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许久没有码字了,今天这天气倒适合我胡乱记两笔,权当我百无聊赖时的偷欢吧,于是就有了这篇与《黄雀记》有关的文字。
苏童,就生于我现在所处的江南之地,苏州。他也说过《黄雀记》这部长篇写作的动机源于他幼时在苏州街头目睹的一起个案,“上世纪80年代,我熟悉的一个老实巴交的街坊男孩,卷入了一起青少年轮奸案,据说是主犯。涉案的所有男孩的家长,都在四处奔波,为孩子洗罪。案情众说纷纭,而那个最老实的男孩后来入狱多年,他的罪行是否真实,其实是个谜。”困于这个谜,苏童的内心或许一直藏着沉重和亏欠,仿佛对那个老实男孩的亏欠,如今,他算是还债了,在他知天命的这一年。
拿到《黄雀记》这本书首先关注的是陈履生在封面上的书名题字,隶书字体,“黄雀记”三字横长竖短,笔画精巧,讲究“蚕头燕尾”,显得庄重无比。配上左边的插画,浑然一体。再随手翻一翻书里的插画,有的配着《辋川文集》里的诗句,“辋川诚自好,人各爱吾园。”有的画了一幅竹子,题有“清阴自满蹊”。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干净。苏轼曾评论王维的诗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在此特摘一首王维隐居辋川时送好友裴迪的一首诗。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有诗有画都只不过是这本书的作料,主料还是故事本身,下面我们就来看看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故事。
于遍体鳞伤中看见
故事从爷爷的照片说起,可这照片并非什么祥物,因为是一张遗照,而且是一个活人年年去给自己照遗照。就是这样一个疯癫的老头,他率先在香椿树街引起了轰动,因为他人们知道了丢魂,丢了魂自然要找魂,我小时候就听我奶奶“喊过魂”,可爷爷的魂没找着,却进了精神病院。这和我预想中的香椿树街不一样,我原以为苏童文学地理中的香椿树街是一条充满古意的江南老街,在这条老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有无数个“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可读到这我隐隐嗅到了血的气味。日渐苍老的祖父,有着他自己的时代,然而他的日子不过是书中所谓的“今年的苍老重复着去年的苍老”罢了。爷爷丢了魂,被送进了井亭医院,孙儿保润是照顾他的最佳人选,可不凑巧的是保润也被人钓走了魂,一个叫仙女的少女勾走了少年的魂。她真如仙女般美丽,却也着实带着常人没有的愤怒,而保润则有被人形容为绳子的目光,一个是豆蔻年华,一个正值青春,于是他(她)们便产生了不该产生的交集——因为绳子。
绳子,是保润的宝贝,用绳子绑人则发展为他的一项绝技,他用这项绝技来约束到处挖树的爷爷,甚至用这捆绳子去“行善”,他无比痴迷着这技术,他更心心盼盼着能和小仙女说几句话去看场电影,然而即使有柳生的从旁协助,他还是未能如愿,反倒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在他眷恋着小仙女却又苦于处理不好与她关系的时候,他把她给绑了,这次不是用他手中的绳子而是用井亭医院废弃水塔里的狗链,他愤怒着,她害怕着,但此时的柳生却是躁动的。强奸案就这么发生了,保润给了柳生机会,柳生强奸了仙女,仙女指控了保润,保润面临着失去十年自由。一条废弃的狗链,一桩肮脏的强奸案,将三个年轻人的命运都绑在了一起,挣脱不开。
在平淡被打破以后,柳生开始揉碎了他的骄傲夹着尾巴做人,仙女更名改姓走向属于她的虚无,而唯有保润和他残破的家继续风雨飘摇,四口之家,也是一个病人,一个犯人,一个疯子,还有一个苦命的女人组成的家。命运有无数种,而选中保润家的就只有一种——凄苦。宿命就恰如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说的“在安息和沉默中缓缓沉落”,它降落人间留下三个结,保润那头刻着“冤”,柳生的结是“赎”,仙女那头却是个空白。三个遍体鳞伤的人,各自背负着属于他们的宿命,在时间的巧妙安排下,来到了十年之后。
迷塔中的尘埃
十年之前,爷爷的房间被保润父母租出去,连老人睡的木雕花大床也被拆了、卖了,以前的痕迹一扫而空,只有灰尘还在。书中这么写到,“阳光召唤着房间里的尘埃,尘埃已经老得步履蹒跚,它们集合的速度非常缓慢,经过无数次混乱无序的排列组合,尘埃勉强组成了一道肮脏的彩虹,懒洋洋地斜跨半空,祖父的房间显得瑰丽而诡异。”原来尘埃也可以这么沉重,它夹杂着对往事的留恋,延伸开来,吞噬整个香椿树街。
十年之后,井亭医院的水塔,又一次引起了轩然大波。曾经的仙女摇身一变成了郑老板的公关白小姐,还回到了那个伤心之地;一直以来认为自己在赎罪的柳生,也在做着井亭医院的蔬菜生意;而被禁十年之久的保润也终于出了那座高墙;曾经的事发地借着香火庙的佛灵之光指引着世间的罪人来向它叩首,命运慢慢将三人围拢,他们到底是和解还是复仇,这是个问题。俗世经不起任何假设,倘若可以,我们是不是要像谈笑静那样质问一句:“一念之差,我便可以不再是我,我会是谁呢?”
水塔里火光四起,那是人们在祈求崇光寺菩萨的庇佑,烧完的锡箔黄纸变成空中的灰屑,四处飘荡,找不到出口的尘埃仿佛预示着某种想象不到的未来。保润、柳生与仙女之间乡邻们说不清,我也说不清,香椿树街上春天发生的故事到了秋天已经不被人谈起,不需要去教人们自己就会遗忘,可当事人不会忘记,因为他们谁也不无辜。要说无辜,一开始仙女养的两只兔子无辜,它们成了柳生嘴里的兔肉;后来崇光寺的菩萨无辜,菩萨普度众生却要被人指责偏私;再后来香椿树街的老榆树也说无辜,它只不过和爷爷有过几场重逢;当然,香椿树街上的马更无辜,这个城市没有马,有过的只是一个被逼死的驯马师;最后,红脸的怒婴也无辜,无辜成了奇迹。
《野草》中写,“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到底,保润、柳生和仙女谁得救了,我无从得知。水塔不语,却见证了这条街上的万家灯火,只是有的家不在了,长出了新鲜的青苔,就连曾经的大门也长出了一颗苋菜。尘埃终归是尘埃,它太不自量力,它斗不过人世的灵魂,同样也斗不过阴间的鬼魂。
凶杀无形,宿命有声
香椿树街上的故事,总得有个结尾,人们喜闻乐见的当然是热闹,然而对保润柳生他们来说,结局未必不是一场风暴。果然,命运的风暴无需借助风的力量,它在这条老街上穿行无阻,无声无息便吞没了曾经的罪恶。农历八月初八的夜晚,想必天还很热,柳生在这一天奉子成婚,保润过去帮忙。谁也没想到最终的清算发生在这样的夜晚,就连看见保润左臂刻着“君子”右臂纹着“报仇”纹身的小仙女也没料到,保润和柳生并没和解,刺入柳生体内的刀就是最好的明证。柳生走了,小仙女想起了以前写过的遗书,“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终究是欲得安稳而不得。很快,香椿树街上便传开了,仙女是这起凶杀案的幕后指使者,死亡似乎以复仇之名卷土重来,可她并不想死,她肚子里还有孩子。此时,她无处可逃,选择从保润家天井旁的河流逃离。如果真如杨键在《古桥头》所说的“生命是一条可以不断洁净起来的河流”,那属于仙女的生命之河,绝对就是一个另类,她得不到别人的原谅更谈不上世人的接纳。她唯有回到当初生养她的井亭医院,带着她的红脸婴儿。故事的最后,原来的小仙女不见了,后来的白小姐也不见了,只有耄耋的祖父怀里抱着安静的怒婴。香椿树街上的井亭医院,时不时飘下几片褐色的三角形树叶,祖父抬头看了看天,仿佛看见了一绺绛紫色的魂,最终飘到了白云之上,祖父想着:该是我的魂找到了吧。
无形的枷锁加诸于身,柳生、仙女和保润在香椿树街的生活始终被命运之绳所牵引,十年前的真相已没人关心,也没人去追溯三个年轻人的残酷青春。人们津津乐道的恐怕是新生的灾难——柳生死了,毕竟在这条街道,依然要生活,依然有故事发生,依然要起秋风。我只是在读完这部小说之后,听见了“葬我以风,葬命运以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