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这位铸锅的老师傅我就见过一回。他瘦矮个,黝黑的脸显得胡须越发的白。对其他人他总是笑呵呵的,唯独在对徒弟讲铸锅手艺的时候很严肃。时常口袋里都揣着糖果,有小孩围着的时候,就会给每人分一颗,告诫他们尽量离炉火远一些站着看。村里有人说这是他骗人的把戏,给了小孩糖小孩就愿意围着看大半天,大人也就跟着来了,说不定就把自家的废旧物品拿来铸锅了,这样就挣着钱了。
我小时候就吃过他分给的糖,还是阿毛姑姑带我去看的。果然后来母亲跟来看了就拿家里的废品让铸了一把勺子。
徒弟是个大高个,并不瘦,那时候脸上还有几颗痘,胡须冒出来了他也不剃掉。很腼腆的一个小伙子,可是爱逗小孩子们玩。村里的大妈大婶常常说他该讨媳妇了,问他愿不愿意要我们这的姑娘,有什么条件没……这些虚头巴脑的问题会让他的脸羞红。其实,内心里本地人谁他妈愿意把闺女嫁给个河南蛋啊。这可能是中国人固有的地域性歧视吧,就我们这个小地方,大村里的人看不上小村里的人,小村里住房子的人看不上住窑洞的人……
那时候阿毛姑姑应该是十八岁的样子吧,扎个马尾辫,上身碎花的确良衬衣,配着深黑色的裤子,奶奶做的红布鞋。也许是家里吃饭已经完全不成问题了吧,她个头长得飞快,小学还没毕业就能骑中间有横梁的飞鸽自行车了。这是我开始记事以来那几个夏季,阿毛定格在我印象里的样子,构成了我对她少女时代的全部记忆缩影。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时候小学读完就不想读了。她的梦想是乡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离开这个小地方,去外边的城市里打工,成为一名工人。后来在爷爷和她三个哥哥的劝说下,才又勉强读完了初中,再就死活不想念书了。那时候的她,觉得村里那些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姑娘都去外地打工,既见识了大世面也挣了钱。所以每当过年,外出务工的青年男女回家后,她总喜欢找一个街道的几个姐姐问东问西的。也就是那时候,她知道了深圳、东莞、惠州……这些城市开始成了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但是家里人嫌她小,都不同意她一个人出去打工。于是,家里就给她买了两头猪让养着,平日里捎带着干点家务,毕竟那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不知不觉间,三年就过去了,家里开始给她张罗着结婚的事。
我还记得她那时候给爷爷嚷嚷着结什么婚,她自己还连深圳都没去过呢,等她把自己活明白了再结不迟。家里好说歹说让先结了婚,可以俩人一起出去,也好有个伴,家里人都放心了。她也算是同意了。
好几个媒婆前前后后说了好几个青年,可这阿毛就是不愿意。不是胖了就是个头太低了,记得有个家里条件很不错的,她嫌人家小学没毕业,自己好歹是个初中生。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年,终于说了个她满意的了,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检查出有癫痫病。
这病在她身上之前没有一点症状,或者说家人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吧。好端端地在野地里给猪割草,那种劲一上来就提着篮子乱跑,和周围邻居三言两语不和就大声吵架,最遭殃的是猪了,不高兴了会翻进猪圈追着猪用扫把打。家里人也给看过多次,可是大半年下来效果并不怎么好。所以也就平日里尽量由着她的性子来,医生说只要情绪稳定,就可以控制住病情。
起先媒婆给说的那男方家里又不同意了,毕竟他们觉着自己给儿子娶媳妇,不能娶个生病的回去。这些事情,把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搞的一筹莫展。
阿毛好着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两样,大家都说这姑娘水灵,红红的脸蛋大眼睛,个头高还心眼好。可是,这又能怎样呢?周围街坊邻居见了她都尽量躲着,免得又起摩擦。
如果让我仔细想的话,也就是那时候,阿毛姑姑和那铸锅的青年人关系活络了起来。我说过我总共见过那铸锅的老头一回,那年他们来的时候,还是阿毛姑姑带我去看的。
这铸锅的青年叫钟卿,早年家里闹了灾荒,父母在一场瘟疫中去世了。他跟着的师傅,算是他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所以就收留了他。后来长着长着,看这钟卿比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懂事,就索性出门时带在身边,也好将自己这个手艺将来有个继承人,毕竟两个儿子都不喜欢干这行。那年月生活本身就困难,在别人家讨口饭吃,上学这事自然成了奢侈。所以,这钟卿念到小学五年级就离开学堂了。
那时候,铸锅的摊子支起来的时候,只要她从地里给猪拔完草回来,喂完猪总会跑去看一会。她可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知道看,她总是蹲在钟卿旁边问这问那的。这钟卿也不反感她,耐心地给她讲着自己四处走动的见闻,每次都能逗得阿毛乐呵呵的。他比阿毛大了差不多快十岁,所以完全把阿毛当小妹妹看待。每次在给围观的小孩发糖果的时候,也给阿毛发,还一次发好几颗,比其他人的都多。
人世间的有些事情,它的美好就在于让人在平凡的生活中能提起兴趣。当男人和女人之间开始互相感兴趣了,那么就距离敞开心扉的交流不远了。爱情,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孕育的,它只是等着某一刻擦出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