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去年去世的,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外婆做的菜了。小时候全家人聚在外婆家吃饭的诸多场景也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下午给我和姐姐炸龙虾片,还有就是一道甜口的素烧面筋。我是那种好吃就要大声喊出来,然后独占全盘的小孩,大人们看着我完全陷入其中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我没有看外婆的神情,但向来不露喜悲的她,应该是开心的吧。大人们总会默默惦记着你的喜好。后来,每次去外婆家,我也嚷着要吃这菜,外婆也无一例外地次次管足。
后来,有一次吃外婆端上桌的面筋,却觉得味道怪怪的,敷衍了几口,就不多动筷了。再后来,全家团聚的时候,就变成大姨掌勺了,她复刻了外婆的那道素烧面筋,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我当时搞不懂为什么外婆做菜不好吃了,为什么不做菜了。问爸爸,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年纪大了,味觉也退了。
这些都好像是小残片一样,零零碎碎地丢在我的脑子里,既不连贯,也不完整,再加上家人都不善交际,记忆深刻的家宴大抵也就是除夕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了。向来是早上就到了大姨家,料理台上已经摆满了各种提前几天就开始陆续采买、预处理的菜式了。中午向来吃得简单,总是菜肉馄饨,用的一定是冬天里最好吃的青江菜和三分肥七分瘦的现绞猪肉。妈妈将青菜焯水剁碎,爸爸负责做馅包制。我会好玩地上前掺上一脚,嚷着一起包馄饨,爸爸却嫌弃我不和谐的难看作品破坏了他整齐完美的阵营,我本也无心多包,就又去蹦蹦跳跳地抢遥控器了。
上一辈有急着回家看春晚的习惯,于是我家的年夜饭总是下午五六点开席。先摆上一桌凉菜,用每家都有的老式的成套餐具摆盘,五香牛肉、海蜇皮、糖醋小排、咸鹅或是白斩鸡、盐水虾、如意菜,还有凉拌的蔬菜、卤制的豆干等等,一道放中间,其他在旁围绕着渐次摆开。既要荤素搭配,也要顾念每个人的喜好,于是那些菜式几乎是每年的标配,连摆放顺序也都大同小异。稍微吃上两口,大姨就会进厨房炒热菜,一起锅就往外端,「好不好吃,今天炒老了」,说两句,又进去炒下一盘。 热菜基本都是家常的快手菜,鱼片、牛柳、牛蛙、虾仁、鸡块、扣肉搭着一点蔬菜同炒,还有就是大姨学着饭店里的卖相自己琢磨的松鼠桂鱼、松仁玉米、咸蛋黄焗南瓜等等,有两年还专门上了老年大学的料理班学习新手艺。妈妈尝了之后也会急着讨教做法,于是家宴也就变成了资讯不发达的老旧年代里,主妇们交流厨房经验、偷师新鲜菜式之地。
最后,一般都是一锅丸子菠菜汤,加一盘甜饭收尾。其实肚子早就塞满了,但见到一年才吃一次的甜饭,软硬适中的糯米配着甜蜜的豆沙,油油亮亮,总还是忍不住直接上搪瓷勺,挖了就往嘴里送。过年的时候,店家总有配好料的甜饭卖,除了豆沙,还会配上红枣、瓜子仁、莲子、桂圆、青丝红丝,做成鱼形。学医的大姨顾虑全家健康,尤其是看到能承包大半盘的我爸呼呼下肚的样子,总是自制简版,降低甜度,然后皱着眉头嘀咕「注意血糖」 。哈哈,明明是一辈人,掌勺的那个人却好像总是大家长一般,苦口婆心地让你多吃点,也耳提面命地让你少吃点。
在大姨接过了家里的掌勺权之后,外婆自然就退居了二线,即使闲不住地想要进厨房帮忙,也会被三个女儿念叨着送回沙发上、暖气旁。但即使是这样,外婆每年总是会做上三碗酒糟扣肉,一来这是年夜饭全家爱吃的镇桌硬菜,二来送给嗜肉嗜甜的我爸。大概是被我爸新女婿初次上门时吃肉的架势吓到了,也大概,除了几碗糟扣肉,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了。
再后来,妈妈觉得大姨年纪也大了,就把被她照顾了十几年的外婆接到了我家照顾,于是,掌勺权就落到了我妈身上。再后来,网购更便捷了,我大表姐总是会提前订上一箱半成品菜式配送到家,减轻我妈的负担。再后来,外婆去世,我们这一辈陆续各自成家,有了新的家人。我,好像也好几年没吃过酒糟扣肉和甜饭了。
今年过年,我一直催着爸妈来武汉,笑说我来掌厨,也添置了新的餐具,扩充了原本极简的两人食配置。妈妈嘲笑我,总说要做饭,每次回家,最终还不是椅子一拉,筷子一拿,等着饭菜上桌。我振振有词,陌生的厨房没有主场优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样都使不灵,用不惯,得回到自己每天待的厨房里才能找到做饭的感觉。大概,一把菜铲就是一个家吧,而我也变成了一个新家的主人。掌勺一代代往下传,于是故人老去,又遇新人。每每回家,许是偷懒,也可能是撒娇,还是会不自觉地把厨房的掌控权,家宴的主导权留给我妈,大抵也只是,拒绝长大吧。
每家的厨房里,除了常用的碗筷杯碟,也总要备上家中来客所需的食器,以前总觉得只是为了一年里少有的几次,未免太浪费空间。然而,每次回家,总是会看到我专用的筷子、勺子和爸妈日常使用的都放在一个盒子里,以前外婆给我和姐姐炸龙虾片的时候,用的也都是我们各自固定的小碗。用自己的碗,一日日、一年年吃着重复的菜,这就是家吧。
文中图片来自《明天请来我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