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老人与猫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村里大街上到处都是被烟花爆竹震碎掉了的鞭炮皮,红红的纸屑蜷缩在街头的角落里。

贴满门窗的春联,悬挂的中国结让村里的小街变得一片红红火火。 喜气洋洋的气氛铺满村头的大街小巷。

大年初二,出门走的闺女都来娘家走亲戚。 老许的闺女今天没有来。因为老伴是头一个初三,闺女得初三来。

老许孤独的呆在屋子里,守着炉火。这间屋子是村委里给他盖的小屋。老房子裂了缝,四处漏风。小屋刚盖好还不到一年,老伴就去世了。他本想让老婆再多活几年,没想到,老婆还是带着十七年来半身不遂的病痛匆忙地走了。

看着相框里老婆的彩色遗像孤零零地被供在那张单桌上。那还是一年前村里来了一个画匠,老许让他给老伴她画的,他想:即使她走了也能让相片给他留个念想。没想到那个画匠画下的这张照片就这么快的派上了用场。

相伴了将近六十年,老许和老婆基本上没有照过相,就连结婚时也没有。唯一的相片还是那张身份证。

小屋里不算寒冷,那只炉子也一直没有灭,半夜时,老许又往火炉里续了一块煤球。他用火钳把蜂窝煤对好窟窿眼,门也不敢关太严,闺女说,关太严容易煤气中毒。

老伴去世后,闺女要把老许接往自己家住,老许说啥也不去。他放不下这个家。他说,他走了,他恐怕老伴找不到他。他知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

老许重新又拿了两只碗,碗里摆满了橘子。那是老婆生前最喜欢吃的水果。老伴一辈子好吃酸。 刚出锅的热面条,老许老婆都会往里面浇上醋,就着蒜瓣能吃两碗。虽然老婆好吃酸,可她这辈子从来也没有做个完美的女人。

老伴不生养,不知道怨谁。那个年代只要不生养,婆婆差不多就会怨女人。老许老婆在她公爹的怨声载道中抱养了个孩子,孩子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娘家侄女。那年老许老婆四十岁。

2

摆满供品的那张单桌是老婆嫁过来时的嫁妆。抽屉里装满了“脑心康”药盒子,还有几盒没有来得及吃完。老婆走的那天老许手里握着药盒,手和腿颤抖了大半天。

今天是年初二,看着家家户户团团圆圆的日子,老许不由得鼻子一酸,混浊的眼里流下一滴老泪来。他捧起老婆的遗像用手擦了擦像上面的灰尘,也许像上并没有灰尘,他只是习惯性的摩挲着。

老许心里沉甸甸的。这是老婆去世之后,他过的第一个春节。 家家户户都燃放爆竹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他不用起床,老婆再也不用他操心穿衣、系鞋带、束腰、喂饭,这一切随着老婆那双紧闭的双眼而一了百了。

老许轻松得有点百无聊赖。 他躺在床上,孤独地看着窗外。太阳升得三杆恁高,强光有点刺眼睛。墙头上的枯草粘着微霜,像极了老伴那满头的银发。

他透过白发忽然又看到了老伴年轻时的样子。 老伴名字叫“染”,嫁过来时才十九岁。中国同音字太多,不知道老婆的名字是燃烧的“燃”,还是染布的“染”。反正老许也认不得几个字,染也不识字。老许总觉得老伴应该叫染布的“染”。

年轻时候的染,织得一手好布,也染得一手好颜料。不管纺花织布,还是络线浆洗,染在村里都是首屈一指。 老许年轻时,家里穷,长得又黑又瘦,亲娘死得早,两岁时他爹又给他娶个后娘,老许小时候的日子不好过,只能跟着奶奶生活。奶奶五十多岁的时候得了胃癌去世了,那时叫胃癌为“噎食”。村里人都说他奶奶犯了咒。

老许订婚的时候太穷,没有衣服,相亲时找个村里富一点的年轻人去替相。染不知道,染的父母也不知道,染嫁过来时,也不认得老许,因为他们从订婚到结婚从来没有见过面。 老许和染结婚好多年了,村里的人,还拿相亲那档子事来说笑话。

老许望着门外发愣时,门外面忽然走过一只猫猫,灰白相间的颜色。也许是因为昨晚没有吃饭的缘故,它的脑袋耷拉着,一副萎靡的样子。 老许起了床,坐上那只被煤炭熏得漆黑的铝锅,里面添了两碗水,炉火很旺。锅里的水不一会儿发出丝丝的响声。水开了,老许下了二十个饺子。饺子下到锅里,他用勺子推了一下,又盖上锅盖,在他等待锅开的时候他不时地朝老伴的遗像又看了一眼。饺子煮了三滚,老许尝尝生熟。

“你享福去了,你不管我了,可我还得煮上你的饺子。”老许嘟囔着。

这时,那只猫跳上了老许的床,天太冷,猫总爱卧在火炉跟前。老许不想让猫卧在火炉旁,长期卧在炉火旁的猫猫容易被熥坏肠子,他不想让猫死掉,现在只有猫猫才是他唯一的伙伴。

猫猫钻进老许的被窝里,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不知道那声音是快乐还是悲伤?

3

二十个饺子老许分成两份,他吃十个,剩下的十个他盛进了另外一个碗里,饺子放在老婆遗像面前。他拿上一双筷子对着遗像说:“吃吧!不知道你在那儿过年吃得好不好?我包的饺子,白菜猪肉馅的,你最爱吃。”老许在老婆面前絮絮叨叨,就像老婆活着时一样。 在床上打呼噜的猫儿闻到饺子里的肉味,不由得喵喵地叫了两声跳了下来。它用头抵磨着老许的裤腿,带有祈求的眼神望着老许。老许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用嘴吹了吹,给猫猫放在一个烂瓷碗里。

那只猫猫呜哇呜哇地吃了起来。虽然家里女主人去世了,看不出这只猫猫有多伤心。人都说,猫不如狗,不如狗聪明,不如狗忠诚,也不如狗善解人意。

老许老婆喜欢猫,她总把猫当成自己的孩子。她说,行八辈子好,积八辈子德才能托生个猫。

那年她回娘家走亲戚,娘家哥生活不好,养了四个孩子,口粮紧张,就把最小的两岁女儿送给了她。老许老婆带着侄女回到家,视如己出。只是那孩子不叫她娘,叫嫲嫲,叫老许叫姑父,这一叫就是一辈子。

那时,老许在生产队里是掌鞭的好手,犁地耙地,摇耧播种都得心应手,一天能挣十个工分,老许老婆也是个好劳力,一年到头净分红。老许老婆又有酿醋的手艺,晌午下工后,老许挑起醋坛子趁大伙吃饭的功夫走乡串户去卖醋。老许有时让人拿秫秫换醋,换来的秫秫酿醋,酿过醋的秫秫窠酪来喂猪。老许家的屋里时常有酸酸的醋味。

秋收过后,家里分了秫秫秸,老许就拿来磕开,用石磙碾出红蔑子,拿出储存好的麦秸杆进行手工编织草囤、高锅帽子。老婆背起来去集市上卖。老许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闺女静娴跟着他们吃好嘞,穿好嘞,学校里的学生都没有静娴穿得好。

静娴二十多岁的时候,老许给她订了婚,离家很近,挨地邻的村庄,为的就是年老的时候能有个照应。静娴嫁人没有几年她嫲嫲就得了半身不遂,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拄着拐杖走几步,后来就一点也不能走了。 老许有几亩地,都是闺女静娴来帮忙,可是静娴家也有地,还有孩子要照顾,老许只能用架子车拉上老婆让她坐在花生棵旁,她多多少少还能摘几棵花生,陪老许说说话。农活再忙老许从来没有和老婆急过。 老许下地的时候还不忘给老婆带上吃的、喝的像照顾孩子。看到辛苦的老许,老许老婆时常诅咒自己:“咋不死哎!”说自己拖累了老许,说着说着就不由得哭了起来。

4

灰白相间的花狸猫吃饱了饭悠闲地趴在阳光下晒太阳。老许收拾一下碗筷,想出去走走。天还是有点冷,老许戴上火车头帽子,围好围巾关上那张简单的外门,外门从来没有落过锁。穿过村里的大街向东,越过坑塘,又走过弯弯曲曲的土路,他又来到了老婆的坟地旁。 老许正要坐下来的时候,那只花狸猫不知啥时候跟了过来。它蜷缩在老许的跟前。一双眼睛迷离地看着老许,老许觉得此时那只花狸猫的眼睛有点像他老婆染。染刚娶过来时,眼睛就是这么大,这么迷离。

太阳转过了东南角,温暖的光照着老许家的麦苗,染就躺在这块麦地里。 除夕的下午他刚给老婆添过坟,也送过纸钱。化成灰的纸钱被风吹得只剩下一个固定的圈圈,圈里的灰烬只剩下一点点,老许不知道老婆是否收到了他给她送的纸钱。他坐在染的坟前说:“老伴啊,黑家(晚上)你给我托个梦吧。”

看到几柸新土添到坟上,老许心里坦然了很多。老婆终于不受罪了。他看着老婆的坟茔,心里又自责一阵子。他觉得他没有本事给老婆治好病,心里一阵愧疚。

他坐在老婆的坟前掏出最便宜的“黄树叶”默默地抽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像老婆那样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

养老院,他也想去过,只是村里有个在养老院混的老程头,听说死得很惨。

烟头的火花跳动着,老许狠狠地吸了一口,一闪一闪的红光,像老许此时闪耀的思想。

官路上走亲戚的行人,看着坐在坟前抽烟的老许,以为他喝醉了。老许没有醉,老许从来不喝酒。

大年初三,静娴来了,静娴的姐和姐夫也来了,他们一起上了坟。静娴哭得很伤心,姑父、姑母把她养这么大,是她该尽孝的时候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劝姑父让他住到自己家里去。这次她要让姐和姐夫来劝他。

最后老许还是同意了,只去静娴家吃饭,晚上睡觉时,还是要回来,不管怎样也要等到老婆过了三年才能去闺女家住,只要自己还能动,他不想吃闲饭。

灰白色的花狸猫跳到老许的怀里,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老许已经养它八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猫猫多久?

到了吃饭的时间,老许抱起他的花狸猫,关上门,一步一回头地向闺女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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