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是孤孤单单来到这个世界的,即使是一只飞蛾。”
一
我是家里的老二,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哥哥。我一直认为拥有兄弟姐妹的孩子该是会有一种独特的幸福感,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亲情总比长辈带来的更觉亲切。
可对我来说,这种亲情并不应该存在,因为我的哥哥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
这说起来又是可笑而伤心的事情。
很难想象原本两个抵足而眠的灵魂,在被生活的磕磕绊绊和零零碎碎弄得厌烦后,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竟就变成了不值一提的玩笑。原本甜美的爱情要么成了两个人的忍让,要么变成了爱情的坟墓。
当我的父母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我这个爱情的结晶在一瞬间成为了过去不幸的产物。我似乎还不如家里那块被父亲抗走的地毯来得实在,因为他在走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是跟着母亲,倒不是因为她的责任心有多强,而仅仅是因为父亲在离婚的那天便销声匿迹了。原本我想象中的相依为命并没有出现,我的母亲也嫌我累赘,尤其是当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男人时,那些厌恶和抱怨朝着我纷纷而来。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让乡下的外婆将我接走了。
外婆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也是在土地上操劳了一辈子的苦命人。岁月早已将她摧残的狼狈不堪,她的手和脸皱的和黄土地的沟壑一样纵横交错,在她那深浅不一的皱纹中总是镶杂着灰黄的泥垢。
当她第一次抱着我的时候,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她的身上满是柴火的味道,像是被腌渍入味了一般。她用粗糙的面颊轻轻地在我的脸上蹭了蹭,那皱巴巴的感觉使我不得不开口道:“婆婆,扎脸。”
我跟着外婆生活了三年,直到厚厚的棺材板将外婆和我隔了开来,我便又跟着母亲了。
也就是在外婆离世的那年,我有了继父。
继父是造纸厂的工人,叫做李贺然。当我在后来回忆起那时的继父时,无论怎样看来,他都是一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我清晰地记着母亲第一次带我去见他时的情景,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朝一侧整齐的梳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夸张和僵硬。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孩,眼神是怯生生的模样,打量着我和我的母亲。
“小雯,快叫李叔叔!”
与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相比,母亲似乎显得更加坦荡一些,她招呼着大家落座,手极其自然地在那个男孩头上轻轻摸了摸,宠溺道:“这就是李浩吧!”
吃完那顿饭的第二天,我便跟着母亲搬进了继父的家中。那是造纸厂的家属楼,在当时我们那个小县城,这算是很不错的住房了。
继父满面红光,看着我和母亲一直憨憨地笑着,而那个叫做李浩的男孩则站在屋子门口,从帘布的缝隙中偷偷窥探着眼前的一切。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会和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陌生的男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继父的家是两居室,那年头,工厂的家属楼大多都是这配置。
“李浩,你出来!”
继父的声音是那种粗重的男中音,但当他调大音量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有一口痰挤在嗓子眼,那是常年抽烟的缘故!
李浩掀开门帘,慢慢挪了出来,他用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我。
如果要让我评价他那时的目光,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的一束光芒。
“这是许雯,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
我看到李浩的脸上显出一丝惊异的神情,喃喃自问道:“妹妹?”在他小声说完后,眼中便闪出了不一样的光彩,他走到我的身边,用肉嘟嘟的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道:“你是我的妹妹?”
看着他的样子,我鬼使神差的笑了一声,而这个将要成为我哥哥的少年也挠着头笑了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旁一直盯着我的李浩,板了板脸,轻声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你是我妹妹!”
他回答的很是认真,而我也笑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突然感觉到了家人的温暖。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会回忆起那段时光,对我而言,它真的很让人怀念。
那时的母亲也像是变了个人,她对我不再是无所谓的模样,而是真正关心我的衣食起居,每天我都能吃到她做的可口的饭菜。而继父对我更是好的过分,他在我的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做错什么而让我不悦。
而作为哥哥的李浩不仅把自己珍藏的玩具和我分享,而且时常带着我去和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他用手拽着我,满脸兴奋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许雯,以后你们谁都不能欺负她!”
他满脸开心的向别人炫耀着我,看着他捏紧拳头朝着其他孩子介绍着我时,我知道,他是真正将我当成了他的妹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妈妈、继父以及哥哥能够一直这样生活下去,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可世事的变幻很少会按照人们的心意,除非,是在梦里。
继父因为操作失误,手被夹进了机器,车间里的其他人虽然以极快地速度将机器停了下来,但继父的右手还是被硬生生截掉了两根手指,那确实是钻心的疼痛。
继父没有办法去厂一线工作了,厂里的领导安排给了他看厂房的工作。在那是,这工作和养老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可继父不能养老,他是要养家的。他被母亲搀扶着,以一种极度可怜的模样出现在了厂领导家的门口,希望以此来博得同情。厂领导算是发了善心,按照工伤补助给了继父一万元,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对于继父重返一线的要求,那个带着黑色眼镜,说话瓮声瓮气,常年脸上不曾挂出一丝笑容的厂领导并没有答应。
他的语气是诚恳的,也是推心置腹的。他拍着继父的肩道:“老李,厂里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一万元的工伤补助厂里可从来没有先例,让你看厂房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个身体状态,让你上了一线,要是再出了什么问题,那你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厂领导说得也是实情,继父并不是一个执拗的人,想明白之后,他又一次去了厂领导家,只不过这次他的手上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
继父得到的这笔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可以算是一笔巨款,在那个一月工资不过几百的年代,他用失去两根手指的代价换来的钱差不多能顶他好多年的工资了。
也正是因为这笔钱,家里原本阴霾的气息被一扫而空,当继父喝得有些微醺,用略带夸张的语调说要带着我们去省城见见世面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是开心的。
与我一样开心的还有母亲,他把嘴唇贴在继父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口。一个浅红的唇印便跃然现于继父的脸上了,在这欢快的气氛中,只有李浩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
晚上,我眯着眼睛,在脑海中幻想着明日的省城之行时,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音从隔壁的帘子后边传来。
我是和哥哥李浩住在一个房子中的,但毕竟男女有别,继父在房子的中间挂起了一块帘子,算是为我俩各自开辟出了私密的空间。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有些不适应,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在我看来实在是有些尴尬。
可哥哥就是那样一个人,他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很会察言观色。当我有些扭捏的抱着自己的小包站在屋子门口的时候,他一把将我拽了进来,将我的小包放在了那张焕然一新的小床上,然后低声道:“你别害怕!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这或许是他的长处,对于亲近的人,他从不会是害羞的样子,而是极有责任感的担负起本该或不该属于他的责任。
当我蹑手蹑脚将那道帘子掀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蜷缩在床上。泛着寒气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将他包裹着,那抽泣的声音在这样的情景中,实在让人有些心疼。
我赤着脚,轻轻爬上了他的床,然后把脑袋和他靠在一起,轻声问道:“哥!怎么了?”
他没有转身,声音压得低低的,慢吞吞地说道:“爸的手断了,你很高兴?”
我愣在了那里,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张了张嘴巴,我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我知道,爸得了很不菲的一笔钱,是很值得高兴,可难道你忘了,这是爸用手换来的。”
当时的我只有八岁,虽然懵懵懂懂,但对于世事还是有了些感受的。而哥哥虽只比我大两岁,但他却显得那么成熟,尤其是他用的那个字眼:不菲,让当时的我琢磨了很久。
听着哥哥带着哭音的诉说,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悲伤总是易于感染的,只是那时的我一哭便会抽个不停,像是上不来气一样。
哥哥听到我的哭声,赶忙转过身来,月光下,我看到他有些泛红的眼睛中满是焦急地目光。
“快别哭了!你怎么……”
我知道哥哥是怕被听到,我连忙用两只手将自己的嘴巴死死的堵住,试图不让它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看着我憋得越来越通红的脸,哥哥一把拽起被子,将我们两个蒙了起来。
黑暗中,我捂着嘴巴的手被他取了下来,他摸索着用手替我擦拭着泪水。
“快别哭了。”
他的声音一直很温柔,从小就是,尤其是在安慰人的时候。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让我的哭声渐渐小了,我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哥哥的情绪也平缓了许多,他笑着道:“怎么样?出去吧!可不能再哭了。”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虽然在黑暗里哥哥该是没有看到的。
在月光下,我看到他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对我说道:“雯雯,对不起,我以为……”
我一把将哥哥抱住说道:“哥!我们是亲人。”
“嗯!”哥哥被我抱着点了点头,也喃喃重复道:“我们是亲人。”
二
对于母亲的离开,我其实是有预料的,虽然在新家的这一年,她像是转了性子一般。
那是个下着小雨的夜晚,我走在哥哥用伞撑着的那块小小天空下,嬉笑着与他走回了家。
当我们推开门的时候,便看到继父烂醉如泥般的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和哥哥费力地将倒在地上的继父拖到了床上,突然看到了他手中握着的字条。
“我走了!”
窄窄的纸条上除了这三个字便是一个落款,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钱!钱!钱!”
继父嘴里念叨着的字眼却让我心中一紧,我的脑海中又响起了自己那唯利是图的母亲的模样。
我有些怯懦地朝着哥哥望去,可他回给我的依然是那样一个温暖的眼神。
晚上,我看着屋顶陷入了惆怅之中,倒并非是因为母亲的离去,而是为了我的哥哥和我的继父。
我知道,看守厂房的继父所能赚到的并不多,一家子的生活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母亲卷款离开后,我却实实在在和他俩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在心里盘算着,却并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或许,生活的不易从来无法用想象去填补。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坐在桌子旁的继父,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看到我出来后,眼神很是复杂。我不知道其中所掺杂着些什么样的情绪,但我依然声音低低地叫了声:爸!
他看着我,残缺的双手不断摩挲着,像是在下某种决心似的。
“雯雯!”他开口了,但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我苦笑着看着他,心中反倒有些释然。
“你的妈妈,她,她走了。”
我点了点头,补充道:“还偷走了你的钱。”
“也,也不能算是偷吧!”他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知晓了此事,瓮声瓮气道:“毕竟,毕竟我们是夫妻。”
继父出乎意料的言语让我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雯雯,你母亲走了,那你……”他看着我,似乎在等待着某个答案。
我苦笑着开口道:“嗯!我,我走就是了。”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可与其为难别人莫不如为难自己。
就在这时,哥哥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看着自己的父亲开口道:“爸!你说过雯雯是我妹妹,你现在为什么要赶她走。就算她妈妈离开了,可,可他还是我的妹妹。”
他的手将我捏的很紧,似乎生怕我要跑掉一样,我看着急得满脸通红的他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不是!”继父有些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开口道:“我没有说要赶雯雯走呀!”
“那你……”哥哥看着继父,满脸疑惑。
继父挠了挠头,开口道:“雯雯的母亲走了,我怕她不愿意待着这里,所以……”
“怎么会不愿意,我们就是他的家人。”哥哥打断了继父的话语,斩钉截铁地说道。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中带着求证似的目光。
我自然知晓哥哥的心意,流着泪水笑着点了点头,他看着我也笑了。
日子倒并不算拮据,反而多了些温馨。继父对我更是疼爱,我偶尔对什么东西流露出喜爱时,他总会偷偷给我买来。这种惊喜却并没有在哥哥身上出现过,可他从未有过抱怨,反而乐见于继父对我的疼爱。
也有不少人给继父张罗着介绍个女人,可继父却都谢绝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个残废,不给别人添麻烦了。”
母亲走后的第三年,哥哥上了高中。而我早已将原本属于他的屋子“霸占”,他被挤到了阳台,那里搭了一张窄窄的床。
上了高中的哥哥长的很是高大,和继父比起来眉宇间多了些俊秀,常年不曾风吹日晒也让他看上去白皙了不少。
我读的初中与哥哥的高中并不顺路了,可他依然每天早晨要先送我到学校,放学之后也告诫我让我等着他来接。
我不止一次地笑着告诉他,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他从来也听不进去,总是重复着一句话:你是我的妹妹。
每天早晨当我看着他火急火燎地朝着学校奔跑而去,放学时又马不停蹄地朝我跑来,我的心中便总会涌现出一股暖流,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高兴。
在哥哥要准备高考的那一年,父亲所在的工厂也发了一份招工启事,其中最吸引人的一条便是工厂员工的子女能够直接成为正式的工人。
其实我一早便猜到了哥哥不愿意读大学的想法,也知道他能有一千个理由来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合理的借口。
我赌气和他不再说话,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我的出现夺走了哥哥很多东西,他原本应该快乐的童年被我搅得七零八乱,本该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却对我小心呵护,而现在他还想要放弃高考。
当我审视这一切的时候,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我像一只吸血的毒虫一样,在父亲和哥哥的疼爱下,心安理得的在这个家庭吸吮了多年的血肉。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高高低低的楼宇,眼泪簌簌而下。
“吱——”
门开了,哥哥走了进来。看着他满脸的笑容,我翻了个身,将背留给了他。
他没有说话,躺在了我的身边,轻声开口道:“还生气呐?是不是开始讨厌你哥了?”
他带着开玩笑似的口吻笑着说道。
“哥!”
“嗯?”
“我,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将声音藏在低低的啜泣中,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我和爸可都吓坏了。”
哥哥一如既往的温柔,将我的心慢慢抚平,我转过身去,看着他慢吞吞地说道:“哥哥!对不起,我,我不该对你和爸发脾气。”
“没事!”哥哥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满是宠爱。
“可是,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去当工人,你考大学吧!”我委屈地看着哥哥,眼神中满是哀求。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那样不行。”
“我可以留下来照顾父亲,等我毕业了我进工厂当工人。”说着说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和爸为了我付出的那么多,而我总是索取,太自私了。哥!你答应我,你要好好参加今年的高考。”
哥哥笑了,他笑了是那么的开心。
“你知道吗?”哥哥一边替我擦了擦眼泪一边开口道:“我最幸运的事情是什么吗?”
“哥!”我知道他要说的话,虽然心里暖暖的,可还是板着脸,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既然我们是家人,哪里有让你来负担的道理,就算父亲上年纪了,可你还有个哥哥嘛!”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咚咚咚的声音从他的胸膛中传出,看着哥哥早就凸起的喉结和面颊上淡淡的胡须,我知道他已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三
我考上了大学,而哥哥也要结婚了。
他工作仅是两年的时间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其实我并不意外,一个既帅气又暖心的男人又有谁不爱呐?
哥哥的女朋友我是见过的,和他在一个工厂工作。不仅长得温婉动人,为人也大方得体,最主要的是她对哥哥真的很好。
我想把屋子腾给哥哥做新房,可他并不答应。
“工厂分了房子,我们去那里住就行。”哥哥一脸轻松。
可我知道,那屋子不仅窄小,采光也不好。
我有些不愿意,哥哥却语重心长地告诉我道:“雯雯,无论你走到那里,你都要记着,这里有你的家,我和爸永远是你的家人。”
“哥!我知道,可这和房子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你和爸都是我的亲人。”
哥哥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拍,笑着开口道:“既然是你的亲人,那你还不听哥的。”
看着哥哥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噗嗤地笑出了声。
举行婚礼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父亲兴奋地一夜未睡却依然显得精神奕奕。我坐在父亲的身旁,看着朝我做了个鬼脸的哥哥,不禁笑了起来。
婚礼进行的很顺利,哥哥和嫂子在亲戚朋友的眼里也确实是一对璧人,而在婚礼后的不久我便离开了家,去了大学。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讨论生恩和养恩孰重孰轻?而我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说我的生命中没有出现哥哥和父亲,那它一定会在某时戛然而止。
父母带给我的不幸却在无意间成了我的幸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眷顾,我走在大学校园里又想起了我的父亲和哥哥,他们是属于我的两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