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诡谲,阴冷,绝望……苏童能令我想起一切不安的名词。《黄雀记》让我陷入一股无端的恐慌却又莫名的平静中,十年前的强奸案和十年后的红脸怒婴,保润手中变换的绳结和最终刺出去的尖刀,柳生命运的逃脱与最后的沉睡的灵魂,仙女逝去的纯洁与沉入污水中的肮脏,祖父丢了的灵魂和久久不能归去的生命……一切像是被绳结缚住,想挣脱却越来越紧,想逃离却无处可遁。
一直在想,《黄雀记》到底谁才是黄雀?苏童支起一张网,保润、柳生和仙女在这张网上纠缠了十年。十年前,水塔上的强奸案,十五岁的仙女,被保润缚住了青春,被柳生夺取了纯真,却和柳生联手把保润送进监狱。整整十年,柳生夹着尾巴活着,仙女成了白小姐,而保润还是那个固执木讷,充满一股狠劲的保润,只是手臂上多了四个字“君子报仇”。
保润,十年前少年的木讷和无处安放的青春,尴尬的滑冰场,没跳完的小拉,都终结在那个水塔。十年后,还是肮脏的水塔,想和仙女跳那支没跳完的小拉。苏童没有给保润解释和申冤的机会,从头到尾,保润都没有机会也不曾为自己的冤案申诉过,他想报仇,可他不知道找谁报仇,柳生还是白小姐,他更不知道该如何报仇,跳一次小拉还是贴面舞,最终他捅了柳生一刀,结束了他的复仇,也结束了他被缚的命运。保润是个局内人,却又像个局外人,十年里他都是在局外的,他与他花样百变的绳索一起陷入了一个无端的死循环。保润就是绳索,绳索就是保润,看到了绳索就看到了保润,看到了保润就看到了绳索。十年后,当柳生和白小姐所有人想逃离忘却那段记忆的时候,保润回来了,像绳索一样把他们又紧紧地拉回来,无处可逃。
柳生,年少的柳生在香椿树街上就像个小混混,较好的家境和容貌为他带来了少年人想要的骄傲,西装、摩丝、看电影、跳小拉,还有唯他是从的仙女。而水塔上的那一夜,他强暴了仙女,却让保润替他坐了十年牢。从此,柳生就不再是那个柳生了,“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父母不厌其烦的絮叨,提醒着柳生,他是有罪的,他是替保润在活着。柳生把所有对保润的愧疚都加在了祖父身上,替保润孝敬祖父,就像是在赎罪,他让自己活在了保润的阴影里,自我安慰似的对保润赎罪。仙女对他来说,像是一场噩梦,却又像是一场春梦,他忘不了仙女,忘不了的是那个在水塔上十五岁的仙女,即便是面对后来成为白小姐的仙女,他依旧觉得仙女和白小姐是两个人,他照顾怀孕的白小姐,像是在填满对十五岁仙女的渴望。新婚当夜,被保润捅死的柳生,他的灵魂不知归向何处,一生被牢牢缚在赎罪与救赎中,无处可逃。
仙女,十年前那个十五岁桀骜不驯的仙女,那个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仙女,那个养兔子的仙女,在水塔上逝去的仙女。十年后的白小姐,依旧是桀骜不驯,依旧是不会甘心向任何人屈服,她把自己的过往一笔抹去,她是白小姐,是踩着高跟鞋,挎着名牌包,坐着豪车的白小姐。她想逃离,逃离那个仙女,逃离那座水塔,逃离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她姣好的面容,无可挑剔的身段给她带来了无数男人,也给她带来了金钱和荣耀。可最终,命运却又将她推回了香椿树街,推回了那座水塔。她逃不开命运的绳索,兜兜转转一大圈,却还是回到了原地,带着罪恶的婴孩,回到了井亭医院那座水塔,回到了香椿树街保润的阁楼,她找到了保润祖父的魂,却又把它丢进了河里。最终,她跳进了肮脏的河里,想去洗一洗,洗去这一身的罪孽,洗去这无望的灵魂,而那个孩子,那个红脸婴孩,它是“罪婴”,是“怒婴”,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罪恶的结果,仙女又回到了那个仙女,而最终她却又离开了,留下的那个婴孩交给了祖父,不知道仙女是否是真正逃离了,还是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束缚,终究还是活在这条绳索上。
祖父,丢了魂的祖父,似乎他才是最终的黄雀,因为最后只剩下了祖父还完完整整的坐在那里,就像那张照片,只剩一只鞋的父亲,没了头的保润,没了身子的母亲,只有祖父还完完整整的坐在那里。丢了魂的人是最长寿的。十年里,一直在寻找自己灵魂的祖父,那个执着于每年拍一次遗照的祖父,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灵魂,丢了自己的遗照。他是存活到最后的人,却不是那个清醒的灵魂,他经历了这一切,却又没有经历这一切,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寻找他的魂。
苏童用一条绳索,缚住了三个人,把他们放进尘世里,扔进尘埃里,染尽了肮脏,揉进了罪恶,不给与阳光,不给予温暖,却莫名的生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希望。他们与过往抗争,他们与自己抗争,他们在罪与罚中挣扎,他们在人性咬啮中寻找自己的灵魂,他们贴着大地生存,而最终,他们还是逃不开这条绳索,无处安放灵魂。苏童成功的让我进入到了他们的灵魂深处,拷问或鞭笞,心疼或愤恨,想摇醒他们每个人,却最终在无可奈何里看他们华丽的转身,从此变成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