眼里读出了莫大的心酸,和一点小小的埋怨——自己的突然出现,令这个本就无比困窘的家庭,又加重了些负担。

他突尔把头一偏,不再看颜之推手里的《论语》,忿忿地说:“先生你饱读诗书,怎么还是落了个寄食人下的境地,可见,读这些东西,本就没多大用。”

颜之推见这少年叛逆,也不生气,慢慢说道: “当年夫子在陈绝粮,几天没进一粒米,也是这样的场景。他的弟子子路发怒了,问夫子“难道竟连有德君子都要忍受穷困吗?”夫子说“君子怎么就不会面临穷困啊?但君子纵然身处绝境,仍然能坚持自己的操守;而小人一遇到困阻,就开始放纵自己,无所不为了。””

颜之推说完,叹了口气。少年直视着他,又把书本拿过来了,噙着泪水在读。他的老父仍旧是笑着,眼角总是很干涩,像是塞了一团泥。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少年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她的母亲盛起了一锅稀饭,招呼二人围坐在地上 。

颜之推低头看了下,说是腊八粥,只是一碗米汤之中添了几粒枣子,他能够想到这个家庭以前的伙食的是怎样。吃了几口,颜之推就不说话了,只是呆呆看着头上破了窟窿的房顶,上面盖着一块粗葛——很快被大风卷走了。雨雪从上面一点一点地滑落,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

他想到古往今来无数令人难受的事:不论是永嘉年间遍野的荒骨,还是侯景之乱中满城的哀哭,都刮过这样的风、下着这样的雪。神州大地上每一处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史官记录不到的地方,都有好多人在经历着生离死别,承受着阴阳相隔。怀胎十月,等着夫君回归的寡妇。咿呀学语,却没机会一声父亲的孤儿。这些悲惨的人,以前一直有过,现在仍是不鲜,未来也不会绝迹。颜之推一想到这,便哽咽了,他将少年的碗端了过来,又将自己的碗举起,把自己面前稀薄的米粥,全部倒进了少年碗里。

“我得走了。”颜之推叹了口气。“那本《论语》就放在你那儿吧。”

老翁匆忙站起身:“先生去哪里?”

“去魏人的军营里。”颜之推迎着风雪,径直往魏军驻扎在江陵的营地中去了,他要去找敌军的主帅于谨。

这天夜里,于谨接到宇文泰自长安发来的旨意,说齐人似乎意图不轨,让他勿要孤军深入,只需将江陵士民劫往长安即可。于谨便急传军令,要部下开始抓人,两天之内,务必要让江陵成为一座空城。

颜之推才走到半路,就被一列军士发现,拿绳索绑住,不能动弹。回首望去,千千万万个魏军,像地府里阴兵鬼卒一般,从各个巷口里涌出,打破了男男女女的睡梦,轰开了家家户户的大门。

那些平日里供人们遮风挡雨的小天地,在此时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低声呜咽的妻子,被他老实巴交的丈夫紧紧搂住,丈夫的体温方才还是热的,俄而就有三三两两个兵士将他一把拽起,女人伸手去抱,却只触碰到一团湿冷湿冷的空气;翻墙潜逃的儿子,他的父亲蹲在底下望风,刚刚看见孩子身体的一半已脱离了险境,又眼睁睁瞧着一只箭矢插入了他的咽喉。

这不幸绝非发生在哪一个人身上,不然这满城的哀嚎为何竟同时作响?在这震天的哭声和漫卷的冰雪里,颜之推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人是方才读书的少年,哪一个人是他寄食其家的寡妇。他的眼前与这世界隔着一道泪水串成的珠帘,透过这层泪幕看去,他只觉得眼前这所有人的形象都融成一团了,都是无名无姓却又共着一个命运的整体。

萧詧得知母国噩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他在自己的营地里,颤颤巍巍地接过使者的书信:魏人已经将江陵数十万百姓都一并押往军中,不日就将班师回到长安。同时授予他梁国皇帝的称号,统治江陵全城,以作为他协助魏人的犒赏。

萧詧接过军令,没敢再看一眼尹正德。使者一走,他便将军令撕成碎片:“我又算得上什么天子!我的子民都成了他国的囚徒!”

宇文泰之后在江陵设置了“防主”一职,名义上是协助其抵挡萧绎旧部的进攻。但萧詧心里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只能困死于此。他这一生里再没能走出过江陵城一步,余下的十年里,每一个日日夜夜,面对着的都是梁国父老的遗骨和游魂。

魏军驱使着江陵数十万百姓,像是执刀的屠夫,领着一群待宰的牲口。渡过汹涌的荆江,踏过苍茫的秦岭。一路走来,冰横似岸,雪暗如沙。

那些落难的百姓,外衣大多都被士卒夺了去,只是穿着薄薄的一两件单衫,纵是躺在家中的被衾之内,也总是缩成一团,又怎么奈何得了这北国的严寒!人民在千山万水间悄无声息地行走,像是套上缰锁的老牛,在拖着沉重的石犁。他们的口鼻被木栓穿刺进去,就连叹息的力气,也拿不出来。抵达长安之时,沿着来时路望去,浩荡的队伍之下,尽是倒地的僵尸。死于中途的百姓,已有过半。

关于刘老翁的结局,颜之推是很久以后翻阅兵册问询过后才偶然得知的。多方问询,打听到长安城内一个名叫梁元晖的小吏身上,去时,他已经久病不起,说是每次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老翁向其索要儿子,他想来或许是报应来了,便在临死前把当日的细节都告诉了访客颜之推。

刘老翁名叫刘令喜,他的名字在兵册之上记上了一笔很快又划掉了——如同千千万万命丧他乡的征夫一样。

当时他正背负着幼小的孩子在雪地中行走,孩子身子骨本就弱,在他的背上不住地啼哭。刘令喜担心孩子冻坏了,便把自己身上的单衣解下来,紧紧地裹住孩子的身躯。可如此以来,自己就难免力气不支,双足踩在雪泥之中总要摇摇晃晃一阵过后才能再抬起来。

领军的兵士梁元晖怕耽误了行程受到主将责罚,就举着马鞭抽在刘令喜身上,让他把儿子扔了。刘令喜只是露出一副惶恐的假笑,不住地求饶,脸上的肌肉都冻得僵硬了。

那张笑脸倒颇教梁元晖厌恶,干脆就直冲过来,将小孩儿一把捉起,再丢在雪地里,杖捶交下,孩童的哭啼很快被掩盖在风声之中,血浆将雪泥染得层层淋漓,还掺着被捣碎的细嫩的皮肉。老父亲仍是被士兵押着、直往前赶,他每往前走一步、就往后一回顾,号叫断绝,辛苦顿毙,最后那惨痛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石头,只是“嚇、嚇”地含糊几声,就一头扑倒在冰天雪地之中......

还有张老翁、李老汉,无数个阿猫阿狗,那是怎么数也数不清数量、叫也叫出不名字的某某与某某,他们的生命都是在兵簿之上被简简单单地一笔勾销了.....

但即便是在如此悲惨的军旅,死亡的命运也未公平地均摊到每一个人身上。不读诗书的庄稼汉和生意郎被扔到风口浪尖,冰天雪地里相拥而眠。而通晓礼乐的士族阀阅们,却被单独安置在温暖的营帐之中,受到主将的慰问。

士卒们对其是不敢妄加打骂的。因为他们知道,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不过是兵簿之上可有可无的几个笔画。而那些掌握文化的士人君子,日后却是要加官进爵,是要被委以重用的,或许哪一日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这其中就包括陈昌和陈顼——梁国大将军陈霸先的一子一侄。

他们作为江陵城内青年才俊的代表,在一片残酷中被加以优待。可纵然皮肉伤的苦难较之于贩夫走卒是轻了不少,心底的屈辱却是更甚于素衣百姓,这又是另一种折磨:他们本是该是国之娇子,当在京师开拓一番文治事业!可而今,却成了离落别国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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