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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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边界出来,就感觉脚踝一痛,原来是有个圆滚滚的东西砸在那里。跟在一边的鱼头显然吓了一跳,唧唧的吐出一串泡沫。

“我以为你会帮我把球捡起来。”女孩说。

他耸了耸肩“你总不能就这样招呼老同学。”说着,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手上加力抛了过去。

女孩接住,挂在腰间:“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他也笑,指了指脚边的鱼头“拗不过她。你一直躲在这?”

女孩不答,穿过一层层冰冷的水幕,给了他一个湿重的拥抱。

“好久不见。”

他顺势拍拍她的脊梁,发现触手一片温润。

“我是罪民。”她察觉到他动作一僵,嬉笑着推开他。

“也不错啊。”他有些抱歉的笑笑,“起码饿不死嘛。”

女孩学他耸肩“也许吧。”,而后牵起他的手“走吧,带你去里边。”

水幕没有遮挡的部分是混凝土浇筑的丛林,钢筋构建的鸟巢顶在最上方,有冰冷的眸光透过缝隙落在两人身上,女孩讨好似的抬头挥手,尽量挑水汽弥漫的方向前进,不敢惊扰这些高傲的原住民。

“它们很凶的。”女孩在他耳边呵气“上一次吃掉了我的球。”

尽头是个标准大小的篮球场。

女孩放开他的手掌,摘下腰间的球用力一抛,他看到一条奇怪的弧线。

“GOOL!”她叫。

他看着那个飘飞的人头咬牙切齿的拼命折腾五官想离篮筐更近一点,忍不住想笑。

“你来了,那么我那一代的梦游人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吧。”女孩回头看他。

他点点头:“世界已经足够大了,这是我的最后一站,不过没想到你在这。”

“已经这么久了啊……”她有些失神,鼻青脸肿的球又滚了回来,轻轻撞着她的脚踝。

“那就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吧!”女孩很快重新挂上笑容,顺手把球捡起挂在腰间。

他当然点头。

几道水幕后光线变得迷离,脚下是极其绵软的沙地,忽然他感觉身体不受控制的荡漾、旋转,那是大群大群的鱼在身边不住逡巡,鳞翅刮在身上一片冰凉。原来已经到了海中,鱼头兴奋唧唧喧闹。

下一刻有晕黄的光直愣愣的照过来,他似乎听见鱼群爆出“嘭”的一声响,像烟花一样四散逃开,他终于稳住了身形,眯起眼睛看到光的源头有一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瞳仁既圆且黑,深沉如夜。

那大概是一只猫。

“吱吱!”女孩喊。

沉重的水波摧枯拉朽的袭来,他又一阵手忙脚乱,还好被女孩一把拉住手臂。名叫吱吱的巨兽甩过头来,眯起眼睛讨好似的用脸颊蹭蹭主人的身体。女孩笑,摸摸它的胡须。

果然是一只猫。锦缎黑毛在水中飘飞,细小的寄生鱼类于其中穿梭。它的另一只眼是澄澈的蓝色,澄澈且热烈。

巨兽以蓝色眼眸懒洋洋审视着他,他猜想在她的世界这应当是最高等的掠食者,食物链顶端的它有资格审视每一个出现在眼前的生物。鱼头瑟缩在他的脚边,早没了刚才的兴奋劲。

自己在它眼里或许连食物都不如,他想。

女孩拍拍猫的脸颊,拉着他继续前进,大约一分钟后他们走到了吱吱的前爪边。他注意到巨兽怀里似乎有什么正在发光。

再走一会儿,他终于能看到全貌,那是一只七八层楼高的竹编鸟笼,内里困着一间游乐园。旋转木马搅动着绚烂的灯光,那就是他先前注意到的光芒来源,他甚至还看到了一架摩天接地的过山车。

“我的家!”女孩打开鸟笼的门,人间喧嚣霎时间替换了深水的宁静,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忍不住叹息。

“这样的填充不合规矩。”他认真的看着女孩的背影,“孤独是必须的,同类是禁止的。你……”

女孩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世界是不合格的。”他试图劝说“我……”

“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 女孩轻而易举的打断他的呻吟 。“梦游人守则我当然记得,可我不相信我是第一个!”

“可是……”他嗫嚅着。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是第一次被这样的问题打败。事实上他这一路所见的几乎每一位梦游人都违背了这条规矩,并且每个人的理由都简单执拗到无可辩驳。

孤独,没有人扛得住长久的孤独。

长达数十万字的梦游人守则归结起来只有四条:世界是唯一的、稳定的,生存是简单的、可行的,孤独是永恒的、必须的,同类是无用的、禁止的。

他却很想再添上一条,守则是死板的、无人遵守的。

女孩盯着他的窘迫,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

他摇摇头。

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两人身边涌动,却冲刷不动沉默。

鱼头唧唧的叫,他终于抬起头。

“我们……继续走吧?”他说。

女孩点头。于是他们穿过浩荡的人流,人们视而不见——梦游人与同类填充物不会有交流的可能,他们交缠却不相交。

终点是先前看到的过山车,此时乘客只有他们两人。他有些紧张,女孩牵起他的手,领着他登上沉默的巨蛇。

他小心的把鱼头安置在身边的座位上,替它弄好护具。

女孩等他安顿好,随手将腰间的球解下高高抛起。

“GO!”

他愕然听见一声清越的鸟鸣,随即看到车头处有几条铁链昂扬而起,浩荡的风激起看不见的漩涡,牵引他被护具牢牢锁在座位上的身体向上抛飞,失重带来的晕眩之中,他看见了始作俑者张开尖喙一口吞下了人头。

一只翼展百米的蓝金刚鹦鹉。

也对,鸟笼里当然应当有位主人。他想。

蔚蓝如深水的羽毛粼粼荡漾,大鸟甫一振翅便掠起数十米高,牵引车体循轨道疾驰,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轨道会设计得如此之陡峭高峻,唯有如此蓝金刚鹦鹉才能振翅而起,却也是这样的动力才能让这架前所未见的钢铁长蛇逆风驰骋,

他忍不住大叫,然而巨大的风压将他的声音压回喉咙。鱼头兴奋的唧唧叫着,浑不像主人那样无能。过山车渐行渐高,终于脱离轨道,呼啸着冲破云层。湿重的水汽浸透衣衫,旋即凝成薄且韧的冰层包裹住皮肤。他无法转头,不知女孩如何。

更上方是稀薄的空气与惨淡的星光。

蓝金刚鹦鹉放缓了上升的速度,于是风势骤减。他用力甩掉脸上的冰层,终于可以说出话来。

“啊!”他发出第一个音节。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天空之上的天空,沉寂已久的心跳击破凉彻枯干的胸腔,前所未有的畅快清退风与冰的窒塞。他忍不住深深吸气。

“这是我的天空。”女孩说。

他点点头,说:“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世界,你是成功的梦游人。”

女孩瞧他一眼,说:“仔细看看。”

彼时蓝金刚鹦鹉仍在盘旋不再上升,他眯起眼仔细看,终于发现无限辽远的天空中横亘着一道道若有若无的阴影。

就像是天的穹顶。

“是……鸟笼?”

原来蓝金刚鹦鹉并非力竭,而是被巨大的居所困住,永远离不开这片天空。

“你看。”女孩张开双臂,“它永远也出不去的。”

“我给了它一个无限大的笼子,你说它……高兴么?”

他明白女孩的意思,叹了口气:“梦游人……本来就不是自由的。”

前人未曾想见没有生老病死的世界荒败如斯,物质的极度丰富导致精神的膨胀、变态、直至如今的死水一潭,人们失落了一切的欲望,生命原初的意义与刺激统统被埋葬。

梦游人的使命便是“创造一个世界”,以期唤醒那些“失落了的”。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是造物主,这是“无限”;梦游人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的世界,这是“囚笼”。

无限的权柄与无尽的孤单。

“你说……”女孩灿烂的笑着:“打破这个笼子,会怎么样?”

他蓦然一惊。

然而不容他多想 ,盘旋良久的蓝金刚鹦鹉陡然俯冲,而后厉啸着振翅而起,过山车在半空甩过一个生硬的弯,连接轴惨叫、撞击,几乎甩脱。

他也想惨叫,然而更大的恐惧摄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嘶吼的大鸟越飞越高,终于狠狠撞到笼壁之上!

鱼头发出尖锐的惨叫。

打破这个笼子,会怎么样呢?

梦游人无法离开自己生命所系的世界,打破这个囚笼,答案当然是:

毁灭。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世界”的崩毁,没有尘烟四散,没有光影纠缠,只有一瞬间的寒彻骨髓的泠然,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以光速泯灭,像是穿越“边界”时的抽离感,然后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他悚然、惊醒,极其费力的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得到人来人往,却无声无息。

他以为是耳朵出了问题,打个响指却能听得到声音,这时他发现街上来往的人们赤身裸体,紧闭着双眼,脸上或哭或笑,不一而足。

不远的天空悬着一轮“太阳”,灿烂却不泄灼热。阳光普照的街道整洁美好,却了无生气。

他怀疑自己坠入了一个恶趣味的梦游人世界。

可是鱼头不在了。

“不是的。”有人在耳边说。

他看到女孩颤抖着捉住自己的手臂,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里是真实啊!是真的世界啊!”她欢呼雀跃,素白的酮体裹着纯净的光。

他想了许久才明白她所说的“真实”为何物,不真实感如飞鸟扑啦啦的在脑中眼中飞来飞去,他试着去触碰身边经过的人,看到对方的表情缓缓变动,终于确定这些人并非造物。

打破了囚笼,便是真实?

他下意识去看始作俑者,却愕然发现女孩的身躯变得愈发透明。

“你?”

女孩仍是笑 “我死掉了……可是罪民是不可以死的啊! ”

人类最重的刑罚,便是“永生”,罪人失去了身为人的身体,也就被永远剥夺了寻回“失落了的”的权利。

所以女孩崩坏了世界却没有死去,但身体中仅存的身为人的那些部分却在慢慢消失。

比如思维与感情。

他看着女孩的表情慢慢僵在脸上,终于摔在他的怀里。

湿重的水汽沁透心脾,仿佛抱住了一团水汽。

“可以当做食物的。”他听到女孩嗫嚅着“虽然味道不怎么样。”

他死死抱着她,嚎啕大哭。路人们远远避开,像是嫌弃。

他一直哭一直哭,涓流冲破堤坝不可收拾,眼泪落进她的身体,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找回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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