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妈妈
048
妈妈年轻时多病体弱,老了却没什么大毛病。
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三岁。
她临终的那几天,糊涂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时候,一会儿说她看到姥姥姥爷了,他们来接她了;一会儿又说她看到爸爸了,还在恨着她,骂她,不让她过去;她说她对不起爸爸,又说爸爸辜负了她……清醒的时候,妈妈对于过去的往事,都能条理分明地说出来。甚至一些细节都讲得极其清晰,让我如同亲历。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怨。
049
以下内容为妈妈口述,我整理润色。
050
我出生在一个农村的贫困家庭。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为了让我们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就举家来到了城里。父亲没文化,只得干体力,但是他的身体又不好。所以他的工资很低,又不稳定。多少年来,我们就是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着生计。从小,我就对于稳定感的需求特别强烈。
我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却从未体会过被人疼爱的感觉。
父母只有两个,而孩子却有三个,他们疼爱不过来。印象当中,父亲喜欢姐姐多一些,母亲喜欢哥哥多一些,却没人喜欢我。他们总是把爱哥哥姐姐剩下的爱分一些给我,所以从小,我就很孤独,觉得这个世界好冰冷。
父亲也曾经说过,他们本来没计划要我的。我却意外降生了,所以我是多余的。
哥哥经常欺负我,我向母亲告状,母亲反而说我不对。哥哥有时也把姐姐弄哭,父亲则帮着姐姐出头,把哥哥教训一顿。而我,如果把哥哥或者姐姐惹哭了,父母则一齐来声讨我。我哭的时候,却没人理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父母不公平。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以至于我后来把自己标榜为“现代版的林黛玉”,没人理解,静等着“宝哥哥”的出现。
051
他终于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出现了。
但不是“宝哥哥”,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
初中毕业后,我没考上高中,自费上了当地一所中专学校。后来才意识到,我可能被骗了。因为那所学校根本没有办学资格,两年学制。我最后拿了一张学校自己打印的所谓文凭,进入了社会,却四处碰壁。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只能进工厂做工。干了一段时间,由于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原因,我病倒了。之后就反复地病,各种病,肝炎,胸膜炎,肾脏炎……这让我更觉得自己像林黛玉了,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无意听到父亲向母亲说了一句:“再病,我就不管了。”
而母亲并没表示不妥,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久久难以释怀。我甚至喜欢就这样病着。因为我坚信,总会有一个人欣赏我的独特,或可称作病态的美。
比如他。
052
他是和房东一起来我家的。他租着房东家的一间独立的小房子。
之前我见过他,只是相互不认识。听房东说,他就在附近的陶瓷厂上班,是个技术员。我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穿着一身脏脏的工皮,有时还挽着一条裤腿。甚至像个民工一样邋遢,不修边幅,根本不像个技术员。只有那一付眼镜,回归了他文质彬彬的本性。
他和房东来我家,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房东跟父母乱七八糟地闲聊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中途插了几句话,让我领略了他的咬文嚼字。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太过文气的男人,没有力量,缺乏安全感。
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井蛙。很文气,也很有寓意的一个名字。
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原来叫井二娃,他哥叫井大娃。娃是当时的农村人在词汇匮乏之下,最常用的名字。他上小学的时候去报名,老师一看,说井字本来就横竖都是二了,再加个二字,这孩子将来得二到啥程度呀?大笔一挥,就把二字去了,变成了井娃。到了初中的时候,可能是某个大意的老师抄写错误。他拿到入学通知书时,“井娃”就变成了“井蛙”。
其实他老家的人很少这么叫他,而叫他井二。
一个诗意的名字,瞬间就土得掉渣,和张三李四没什么区别。
由此,我们就算认识了。
那天井蛙来时,穿戴得还算整齐,土黄色的半袖,加上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以后我发现,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身脏脏的工皮先换下,穿上这身干净的衣服。泡个脚,洗个头,然后拿着一本书绕着房子边走边看,一副学究的样子。
学究也好,心细,会体贴人,比如贾宝玉。
但他似乎只有那一套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好久不见他换其他的衣服。一成不变,却很干净。如果脏了,就仍换回他的工皮。等把这套子衣服洗净晾干,再换回来。
看来,他虽有“宝哥哥”的病,却没有“宝哥哥”的命。
053
在那个年代,二十四岁没成家,就算大龄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问题,也许是受不了父母嫌弃的眼光。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迫切待嫁的心理。但是自从不上班,几乎与世隔绝,没有社交,就没有谈恋爱的机会。呆在家里无聊,我就经常到井蛙的住处坐坐。
现在想来,当时基本是我主动的。在我们没确立关系之前,他再没去过我家,而总是我到他家。或者只是单纯地聊天,或者打打扑克,或者下下棋,或者借本书什么的。青春的萌动,总是能让我们找到无数的借口在一起。
他说话很幽默,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把我逗笑。他本人也很爱笑,而且笑点很低,笑得很奇特,声音很大,像打雷一样。忽然之间,他就莫名其妙地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狂笑,身体前仰后合。有时不停地拍着桌子,止都止不住似的,经常把我吓一跳。等他笑过之后,再跟我说明,他为什么要笑。
后来,我们很熟了,隐隐地就有种异样的气流在身体里流动。
054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对命运的不公,对父母的不满,都统统释放掉了。
我后来就给他讲我的病,我的坎坷经历,以及爸妈的各种不好,朋友和同学的欺骗……他就会说,父母把你生下来,让你能用一颗善良的心感知这个善良的世界,已是人间最幸福的事,有此足矣!又给我讲各种大道理,反正说得不痛不痒,毫无意义。
其实这点上,我没有获得满意的收获,隐隐有些失落。
我之所以把我的情况说给他,更多则是想让他对我多一些怜悯,多一些疼爱,或者和我一起埋怨父母,诅咒那些欺骗我的朋友。至少应该和我站在同一立场,和我有共鸣。而不是这样苍白无力的说教。只是当时觉得,他并不是我什么人,就没有刻意要求他为我做什么。
现在反思,我们的婚姻之所以走到今天,其实早在最初的时候就埋下了隐患。
他很乐观,在我看来,只是盲目的乐观。他所在的那家陶瓷厂效益并不好。虽然他是个技术员,我却觉得没有一点保障。而他,却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遐想。似乎只要一想,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了。不过,他确实很有魅力。他读书很多,说起话来文采斐然,总是让人着迷。
我虽然并不喜欢文人,却对他慢慢地开始迷恋。
尤其他给我讲呼啸山庄,讲悲惨世界,讲简爱,讲茶花女,讲勃朗特三姐妹,讲大仲马和小仲马这些艰涩难懂的名著和人物时,却每每让我泪流不止。谈起我的性格,他就给我讲林黛玉的悲剧。年少的我们,只是觉得悲剧很美,美到极致,而从没有意识到要寻找这种悲剧的根源,从而消除掉。
于是,在对悲剧的沉醉中,我们相爱了。
055
我们的恋爱进度很快。从认识,到确立恋爱关系,只用了一个月。
他的社交极广,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甚至有混社会的。他的住处就整天聚着一帮人,男人嘻嘻哈哈,女人叽叽喳喳,不得一刻安宁。我有时难免显露出反感的表情。后来,那些人就渐渐地不来了。
但是,有个女孩却仍经常往他家里跑。
母亲也看到过好几次,提醒我说,井蛙是不是有对象了?我问过他,他说她不是他的对象,只是他的一个同事而已,叫小美。他的好朋友柚子想追求她,于是就相互走得近些。
后来,小美再来他家的时候,就带着他的好朋友柚子一起来。他们正在谈着恋爱。每当这时,井蛙就会把我叫来。我们四个人就经常有一些小聚会,俗称四人情侣周末。就在他的出租屋内,支起一块木板做为临时桌子,简陋的晚餐,低劣的白酒,却无比快乐,笑声充满着整个房间。
后来,我和小美,成了闺蜜。
我曾经怀疑,井蛙是为了成全他的好朋友柚子,而把小美出让了。
因为小美跟我说过,她爱好文学,还偷偷地在写小说。我知道,井蛙也在写小说,只是从未发表过,都压在了抽屉里。我看过一些,用一些幼稚的文字,编造着连自己都不懂的爱情故事。说实话,我不看好,甚至反对,这多多少少带着点不务正业的味道。
多年以后证实,我的猜测一点没错,尽管他始终不承认。
小美人如其名,很漂亮。长发披肩,皮肤白皙,身材极好,几乎是完美的外表,像极了日本电影明星酒井法子。形似而且神似。她家就是当地的,不过在郊区,世代农民。她不愿意干农活,就跑到城里来打工了,所以也是自己租房住。
及至我们结婚后,我还多次调侃井蛙:“你是不是不忍心让小美跟着你过穷日子,所以不敢接受人家?还是因为柚子喜欢她,你又和柚子的关系好,所以就忍痛割爱了?我猜两个原因都有吧。不过主要还是第一个原因。柚子是本地人,她也是本地人,门当户对。把她交给他,你放心了呗。”
每当这时,井蛙总是很茫然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知道,他在跟我装糊涂。
056
爱情是精神的,婚姻是物质的。到了要组建家庭的时候,就无法避免谈钱的问题了。从最初开始交往的时候,井蛙就说过,他家里很穷。他老家的村子本来就是全县有名的贫困村,而他家又是全村最穷的。所以,穷上加穷。
当时,我虽然有些失落,但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所以,房子肯定是没有的,车更不必说。在那个年代,车还没做为结婚的必需品。一般来说,男方家长要给儿子儿媳买房。要是买不起,就适当给些钱做为补偿,以便日后买房时用。其他的婚礼消耗,都是男方家长支付。收的礼金,都留给儿子儿媳。
我当时想,最起码这个标准,应该能达到吧。
因为我家里也很穷,父亲工资最高的时候,都没超过一千。可是哥哥结婚的时候,父亲还是拿出了两万块钱做为房钱。那时房子便宜,一套小平米住宅,也就是五六万。自己再奋斗几年,买一套房子不是很难。
谁能想到,结果却让我欲哭无泪。
057
国庆节期间,井蛙放假,带我回了一趟他的老家,见了他的父母。
那是一次伤心的的经历,差点让我改变了决定。
整个行程,对我来说,是无比煎熬的。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因为地处交通的死角,没有高速公路,连火车都没有。于是,我们在班车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才到了县城。又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城乡公汽,接着步行了三四里地,才到了他家。
早晨五点出发,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多。
我因为从小体质不好,晕车很严重。一路上不敢吃东西,水都不敢喝。就这样,还是不行。头晕,恶心,简直痛苦得要死。我让他不停地给我讲笑话,这样多少能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可是他只讲了一会儿,就想不起来了。平时让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学识和灵感,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进一步证明,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想不起来,就很自责地望着我,说着抱歉的话。可越是这样,越是想不起来。半天憋出一个笑话来,却一点也不好笑,反而他滑稽的样子更让我不舒服。他夸张地拍着自己的额头,骂自己的脑子坏了,样子更滑稽。我当时心情不好,又看到他这付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不由泛起一丝反感。
我说:“算了,不要讲了。我没事了。”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
半天过后,我问他:“想起来了没?”
他马上条件反射似地坐直了身体,擦擦嘴角的口水——显然他已睡着了——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一惊一乍地说:“啊呀,对不起,我没想!我以为你没事了。怎么了?又难受了吗?”
然后战战兢兢地抓起我的手,不停地搓着。
从小的营养不良,加上后来反复地生病吃药,我的身体严重缺钙。缺钙不只是会引起身体软弱,而是极度地不适,从而导致极度的烦躁。虽然我也经常补钙,却没什么效果。后来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缓解烦躁的有效方法,就是被人搓着腿脚,或者手臂。一直到我成年以后,也几乎每晚都要母亲搓着腿才能入睡。如果还没睡沉,她就停止搓腿的话,我就立刻会醒来,然后埋怨她,严重时发脾气。
后来我们结婚后,基本每晚都得让井蛙搓着腿,否则就睡不着。睡不着就心烦,心烦就想发脾气,发脾气就想骂人,或者踢人。我总觉得,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付出都觉得是辛苦的话,那他就不是个男人。
多少年来,我始终坚持着这样的观点。
此时,他搓着我的手,我却仍是难受。我努力克制着即将漫延到喉间的酸水,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埋怨道:“什么用都没!”
他就更自责了,咂咂嘴,继续想着笑话。可是直到下车时,他也没能讲出几个能让我暂时忘记痛苦的笑话。反而是最后步走的那几里路,是让我最享受的一段行程。
到了他家里,他父母就像两具僵尸似的站在当地,连声问候都没有。面无表情,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们。甚至当他搂着我,向他们介绍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时,他们居然也没表示出多大的热情。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样。
他爸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上炕哇!”
她妈说的一句话,更让我觉得受到了严重的冷落。她问:“吃饭了没?没吃我就做。”
言外之意,如果吃了,就不做了。
我也是农村出身,礼数稍有不周能理解,但我做为你们儿子的女朋友,第一次上门,又是经过了如此痛苦的一路颠簸,还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吗?纵使此时的我,饿得已是头晕目眩,我也不愿意像个乞丐一样地说我没吃。我保持沉默,提出了无声的抗议。
“你们吃饭没?”他妈居然又问了一遍。
好在井蛙说话了:“她一路晕车,一天没吃饭了。”
他爸妈这才开始行动,忙乱地做饭。
058
我在井蛙的老家住了三四天,最大的感受就是冷漠。
他家里的人都不爱说话,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妈问过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我回答了,但我觉得她根本没听懂。她似乎对我家里每个人的工资都十分在意。比如,我爸挣多少钱,我妈挣多少钱,包括哥哥姐姐的收入情况,都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她最后问我挣多少钱,我略显得烦躁,语气稍有不好,说我不上班。我明显地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丝不理解和不满意。
这让意识到,我们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沟通障碍,永远无法成为一家人。
唯独他嫂爱说,却没有一句暖心的话。话里话外总是透着一股嘲讽或者挑衅。比如我看到她家的房子不错,就随口夸了一句。他嫂就会立刻回应:“井蛙给你买别墅呀,你怕什么?”再比如,我看到她家的院子里堆满了玉米棒子,就说这些都是粗粮,多吃对身体好。他嫂直接来一句:“那都是喂牲口的!”
他哥更是话少,一整天也说不了十句话。闷头闷脑地过来,坐在炕沿,一言不发。
他爸问:“葵花割完了吗?”
他哥就含糊地回复一个字:“没。”
再没有多余的话。
坐一会儿,屁股一拍就走了,和任何人都不打一声招呼。
自始至终,他哥没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有时碰到了,我想主动打个招呼,又不知该怎么称呼。直接叫哥,显得我有些不矜持。往往弄得我很尴尬。
井蛙又带我去了他大姐家,更有意思,我简直想笑了。
他大姐说:“啊呀,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前几天刚把鸡杀了。这两天没个好吃的。”
他二姐远嫁,我们没见上。不过我想,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