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059
总之,在井蛙老家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井蛙到底是什么意思,始终不跟他父母提起我们的婚事,只是嘻嘻哈哈地说些没重点的内容。他父母更是连个态度也没有,话也很少和我说。那情形明显让我察觉到,他们不喜欢我。
或许,他父母早已给他物色好对象了吧。以前就听井蛙说过,他父母给他定过娃娃亲。虽说是新时代了,所谓的娃娃亲就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但总还是有所意味的。至少,肯定门当户对。
而井蛙,总是不能面对现实。他永远活在童话世界里。
他兴致盎然地带我去野外,去河边,去田野,以及爬山,絮絮叨叨地介绍着那里的一切。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着他哥装修得像皇宫一样的房子,我难以相信他家会没钱。不夸张地说,他哥家的房子在他们村里几乎算是最高规格的了。青石的基础,红砖的墙体,门面镶着洁白亮丽的瓷砖,显得格外惹眼。连院子里都铺着水磨石,平整光滑。狗窝都是砖砌的。
井蛙猜出了我不高兴的原因,他发誓说:“我们以后一定能住得上比他家更好的房子!”
有用吗?画饼充饥吗?以后是什么时候?再说凭什么?就凭那个半死不活的陶瓷厂吗?我不信,我和他的未来,太渺茫。一个家庭如果没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就要比别人落后。当你有房的时候,别人有车了。当你有车的时候,别人又换别墅了。凭什么我永远走在别人的后面?
没有任何保障的誓言,在我看来,就是谎言。
我家本来就穷,贫穷让我深切体会到了钱的作用。钱不是物质需求,而是精神需求。这点我始终坚持,从未动摇。
我想刺激他一下,却忍住了。
井蛙又解释说:“我家为了给我哥娶老婆,借了好几万的高利贷。家里全年的收入,连利息都不够还。你知道的,农村那点收入,辛苦一年也就够个吃喝。我父母都老了,挑不起那么重的担子了。所以,请你理解,我是不可能让他们再去借高利贷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坚决。
我很纳闷,他哥娶老婆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我承担这个后果?或者还是,我不如她嫂好,她嫂值得借高得贷,而我不值的?在女人的世界里,男人的付出多少,直接可以度量出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不是价格的比拼,而是价值的认同。
临走时的那天清晨,他妈给了我二百块钱,我没收。
060
回到城里的家,我心情糟透了。
父母反复问我井蛙家的情况,我只字未提。
仿佛又回到从前,我和他仍以恋人的关系相处。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提结婚的事。我在掩饰,他在逃避,互相欺骗着对方的同时,又在自欺欺人。爱情太美好,婚姻太残酷,我们不想触及。以为不触及,就能永远这样相爱下去。
父母便开始催促,盘问,井蛙以及他爸妈到底是什么意思?带着我回了一趟老家,怎么没有了下文?那个年代,女孩见过男孩的父母,并且在男孩的父母家住下,就意味着要谈婚论嫁了。否则,女孩就会被认为不检点,是要被外人耻笑的。现在想来好可笑,不过那时却很庄重。
多事的房东经常来问父母关于我和井蛙的婚事,每次让他们很尴尬。房东的语气里,神色中,时不时要流露出一点嘲笑我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想让我们尽快成家,他便能以一个媒人的身份居功自傲,从而获得一点好处。
我家搬过来两年了,十分清楚房东的一贯伎俩。
061
由于房东的旁敲侧击,父母终于脸上挂不住了。就当着房东的面,他们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后让我立刻做出决定,要谈就拿出谈的态度来,否则就不要来往。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我被他们骂哭了,跑去井蛙那里哭诉。
井蛙这次很给力,一改往日柔弱的态度,义愤填膺,直接闯进我家里。那次他很没礼貌,霸气地狂怼我父母。当时房东也在,他几句话把房东说得无地自容,灰溜溜地逃走了。之后面对我父母的刁难,他纵横捭阖,妙语连珠,几度让我父母哑口无言。
那时,井蛙刚被提升为工段长,大概是自信心爆棚吧。
他的态度急转,瞬间让我觉得他好有魅力。
果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我爸只得发飙,吼道:“你以后不要和我家姑娘来往!”
井蛙郑重其事地道:“如果她不想和我来往,我二话不说,调头走人,绝不骚扰;如果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我只能告诉你,我很爱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阻挠而退缩。别说只是这点障碍,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惜!只要她愿意跟着我,我不在乎得罪你们二位,尽管那是我十分不愿意的事。”
我爸气得脸色发白,叫道:“那你父母是啥态度?你们回来这么久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井蛙也毫不示弱,不卑不亢地说:“这是我和她的事,不是我父母和你们的事。他们没意见,随时结婚都同意。至于钱的问题,他们很想给,没有。钱是硬的,没有就没有,他们编不出来,也造不出来。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卖掉换成钱,可是能吗?”
大概是井蛙的态度让我爸不爽了吧,他忽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我哭笑不得。
“你没钱谈什么恋爱,娶什么老婆?”
井蛙的反驳让我差点当场笑出来。他说:“天下还是穷人多,富人有几个?你的意思是那么多穷人都得打光棍吗?你怎么不打?你也没房没车,工作还不如我,阿姨为什么要跟着你?而且一跟就是一辈子!”
当时我注意到,母亲的嘴角偷偷地抽了一下,想笑。
最后我父母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做个保证,婚后什么时候能买房?
他说:“我只能保证,不让她受苦。别人吃肉,我们也能吃得起;别人穿好衣服,我们也能穿得起。别人住好房子,我们买不起,但也能租得起。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挣钱买房。你偏要让我做个期限的保证,我不保证。保证了未必就能实现,不保证未必就实现不了。你们倒结婚四十多年了,当初的计划都实现了没?”
那次交锋,井蛙大获全胜,让我相信了知识就是力量。
唯独让我遗憾的是,他始终没对我以及我的父母做出任何承诺,完全就是一付空手套白狼的态度。而且,还能自圆其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点不错,简直就是真理。
062
不过那次交锋坚定了我的选择:他敢娶,我就敢嫁!
父母仍在极力反对,天天教训我,拿姐姐的案例试图说服我。
姐姐比我漂亮,性格又好,最后却嫁了一个二婚的男人,就是姐夫。姐夫的家也是农村的,不过比井蛙家要强很多,他是独子。他和姐姐结婚时,虽然也没买房,但是给了姐姐三万块的房钱。姐夫的工作也不好,开始是公交车司机。后来辞职了,开了个修车铺。再后来,关了修车铺,又贷款买了货车拉煤,貌似也不怎么样。
最后,不仅房没买,还把三万块钱的房钱都折腾完了。而且还欠了不少贷款。
所以父母给我择偶的标准就是,要么很有钱,要么有份好工作。
而井蛙,哪一点都挨不上。
不过姐姐对井蛙的印象不错,说文化人终究不会差。还劝了父母,说他们管得太宽。这让我更加坚信,井蛙能给我幸福。迟早一天,我会幸福给他们看!
终于,在受不了父母时时刻刻的唠叨和诘难,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井蛙,对他说:“走,我们出去租房!搬得远远的!”
不用迟早一天,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现在就幸福给你们看!
我们的婚烟生活,即将在我对他的各种遗憾,以及对父母的赌气之下开始了。
063
父母最终没能拗得过我,只要腿长在我的身上,自由就会属于我。
我们结婚了,婚礼的惨淡差点让我当场哭出来。
我们事先做了好多约定,比如我们结婚不请人,只叫几个要好的朋友聚聚。简单地举行个仪式,就算新的家庭宣告独立了。因此,以后别人结婚请我们,无论是谁,我们都不能去。比如,他父母不管我们,我们以后也不管他们……
这是我的底线,再不能退让,他答应得很爽快。
后来我才意识到,未经过大脑的诺言,力度不如一句玩笑。
他的父母最后给他寄来了三千八百块钱,人却没来。而且我知道,这三千八百块钱里面,其中一千是井蛙曾经借给他当地的同学的。井蛙本来没打算要,他父母硬是跑到他同学家里追了回来。不仅他父母没来,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来,连句问候都没有。就这样,我成了他家的人,他家的人却躲得我远远的。但这些苦处我能跟谁说?都是我自作自受。
那天,婚礼当场还算和谐。没有乐队,没有主持人,没有那些乱七八糟地喧闹,倒也别具一番风味。但是没有戒指,没有婚纱,没有宣誓,没有亲人的祝福,成了我永生的遗憾。
在酒店里聚完,大家又回到我们的出租屋内,一连热闹到深夜。
忽然之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忧伤。好想哭,却不能。我只得推脱我累了,自己上床蒙了被子睡觉。我想尽快睡着,等第二天醒来,忧伤就会离我远去。
而他们还在热闹,没完没了似的。尤其是他的那些男同学,不停地喝酒,玩各种游戏,一会儿有人慷慨阵词,一会儿有人说荤段子,一会儿有人唱歌……笑声,叫声,掌声,甚至盘碗摔碎的声音,透过厚实的被子,不停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尤其是井蛙像打雷一样的狂笑声,忽然让我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他们越欢乐,我反而越忧伤,无法自抑,。
终于我还是没忍住,无声地流泪了。但是没人察觉,包括井蛙。
64
终于,最后一个朋友被送走了。
井蛙便上了床,钻进了被子里。他搂住我,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不动,任由他吻着。而当他要吻到我的嘴唇时,我却极度反感。他身上的酒气让我很不舒服,再说我没有一点心情。我烦躁地推开他,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说了一句:“我累了,早点睡吧!”
他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确定就这样度过?”
迟疑了一会儿,我回答:“我真的累了。”
我顺手把被子往紧束了束,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似乎猜到了我不高兴的原因。他躺了下来,隔被被子从后面把我抱住,然后给我讲了他家里的许多事。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些解释来消减我的忧伤,但我一点都不想听。
他说:“我家人就是地道的农村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来事,但心是好的。我爸没本事,把家里操持成贫困村里的贫困户。我哥没出息,先后找过两个对象,把家里的钱折腾光了,欠了一屁股债。”
我不想听,有没有是能力问题,给不给是态度问题,来不来就是品质问题了。造成今天婚礼如此的寒酸,井娃的父母是有责任的。最起码,他们应该过来,应该当着大伙的面,对我表达一丝歉意和谢意。这很难吗?
井蛙又说:“我大姐七岁的时候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成了弱智。嫁不出去,我父母在村里给盖了房,招了个放羊汉当女婿。她家更是穷得叮当响,基本可以忽略,你不要计较。她和谁说话都那样,没心没肺的。”
我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大姐一点都不傻。”
在我的认为里,他家里的人,都是一个比一个精,怎么会傻?
只有他傻,或者,他也是在装傻。真傻的人是我。
“她真是个傻子!”井蛙加重语气强调着,“她第一天上学就迷路了,差点回不来。所以就没上成学,大字不识一个。出嫁的时候,我给她押轿。本来想趁机跟我姐夫敲诈点钱,结果大姐倒先进屋了,弄得我好尴尬……”
好吧,就算她傻,也是被你们说傻的,不是摔傻的。
他见我不说话,又开始说他二姐。
“我二姐小学五年级就不念书了,没到二十岁就跟着一个大她十岁的穷光蛋走了。后来还生了什么病,几次差点病故。我二姐夫也穷,有时就我父母给她看病。所以家里借了那么多高利贷,不仅为了我哥,还为了我大姐和二姐。”
总之的意思是,他家四个兄弟姐妹,他父母都给花了钱,唯独没给他花钱。
或者说,唯独没给我花钱。
这让我更不平衡了,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我不值钱?
他还说,他从十四岁就基本离开家了,没依靠过父母。他父母也没有能力再顾及他了。因为他过早地懂事,反而让他父母把他遗忘了。说起来,他还有些怨气。
他又说了他嫂和他父母的关系。
“我嫂很厉害,简直就是个泼妇!她经常欺负我哥,连我父母也要欺负。我父母软弱无能,我哥又毫无原则,所以经常受她的气。她甚至还经常骂我父母。我说过我哥,但他丝毫不改变,就是天生的怕老婆。”
呵呵,这到底是一家什么人啊?
忽然之间,我有些后悔。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悄无声息地植入到我的潜意识里,慢慢发酵。
065
睡眠是个好东西,它能把人大脑里的各种思绪打乱,重新排列组合。
第二天醒来,我就不再忧伤了。毕竟我现在离开父母的禁锢了,我成了一个独立家庭的女主人。这个家,我说了算,大权在握,唯我独尊。女人的意识里,做一个独立家庭的主人,似乎抵得上当一个独立国家的女总统。
我们洗漱完,把家里收拾干净,便骑着自行车回娘家了。
其实,我心里还在恼着父母,并不打算这么快就灰溜溜地回去。至少他们屈服了,主动邀请我们,我们再名正言顺地回去。但是井蛙却坚持要回去。他说按照传统规矩,婚礼第二天,这叫回门,是必不可少的礼节。礼节可以简化,但不能缺少。
我有时挺反感他这种把简单生活复杂化的做法,动不动要弄些毫无意义的花样子。我认为这是虚伪或者虚荣,而他则美其名曰情调。在我看来,实用才是第一位的。
但我还是跟他一起回到了父母那里。
父亲不在,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她还在恼着我们,不说话,也没给我们倒个茶水什么的。只是在不停地收拾着家。井蛙没话找话地讨好她,她有时回应两句,有时则装作没听见。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井蛙切入了正题。
“阿姨,”他仍叫我妈阿姨,这个称呼自始至终没变过,包括以后,“我们昨天结婚了。”
母亲震了一下,手里的笤帚差点脱手,但她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扫地。
井蛙搓了搓手,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没有通知你们。因为原计划是要举行集体婚礼的。单位里还有三对新人。可是后来出了些差错,导致集体婚礼没办成。当时日期已定,朋友们也通知了。所以不方便再改,就临时换了个地方把婚礼办了。这个,我也觉得欠妥,所以向你们陪个罪。我年轻,考虑事情不周全,希望你们能原谅。”
当时确实是要举行集体婚礼的,共四对新人。可是他们那个抠门儿的单位,临到头了才说要自己出费用,单位只提供场地和礼品。他们觉得拿自己的钱长单位的脸,划不来,就取消了。
母亲仍不说话,把笤帚立在门后,又去水瓮里舀水。
井蛙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吃苦的!你们就在跟前,可以随时监督我。这件事上,我没做好,会在其他事上补偿。”
母亲只是不说话,自顾自地干活。
我们又闷坐了一会儿,实在百无聊赖了,便起身告辞。
井蛙拿出两千块钱,说:“阿姨,我知道钱不多,请你们收下,就算彩礼!”
母亲推托着不要。井蛙便把钱放在水瓮的盖子上,我们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