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
李直
“铺炕,睡觉。”
吴大巴掌二丫头吴春梅说着,站起来,把灯火煽得左右摇晃。随着她的声音,本来分散着坐在炕上的吴春香、吴春光、吴春波、吴春蕊、吴春芝也都纷纷站起来,跳下炕,手扶炕沿,双脚寻到自己的鞋子,把脚尖伸进去。
姐六个住在一个两间一明的大房间里,一铺长长的条山炕,足可以睡下二十个人。吴春梅从被垛底下扯出一条褥子,双手一抛,那褥子便如展翅的大鸟一般扑向炕头。“大姐,”吴春梅说,“这炕头,还归你。”
原本,吴春香脸上带着笑,嘴角眉梢的笑纹正在向外扩展,猛然间听见这一句,唰的一下,如一阵疾风扫过枯叶,笑容马上消失了。她似乎想说句什么,但只是咂咂嘴,却没发出声来。
“本来嘛,炕头就是大姐的。”老六吴春芝说。
“就是呀,大姐的炕头,还给大姐。”吴春梅抖开褥子,抚平,揭开床单,在空中抖抖,砰砰砰,床单发出几声爆响,那点黄色的灯火,随着响声躲了几躲。
“二姐,你要是恋着炕头,非睡炕头不可,我有一个办法。”老四吴春波笑嘻嘻的卖了个关子。
“啥办法,四姐,你是说让大姐二姐睡一个被窝?”吴春芝问。
“小傻丫头,你那脑瓜儿只会跑直道,连个慢弯也拐不成。”吴春波点了点吴春芝的额头,说:“嫁到老徐家去,保你睡炕头。”
人们顿时一阵爆笑,连大姐吴春香也笑了起来。只有吴春梅没心思笑,她恨恨的剜了一眼吴春波,提高了音量说:“那种好事,还是让给你吧,一拉溜四个光棍子,随你挑。”
尽管声音很大,但和另外五个人极度夸张的大笑比起来,如霹雳闪电、疾风骤雨中的一声鸟啼,被夹断,被绞碎,被淹没。
吴春香并没有觉得有啥可笑的,也就没加入大笑的行列,但这笑声清脆响亮而急促,如电波般激荡心田,她便也随着大笑起来,直到结束。
这中间,吴春梅早已把六个人的床铺打理妥当了,六个枕头也整齐地排在炕沿,大红,水绿,纯白,杏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让人不知不觉的就会把头贴上去。
“唉,五年啦,五年没碰这个枕头啦,真想啊。”吴春香轻轻的抚摸着荞麦皮枕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大姐,许青死得正好,你不用去老许家了,那个破家有啥恋头。”又是吴春波。
“老四,你瞎咧咧啥,这种话可说不得。”吴春梅顺着炕沿溜下地,一只脚踩在鞋窠里,另一只脚小心地探进鞋子里去,好像里边有稀世珍宝。
“咋就不能说,二姐,我看老四说得对,许青死了,你让大姐回许家,守活寡呀?”老三吴春光不赞成二姐的态度。
“我当然赞成大姐回家来,只是话不能这样说,血糊淋拉的。”
“那你说,二姐,这句话该咋说?”吴春光目光灼灼的讨教。
“应该这样说,大姐夫没了,大姐还是回家得好。”
不知是谁把这句话原模原样的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好几张嘴也都以同样的速度重复了一遍。
“好听多了。”吴春波说。
“就是比你那句尖刀子话好听。”
“好像啥也没说似的。”
“二姐嘴甜。”
窗户半开着,夜气悄然侵入,重重的露水携着成熟的庄稼的香气,溢满房间。
“春芝,去,关上窗户。”吴春香说。
吴春芝站着没动,她沉浸在这种奇异的香气里。
“这是啥味儿?”她抽着鼻子问。
“露水味儿。”
“谷穗子味儿。”
“白菜叶子味儿。”
吴春芝微闭着眼睛,吸一口气,停下,吐出,再吸,再吐,继而摇头晃脑,副陶醉的模样。
“看把你矫情的,好象你不是庄户人家的孩子。”吴春波说。
“让她闻吧,咱们得去茅厕了。”春梅淡淡的说。
外间屋照旧浓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晚上来客人,从来都是这样黑。
“大姐,你头里走。”
吴春梅闪在门边,把掀帘开门的活儿让给了春香。在吴春香嫁出去这五年里,吴春梅天天晚上走在前面。
吴春香似乎对外间屋的黑暗有点不适应,她迈出两三步就顿住了,其实,多年前,都是她带着几个妹妹去茅厕的。有时,还得分两拔。可今天,她似乎被浓墨一样的黑暗劈面挡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猛然中止了行进,紧跟在她身后的春梅,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吴春梅身后,还有三四个人,也都噼噼砰砰的撞成一团,吴春香招架不住,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后面的几个人,也就一个个的摞在一起,吴春波从别人身上滚下来,砰,摔在地上。
“呀,好疼。”
“硌着我的肚子啦。”
“哎哟,我的脑袋。”
“挪开,死沉死沉的。”
嘁哩喳啦,叽叽呱呱,六个人先后从地上、从别人身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土,互相责备着。
“你啃着我的后脖子筋了啦。”老五吴春蕊说,她这话对着黑暗散出去,不知对面是谁。
“我说的呢,一大块肉,软乎乎的,有点像猪血脖子。”这是吴春光的话。
外间屋并不宽敞,两个特大的灶台占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大碗橱占去了四分之一,现在,六个人把空着的地方全占满了。
月光从上亮子透进来,渐渐的,人们辨出了站在哪里,也辨出了身边是谁。
“大姐,你咋啦,绊着啥啦?”吴春梅问。
“没咋,没啥绊着。”吴春香回答。
人们都在心里捉摸:没啥绊着,咋就倒了呢?莫不是,莫不是撞上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来。人们沉默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的说:“走吧。”
等吴春香敞开了两扇板门,哗的一下,清波般的月光涌了进来,刹那间,人们看清了身边的一切。
“我砸着你啦。”
“还说呢,我这腰,让你砸个坑。”
“你轧着我的辫子啦。”
“我不知道,没感觉。”
人的面目在月光中浮现出来,黑亮的眼睛闪着光芒,还有那洁白闪亮的牙齿,十分耀眼。
“大姐,你的牙真白。”吴春芝说。
“小丫头,你的牙也挺白,眼睛也挺亮。”吴春香拍拍吴春芝的脑袋。
六个人,现在都挤在两灶台间的过道上,伸着脖子向外看,外面,是安详的大月亮地儿。
一时间,谁也不吱声了。人们轻移脚步,如树叶般,从屋子里飘出来,天空无云,辽阔无边,一片深蓝,金黄的圆月挂在东南方的天空中,无遮无拦的朗照。
秋虫唧唧,大多是蛐蛐。
“我又闻到谷穗子的香气了。”吴春芝说。
吴家院子由从大门进来的过道一分为二,东边种谷子,西边种菜。现在这时节,谷子都低着头,耷拉着穗子,只等着丰收了。
“三儿,把小六扔到谷地里去,让她闻个够。”吴春梅说。
人们没有理会她的话,大伙儿都在观望月光下的院子,桃树两三棵,水曲柳一棵,还有一棵大枣树,白天里各有各的样儿,现在却全是一个面孔:黑。
夜风习习,异常清爽。
“月亮上有啥?”
“月下老人呗。”
“啥叫月下老人?”
“就是月老。”
“月老,他是干啥的?”
“干啥的,保媒拉纤,东牵西挂,就是门老大干的那种营生。”
“那就是,就是,门老大住在月亮上?”
“他哪有那个福气,他住在营子西头,两间马架子。”
这个不断发问的,是吴春蕊,而回答的,是吴春光。
“三儿,你行啊,知道的事儿不少啊,咱这营子,把月老二字说出口的大姑娘,没几个,不对不对,就是你一个,一个。”吴春梅望着天空说。
“说了,咋地,想了,咋地,二姐,别尽说光亮话儿,啊,那天我看见你了,看见你盯着老谷家小三发傻。”
吴春光捅捅吴春波,说:“四儿,是不”
“不是,”吴春波回答,“是老谷家小三盯着二姐发傻。”
春光说的老谷家小三,是谷家梁里最机灵的小伙子,住在十字街,他爹叫谷满良,谷小三也有大名,叫谷明亮,但人们都叫他谷小三儿。
“别小三小三的,人家有大名。”吴春梅说。
“看,我说啥来着,八字还没一撇,就帮着说话了。”吴春光紧接着就搭上了这一句。
突然间,吴春芝嚷出了一句:“看,那边————”她指着院子的南墙,“那边,有个黑东西。”
人们都顺着她的手指向南边看,“有啥呀,一惊一怍的,吓人一跳。”
“真有,黑的,这么粗,那么高。”说话的,还是吴春芝。
“多粗呀,多高呀,到底在哪儿呀?”
“在那儿,在那儿,在水曲柳底下。”
六双眼睛盯着水曲柳,这棵柳树已栽下二十来年,一搂多粗,在月光下,黑乎乎的像个巨人。
这回,人们全看清了,水曲柳下,紧挨着它,果真有下又黑又粗的东西,直挺挺的立着。
“妈呀,那是个啥呀?”吴春波哆里哆嗦的低声说。
“哎,你是啥?”吴春光指着那个黑东西问了一句。
在人们眼里,那黑东西似乎晃了一下,算是答应。这回,把姐六个全吓毛了。她们不由自主的抱在一起,紧闭双眼,似乎真的碰上了妖魔鬼怪,而且,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都那么平静,只有蛐蛐儿在叫,只有谷穗的香气在无声的飘散。
许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好们松开胳臂,睁开眼睛,再次看去,那黑东西似乎不见了。
“都是小六,瞎吵吵,啥呀,有啥呀,啥也没有。”吴春波抱怨了一句,眨眨眼,向水曲柳下细瞧,果真,又来了,还是那个黑影,真真切切的立着。
吴春梅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块什么东西,运足力气,扔了过去,哗啦一声响,砰的一下,那东西落在地上,但不知落在哪儿。
黑东西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到底是啥呀?”吴春蕊的声音打颤。
“还有啥,木头桩子。”吴春香回答。
这话一来,人们就放心了。再看过,就是木头桩子嘛,一搂多粗,一人多高,上下一样粗,是个砍去树头的树干。
“小六,去看看,是不是木头桩子。”吴春梅说。
“不,不去,我不敢。”
“大姐说了,是木头桩子,你怕啥。”
“那也不敢,万一不是呢?”
“不是,那是啥?”吴春光问。
没人回答可能是什么,人们都竭力按制住思绪,不让自己想出妖魔鬼怪这四个字。
“大姐,你去看看,是不是木头桩子。”吴春光坏笑了一下,说。
吴春香还真的移动了一下右脚,抬起来约有一寸高,但马上又落下了,说真的,别看她是老大,但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平生头一次看见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心里着实没底。她向四下里一望,另外五双眼睛都盯着她。
“不用看,就是木头桩子,我立的,我记着呢。”说罢,她带头走向东房檐,拐了两个弯儿,绕到后房檐下。
月亮在后房檐下留了一长溜阴影,三五步开外就是月亮地儿,黑白分明,干净利落。姐六个一拉溜蹲下,看着那黑与白的分界,都很惊奇。
“哎呀,和描上去似的。”
“可不是,看这黑,这白,和墨汁洒在白纸上似的。”
“三姐,你的尿真臊。”
“只要是凡人,吃五谷杂粮,尿都是臊的,屎都臭的。”
“咱可不中,尿臊屎臭,看人家,尿不臊,屎不臭,怕是不吃饭不喝水吧。”
“不吃饭,不喝水,哪有屎尿,屎是饭变的,尿是水变的。”
有人笑了一声,紧跟着人们都笑了起来。
她们几乎同时站起来,跺跺脚,系上裤子,故意站在黑白分界线上,让自己的身体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她们互相取笑:
“看你,一半黑一半亮。”
“你也一样,和刀劈开似的。”
“真不会说话,你就不能说一半抹黑了一半刷白了。”
“就不那样说,我看你能咋着。”
一行人转过墙角,蓦地暴露在月光下,似乎刹那间由黑夜进入白天,吴春芝突然惊叫一声:“那个黑东西没了。”
人们睁大眼睛,细细打量,果然,南墙跟下,水曲柳边的又粗又高的黑柱子不见了。
吴春波跑过去,围着大树转了一圈,又“噔噔噔”地跑回来,喘着粗气说:“没了,真的没了。”
这句话一出,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唉,走了好,走了好,省得戳在这儿吓唬人。”
“到底是个啥东西?”
“谁知道,没头没脚的,根本认不出来。”
“哎,你们说,它会跑到谁家去呢?”
“它是个鬼,想上谁家就上谁家。”
人们这样吵嚷着,慢慢的走过东屋窗前,走向堂屋门口。这时,吴春香说一句这样的话:“或许根本就没啥,啥也没有,先前咱们都看花了眼。”
听了这话,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不再挪动脚步,干脆站在堂屋门口议论起来。
“都是你,一惊一怍的,吓唬人。”
“对对对,是我不好,看花了眼。”
“你那不是看花眼,是活见鬼。”
就在这句话后面,紧接了春梅的一句话,这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如同重锤敲响了牛皮鼓,铁棍击打铜锣。
“先前有,确实有,现在没了。”
所有的人,包括吴春香,都愣怔了一瞬,呆立若木头桩子,一声不响,似乎都被吴春梅的话给震晕了。眼睛茫然的看着天空。突然间,吴春芝发出一句“有鬼,是鬼”,抬脚跑进堂屋,人们都尾随进去,留在最后的吴春香关上板门,推上门栓。
她走进西屋,被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除她之外的那姐儿五个,都齐刷刷的在地上站着,以春梅为中心,围成一个攒儿,一时间,两间一明的大屋子显得十分空旷。
“这是咋啦?”她问。
“没咋,就是怕。”吴春芝回答。
“怕啥呀?”
“怕鬼。”
“哈哈哈,”吴春香笑了起来,这阵子笑来得太突然,弄得大伙莫名其妙,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看你们,一个个神神道道的,鬼不是走了吗,走了,已经走了,到别处去了。”
“大姐,他真的走了?”
“真走了。”
“要是他,他没走,趁咱们去房后,钻到这屋子里来,那可咋办?”吴春波说。
吴春香端着灯,里里外外照了半天,大西屋也去过一趟,然后,关上门,站在那五个妹妹面前,把灯凑近她们的脸,挨着个儿细细打量一番,说:“放心,鬼没进屋,他确实走了,到别人家去了。”
五个妹妹目不转睛的盯着大姐,在她们的目光中,大姐的表情严肃而凌厉,语气凝重而沉郁,让人摸不着头脑。吴春蕊捅了捅二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大姐莫不是鬼上身了吧?”
声音虽低,也足以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楚。
啊,那个黑东西,也就是站在水曲柳下的鬼,现在附在大姐身上了。
隔着一豆灯火,五双眼睛瞄着春香,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包括眉毛一竖和嘴角一挑,都被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人们还听见她分明说道:“鬼在哪儿呢?哪有鬼呀?”
按谷家梁人的逻辑,无中生有才是根本,越说没有,其实就是有,姐五个在心里一致认定:鬼就在大姐身上。
这个念头一来,正如古语“疑心生暗鬼”一样,吴春香在众人眼中,就真的如鬼魅一般,她目光炯炯的盯住几个妹妹,问:“你们说,鬼在哪儿呢?”
吴春波当头一句:“就在你身上,你就是鬼。”一句话,把吴春香说乐了。她哈哈哈在大笑几声,灯火随着她的笑一阵乱颤,抖抖索索,如有了灵性一般。把小姐五个吓了一跳。
“瞧把你们吓的,说我是鬼就是鬼呀,要我看,你们个个才都像鬼呢。”
五个妹妹连忙转头,看看那四个,再瞧瞧自个儿。
“咋样,看你们这样子,鬼鬼祟祟的,活像鬼呀。”又是吴春香这样说。
一时间,屋内鬼气森然,仿佛数不清的鬼魅在身边乱转,有青面獠牙的,有奇形怪状的,有狂吼的,有大笑的——-
人们都闭上了眼,包括春香。
许久以后,吴春梅打破了这种凝重。她一挥手,大声说:“睡觉,上炕睡觉。”然后,把那小姐妹四个一一从身边拔开,也许劲用得过了头,或者她生来劲头就大,竟把吴春光、吴春波、吴春蕊和吴春芝拔弄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吴春芝倒在地上,后背着地,后脑勺磕在地面上,如皮球般跳了一跳。
“哎,看见没,鬼使绊子了,脚底下,扫堂腿,把小六给扫趴下了。”吴春波趴在吴春光耳边说。
人们再去端详吴春香时,发现她已经把小六抱起来了,像抱婴儿似的抱在怀中,一只手还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脑壳。
“睡觉。”吴春梅屁股卡着炕沿,脱掉鞋,双手按住炕沿帮,一耸身上了炕,把灯从搁板上移到灯窝里,一时间,屋子里现出两片暗影,一片在窗户上,一片在门口处。
“快看,鬼在那儿呢!”
“在哪儿?”
“旯旮。”
噼噼砰砰,人们都跳上炕,谁也不敢向东北墙然看,大伙都认为:鬼就在那儿。
“管他鬼不鬼的,睡觉。”吴春梅脱掉衣裤,躺进被窝里,她打量下一四周,发现,别人都站着,显得格外高。
“睡觉吧,大姐,你这个鬼。”她对着吴春香说。
吴春香没搭茬儿,她把仍旧捂着脑袋的吴春芝放在铺上,替她脱掉衣服,盖好被子,这中间,她两次跨过躺着的吴春梅。
“大姐,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吴春波问。
“是人呗,鬼是鬼,人是人,鬼成不了人。”吴春梅替大姐回答。
这句话让人们都放松下来,一个个躺在炕上,顺着炕沿一拉溜脑袋。吴春香把两条乌油油的辫子放在被窝,欠起身子,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子。
“老三,把辫子收回来,小心让鬼抓了。”
“哪有鬼呀?”
“那个粗的,高的,黑的东西,肯定是鬼。”
“听说鬼喝活人脑子。”
“咋喝?”
“用獠牙,一寸多长,在人脑壳上钻个孔,包住脑袋,像喝打瓜汤似的,一口就喝光。”
听了这话,吴春芝一跃而起,抱起枕头,从平躺着的人身上跨过去,一大步,又一大步,不知是哪一步迈得不妥当了,正好踩在吴春梅的肚子上,随着一声尖叫,她脚下不稳,摔倒在大姐身上,就势,她撩开被子,钻进被窝。
“小六,这是干啥?”大姐问。
“大姐,我怕。”
“小六,你的活人脑子这回可找到主儿了,小心,大姐现在是鬼附身,她一抬头,就把你的脑子给喝了。”
“啊呀,真的嘛?大姐,你千万别喝我的脑子,你要喝,就喝————。”
“是呀,我喝谁的脑子?”大姐笑着说。
春芝附在大姐耳边,小声说:“大姐,喝四姐的。”
这句话音量极低,连睡在身边的吴春梅也没听清,一时间,枕头上抬起了四个脑袋,她们先是打量大姐和小六,随后又互相看看,似乎在说:“她俩说的是谁呀?”这中间,她们听到了窃笑,低低的,若有若无。
“妈呀,看那儿,鬼。”
“在哪儿呢,大呼小叫的。”
“大西屋门口。”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对准西边的门口,两扇木板门,漆得油黑,冷不丁一直接,真像戳着个黑大汉。吴春香把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举起来,鞋底上拖着两三尺长的麻绳,末端的钢针闪着亮光,她瞄了瞄,嗖的扔过去,鞋底子拖着钢针在昏暗的屋子里,如一只扑着翅膀的鸟儿,疾速的飞过去,砰,打在门上。
“是门,不是鬼。”
“睡觉吧。”吴春香右手猛地一搧,止了灯。回身又躺下,脑袋落在枕头上。
月光透进来,一开始,它是朦胧的,几乎觉察不到,渐渐的,临近窗户的物件就显出轮廓来,这儿拱个包,那个耸个尖儿,柱子变成了一条粗黑的线。
“睡着了没?”
“没有,你呢?”
“废话,睡着了还能问你话。”
“那可说不准,也许你是说梦话呢。”
“你睁眼看看,鬼到底在哪儿?”
“哼,我才不呢,你咋不睁眼看呢?”
在这种嘁嘁嚓嚓的谈论中,吴春梅的被窝里钻进来一个人。
“谁?”吴春梅问了一句,同时抬起胳膊,给进来的人腾地方。
“我,二姐,是我。”吴春蕊小声回答。
“不好好睡觉,跑到这儿来干啥?”
“我害怕,睡不着。”
“怕啥呀,有啥怕的?”
“怕那个鬼,那个又粗又高的黑鬼。他一准在大西屋,只要出来,第一个就撞上我,我害怕。”
“胆小鬼,就你惜命,要是那个鬼看准了你,跑到哪儿也没用。”吴春梅说完,翻了个身,给了吴春蕊一个后背,睡去了。
听着别人进入梦乡,吴春波却睡不着,心“突突突”地跳,总觉得身边有啥东西,却不敢睁眼看。她悄悄地把手伸出去,摸到了吴春蕊的被子,一点点的拉过来,捋成一条,紧靠在身边,这样才安定了些。过了一小会儿,她又用同样的办法,把吴春芝的被子也扯过来,垒在吴春蕊的被子上面,这回才放心了。
还是睡不着。吴春波狠狠的闭着眼,咬着牙,但大脑却不停的转,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大西屋门开了,开个小缝,一拃宽,伸出一只黑手,一段黑胳膊,又开了一点,没声,门还在开着,慢慢的,全开了。
这是个缓慢而沉重的声音,是个男声,缓缓的向她报告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她恐惧万分,全身乱颤,哆嗦成一团。“现在,有东西从大西屋出来了,是个又粗又高的黑柱子。”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又来了,“高,差不多顶着房笆了。粗,有一搂吧,没脑袋,也没脖子,刚才有一只黑手,一段黑胳膊,现在没了,肯定是缩回去了。”吴春波头皮发麻,似乎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她把被子蒙在头上,把枕头抱在怀里,同时,在心里大声的驱逐:出去,快出去。
还是那个声音,而且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不用撵,撵不走,它是个鬼,鬼能听你的指挥吗?看,他来了,贴着炕沿帮,慢慢的过来了,他没声,脚不沾地儿,他在空中飘着,他的黑衣扫着炕沿,没声,脚悬在半空,没声,嘴张着,没声————”
这声音,幻化成一幕一幕场景,深深的嵌入吴春波的脑子里。她不得不承受着恐惧的折磨。这时,那个声音再次告诉她,鬼已来到她的头顶上方,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仔细的打量。春波心想,啥叫打量呀,是想喝活人脑子吧,鬼是习惯于喝活人脑浆子的。她紧紧的蒙住脑袋,心里说,别理他,隔着被子,多长的獠牙也咬不透。
屋子里静极了,鼾声,呼吸声一概隐去,安静得让人发毛。吴春波怀疑其它人,也就是除她以外的五个人,包括大姐在内,脑浆子全被鬼喝了去,要不,咋会没了动静?
顿了半天,那声音又来了,在吴春波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挪了一步,他在端详你三姐呢,他弯腰了,看样子是要动手了。现在,他的黑胳膊举起来了,伸出一根手指,也是黑的,像根黑树枝,在脑门上点了一下……”
吴春波惊了一身汗,她悄悄的将被子撩开一个小缝,睁大眼睛,把目光从缝儿送出去,的确,她看见了一个黑影,粗壮高大,站着,游移着。
“真有鬼,这个就是鬼。”她在心里惊呼。
她把被子撩开一点,这回,两只眼睛都派上了用场。她看清了,清清楚楚的看见了,果真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顶天立地,缓缓的向炕头方向移动。到了大姐的头顶处,悄然停下,一动不动的立着。
“怕是要喝大姐的脑浆子了。”
有月光,但不明亮,这使得黑影显得更为巨大。有那么一瞬间,黑影稍稍前倾,似乎要俯下身去。
“毁了,大姐的脑浆子————”
念头一闪而过,黑影瞬间站直,如一团黑然的雾,飘向门口,消失了。
“他走了。”
吴春波浑身湿浸浸的,她把脑袋伸出被子,深吸一口清凉的夜气。
“真有鬼。”
“真是鬼吗?”
她对自己说着,再次细细的打量一番整个屋子,屋子里洒着稀薄的月光,目力所及之处,只是一片朦胧。
再后来,她也睡着了。
谷家梁村子中央,有一条十字街,徐金住在东南角上,老徐家小院不大,荒草萋萋,连院墙上,房顶上,都长满了草。秋天一到,青草泛黄,草籽随风洒落,引得小鸡们咯咯的跑个不停。
老徐家有两只公鸡,一只白,一只红,徐金的四个儿子分别给两只鸡取了名,白的叫白闹,红的叫红翎。他们认为,白公鸡满院子瞎跑,最后啥也捞不着,而红翎,则是老徐家鸡群里的正装霸主,好事全由它一人占着。
这天早晨,白闹率先跳出鸡窝,瞧瞧四下无人,伸着脖子便打了个响鸣。这一叫不打紧,把徐金的四个儿子,徐子文,徐子武,徐子双,徐双全,都吵醒了。哥四个一齐睁开眼,小四徐子全问:“谁打鸣?”
“谁,还有谁,公鸡呗。”
“是红翎还是白闹?”
“听着不像红翎,尖声尖气,颤颤哆嗦,是白闹。”
“啊哈,白闹咋啦,吃了豹子胆啦,也抢先打鸣。”
哥几个说着,分别穿衣起身。有会着穿袜子的,有站着提裤子的,也有的“通”的一声跳下地,扶着炕沿帮找鞋。
这时,又传来一声鸡鸣。
“听听,听听,这才是红翎呢,不打弯,不发颤,一股气直冲出来。”徐子文说。
“大哥,你说说,红翎今儿咋啦,咋落后了呢,每天都是它先叫哇。”徐子文全问。
“睡过站了。”徐子武笑着说。
等人们出了外间屋门,往房檐下一站,恰巧,两只公鸡炸开全身的羽毛,正在对峙。
“说啥来,白闹不是好美吧。红翎要收拾它。”徐子双幸灾乐祸,“自个儿多大本事,心里要清楚。”
话音刚落,两只公鸡就斗起来了。它们扑打着翅膀,你啄我一口,我打你一掌,叽叽嘎嘎,引来一群母鸡观战。
“公鸡嘛,一只就够,两只,能不打架,俗话说得好呀,一个槽上拴不住俩叫驴。”
“这不叫俩叫驴,这叫一个院子养不得俩公鸡。”
“反正都一样,有两个,就得掐。”
有四个人和一群母鸡作观众,红翎和白闹都来了精神。它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三五个回合下来,俩人都受了伤,淋淋漓漓的鲜血,滴在地上,沾在脸上。
徐金也起床了,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只不过他站得远些,在东屋窗下抽烟。
“爹,早晨吃啥?”徐子全问。
“小米饭。”
“菜呢?”
“炖窝瓜。”
四个大小伙子听了,谁也没动窝,一心一意的看公鸡掐仗。这时,两只公鸡有点精力不济,相互警惕的看着对方,似乎在寻找机会。
“你说,谁会赢?”徐子全问徐子双。
“那还用说,红翎呗,”徐子双说,“红翎是鸡王,还没见它输过呢。”
“这回可说不准罗,你们看,看红翎的眼睛,冒泡了。”徐子武说。
“冒泡了也未必输。”徐子文说。
“谁也赢不了,最后都是个输。”徐金磕了磕烟袋锅,拉开菜园的门,拔下几棵葱,顺手扭掉一个桔黄带绿道的窝瓜,随手扔在畦埂上,“四儿,来,搬进屋去。”
徐子全答应一声,并未挪动脚步,他还恋着两只公鸡斗仗。“那有啥看头,斗来掐去,还不是狗咬狗一嘴毛,一个爹的儿子,掐出血来,都是一个味儿。”徐金在菜园里拽白菜叶儿。白菜帮很脆,水分特足,喳喳喳,一阵子脆响。
两只公鸡听不懂这话,它们不好在众母鸡面前怯阵,互相看着,兜着圈子,伺机行动。
“白闹赢了,你做饭。”徐子文指着徐子双说,“要是红翎赢了,你做饭。”徐子文指着徐子全说。
此言之后,四个都睁大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事件的进展。恰巧这天天气睛明,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头顶上,湛蓝的晴空,连个云彩丝都没有,阳光把大杨树的影子投射到院子里,菜园里。
老榆树上集合了一大群麻雀,扑啦啦的飞着,叽叽喳喳的跳着,似乎也来看热闹了。
“红翎子,上。”
“白闹,别怕它,叨,叨瞎它的眼。”
看热闹的给两只公鸡鼓劲,可那两只冤家并不理会,它们反复的盯着对方看过一阵子,带着满脸的血,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院子里没啥逗乐子的事,哥四个都闲了下来。他们抱着膀儿看天,看园子,看徐金拔水萝卜。
谷家梁的人家,都有一个习惯,院子里必种一块谷子,大红谷,八个岔,黍谷子,不管哪样,都要种上一片。徐家小院里也是一样,东边种菜,西边种谷子,现在,谷已经晒米了,谷穗子黄灿灿的低着头,散发着新粮食特有的香气。
“好香。”
“谷子熟了,有香味了。”
人们这样议论着,徐金已提着箩筐从园子里出来了。筐中间是个小磨大小的南瓜,金中带绿,四周散落着翠绿的小葱白菜,红通通的水萝卜,还有闪着光芒的红辣椒。
徐子文从父亲手里接过箩筐,爷五个一拉溜进屋去了。马上,灶间燃起了火,烟囱上冒出了轻烟,猫儿狗儿都被惊动了,满院子乱跑。
“爸,下了秋,是不是得张罗张罗老四的婚事?”徐子忙活锅上,他把小孩子拳头大小的南瓜块儿猛地倒进锅里,叽里咕噜,噼噼砰砰,吱吱拉拉,一时间,屋子里香气弥漫,一只胖嘟嘟的黑猫“腾”地窜上锅台,伸头打量打量徐子文手中的铲子,转身跳上了锅台后的碗橱。
“老四的婚事,”徐金一边填柴禾一边说,“就一个老四?你们四个都没成家,哪个都得张罗张罗。”
这话一一过,爷儿俩就没话了。那边锅里,小米已都烂,徐子武捞出米粕,把米汤舀在一个瓦盆里。
徐子双、徐子全两人一人一大碗米汤,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吴春香回来了。”
“啥时候?”
“昨儿个。”
“咋的?离婚了?”
“不是,爷们死了。”
“谁说的?”
“都这么说。”
消息的来源是徐子双。人们都向他看。徐子双又补了一句:“是回来了,我看见了。”
“那,死爷们的事,谁说的?”徐金问。
“她自个儿说的。”徐子双补了一句。
外间屋里,炖南瓜小米饭香气交织着,让人的心情格外愉悦,他们都寻个事儿干,有扫地的,有收拾柴禾的,有摆弄碗筷的,有洗青菜的,爷五个欢声笑语。
“三哥,你问人家啦?”徐子全笑嘻嘻的问,“你是咋问的?是不这样说,你爷们呢,死了吧。”
“他哪有那个胆儿?”徐子武说,“炕头上的尿,在家里闹得欢,一出去就没脾气啦。”
“真问啦,三儿?那可不太好啊。”徐子文说。
“听他们说的话,多难听,我那么没成色?”徐子双撂下手中的葱,拣起水萝卜,在水中哗哗哗的涮,“我从吴家后墙外过,亲耳听见的。吴春香还呜呜呜的哭呢。”
“那就是真的啦。”徐金做总结似的说。
一家五个男人,四个大小伙子,都在能吃能干的年岁上,其实徐金还不到六十,也是壮年,一顿咽下三碗小米饭,眼都不眨。
“三哥都盯上人家啦,假不了。”
“啥叫盯上,老四,这话传出去多难听,我就是打那儿一过,正好人家在墙里说话儿,正好没啥动静,我就听见了。”徐子双不满地斜了老四徐子全一眼,“四儿,说话要捉摸捉摸,别摸着啥就说啥。”
没人接这个话茬,屋子里只有咕嘟咕嘟的一片沸腾,热气从锅沿儿喷出来,冲向四周。徐金从瓦盆里捞出一根水萝卜,卡嚓,咬掉一截。
“真的就好。”他说,声音有点含糊。
不知是谁咣啷一声推开了两扇板门,登时,太阳猛地冲进来,穿过白蒙蒙的水汽,落在地上,一时间,原本昏暗的外间屋,竟一下子五彩缤纷,明亮耀眼,和香气杂揉在一起,让人分外畅快。
“放桌子。”徐子文说着,从靠北墙的碗橱上搬下方桌,一只手提着,撩帘进了东屋,稳稳的放在炕中间,桌子四脚扎扎实实的压在炕席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好啦,好啦,总算捞着个头儿。”徐金说着,脱鞋上炕,坐在炕头儿。他盯着出出入入的四个儿子,一个人膀大腰圆,虎虎生风,不由得又加上了一句:“咋也得娶上一个,哪怕一个呢。”
徐子武端上菜来,盛在瓦盆里的炖南瓜,块儿大得直打眼睛,满盆都是桔红和金黄,还有几道绿,大大咧咧地、零乱不堪的堆在盆里,四周是白菜叶儿,小葱儿,水萝卜,红的绿的白的,又干净又水灵。
爷儿五个坐在桌子四周,每人面前,都墩着一碗小米饭,松松的隆起个尖儿,这种金黄和炖南瓜的金黄不同,显得暗淡而厚重。
徐金打量着眼前的四个壮汉,大儿子子文,方脸大眼睛,就是嘴巴大了点儿,若挡上这只过于阔大的嘴巴和不太整齐的牙,还是个俊气的男子汉呢。也许因年近四十还没结婚,脸上充满了疲惫,就像一块永远也散不开的云。
徐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边嚼饭边思谋:上哪儿给大儿子寻个媳妇呢?男人总得成个家,他再次撩眼皮打量这个儿子,心中隐隐擦过一丝疼痛,他不知道为啥竟然到了眼下这境况,不知不觉的就过站了,年岁不饶人啊。
徐子武紧挨着徐子文坐着,满满的一二大碗小米饭,已经下去半碗,他放下筷子,握着半尺多长的水萝卜,卡嚓,咬下一截,卡嚓,又咬下一截,一根水萝卜就剩下根了。
“二小子三十五,哎呀,三十五也不小了哇,谷家梁这地方,过二十就结婚,三十五,孩子都十四五了。”
徐金咽下一口饭,挟来一大块南瓜,这南瓜又甜又面,不细嚼竟有点噎人。他狠狠的盯了一眼徐子武,心下说:“看二小子这样,不如老大憨厚,心眼子多些,出力少些,那也不至于娶不上媳妇呀。咋就我这个老二非得打光棍?”这样想着,上下齿狠狠的咬下去,不料想舌尖垫在牙齿间,剧痛使他哆嗦了一下。
“爹,你咋啦?”徐子文问。
“爹是馋肉啦。”徐子双说,“让我想想,多长时间没吃肉了。仨月,有仨月了,上次吃肉是五月节,买了五斤猪肉,吃了一顿饺子,炖了一锅角瓜,再就没吃过肉,肯定馋呀。”
一桌子人哄笑。
徐金铁青着脸,一言未发,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知道三儿子向来活络,一副好嘴巴,好耍点子机灵,卖弄脑子灵光。他抬眼皮瞄了一眼徐子双,看到的是一副笑脸,眼珠子水波涌动,高鼻梁,白脸皮,和他妈一个模样。虽说头发全剃了去,晃着一个秃瓢,却挡不住那股子水灵劲。
“这个儿子怕是还有人给。”徐金的脑子咬住剧痛的舌尖,缓缓的吞吐下伴着疼痛的饭菜:“咋也算是有个好人皮子吧,可老大老二都这么晒着干儿,给老三娶?怕是不中。再说,老大老二两条光棍,加上自己这个老光棍,人家姑娘不嫌?”
“爹,你今儿是咋啦,一句话也不说,就闷着吃,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大儿子问。
“爹心里不舒服。”又是老三。
“你咋知道,尽瞎说。”徐子全反驳了一句。
“我当然知道,”徐子双卖弄着他的小聪明,“你想想啊,咱家五口人,五条光棍。”
“谁说五条光棍,四条,四条。”徐子全更正道。
“咋就不是五条,四儿,你数数,不是五条么?一,二,三,四,五。”
“咱爹也算?”
“咱爹不是光棍吗?”徐子双斜了徐子全一眼。“家里有这五条光棍,谁会心里舒服?若是哪家养了五个丫头,咱说人家没儿子,绝户,可咱家有这五条光棍,就比不得人家五个丫头了,人家是挑着拣着嫁,可咱呢,是咋也说不来————”
徐金听了这话,把筷子“啪”的摔在桌上,“三儿,中了,就你明白,是不?”
“看,总算说话了,我说对了,知道不?”徐子双笑了。
说话间,桌上的菜风卷残云,只落点汤汁和梗儿帮儿啥的。徐子全把菜汤倒进自己碗中,把半截葱叶呀、零碎的菜帮呀什么的,扔入碗里,拦上大酱,吞下去。
“看你,饿鬼托生的。”二哥笑他。
“爹说了,粮米是好东西,要当宝贝,吃下去,是福,扔了,是罪。”徐子全说。
“是啊,四儿,你有福,你娶个媳妇给咱看看。”这是徐子双那阴阳怪看的声音。
“三哥,你都娶不上,我哪敢呀,再说,就我这模样,谁愿意嫁呀。”
“你那样咋啦?我看也不赖,不就是个子小点,眼睛小点,别的差啥呀?”大哥笑着说。
“是不差啥,是不差啥。”徐金附和了一句。
平常素日,徐家饭桌上没这么多话,爷儿五个闷头吃,吃完饭各干各的活儿。庄户人家,哪有一天没活儿的?灶上的饭菜,院里的鸡猪,田里的庄稼,都等着人打理。可这天,却有着说不完的话。眼看桌子上可吃的东西没了,人们还尽量拣着吃下点什么。
“我刚才听你们谁说的,说吴春香回来啦?”徐金问。
“回来啦,回来啦。”徐子双回答。
“你看见啦?”
“没看见。”
“那你是咋知道的?”
“我三哥听见人家说话了,听话音听出来的。”徐子全回答。
“三儿,到底准不准呀,你听出是吴春香的话音儿?”老二问道。他拿眼睛死命地盯着老三。
“应该错不了。有人叫大姐,她们还说到了姐夫什么的,还有孩子呀啥的。”
话到这儿停顿下来。喝米汤的,嚼菜帮的,舔碗边的,都默不作声的关注牙齿舌头,每个人心里都有话儿,只是不知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吴春香今年多大?”徐金闷声闷气的一句,打破了沉默。
“三十一。”又是徐子双。
“准么?”
“准。”徐子双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三,这又是谁告诉你的?”徐子文笑着问。
徐子双没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皱着眉头思谋了一会儿,扳着手指头算了一回,说:“就是三十一,属猴。”
“三哥,大哥问你,你是咋知道的?”徐子全咬着一块菜帮说,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我二十九,门凤林三十,吴春香三十一,没错。”
“老三,你们仨哪能往一块说呢,无亲无故,无挂无牵,风马牛不相及,四六不靠大八。”徐子武说。
“咋就说不到一块呢?吴春香找婆家那年,门老大托谷六子到老吴家提亲,要把吴春香说给门凤林,谷六子跟我说,咱谷家梁,和吴春香年龄相当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门凤林,一个是我。,这是他当我面说的。”徐子双急赤白脸的辨白。
“反正是三十上下,不会太大,也不可能太小。”徐金说了 这样一句,中断了人们细致的考据。“我为啥要问这个事呢,我是想求门老大去提个亲。”
“爹,提亲,给谁啊?”徐子全问。
“咋也不会是给你。”徐子双说。
“你俩小着呢,着啥急,要我说呢,是给你大哥,他都四十出头了,再不娶亲,就老啦。”
“倒是,倒是。”徐子武表示赞成。
“你们那个短命的娘,早早就蹬腿去了,把你们四个扔给了我。我应该给你们娶亲盖房,治地发家。可这些年,不是收成不济,就是七灾八病,日子没过起来。还有,就是你们四个男丁,没个姐妹,没法换亲。”
“爹,大哥的岁数是不是————”徐子双小心的问。
“岁数比女方大了点儿,可女方咋也是嫁过的人,还生过孩子,听说爷们是摔死的。”
“是是是,骑毛驴摔死的。”徐子双插了一句。
“这不结了,还是个克夫的命。几下加一攻,岁数大点没啥。咱家呢,不嫌她是寡妇,不怕她生过孩子,不在乎她克夫,咋也行了吧。”
听着句句在理呀,哥儿四个互相看看,确实都为大哥高兴。哥四个中,大哥人长得憨实,任劳任怨,勤快脾气好,再说了,又不怕女方克夫妨命,掂量掂量,两头分量差不多。
太阳不知不觉的升起老高,明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把饭桌整个的抱在怀中,饭桌上的碗筷盆碟上竖的缝,横的隙,都鲜明而清晰的出现在人们的眼里。这时,一只苍蝇落在桌子中央,若无其事的趴在那儿,不时弹弹腿。
“年岁差得大,怕人家吴春香不乐意。”徐子双说。他的声音很低,连自己都没太听清,桌上的苍蝇没在乎这个若有若无的动静,依旧摇头摇翅。
“事在人为,话在人说。总不过媒人一张嘴。咱们请门老大作媒,那老东西大门牙一呲,死的能说活了,假的能说真了。”徐金放下筷子,摸出烟荷包,把烟锅伸进去,一下一下,用劲把烟末摁进烟锅中。“给你大哥娶了亲,你们几挨着来,咱下力量种地,养羊,不怕不发家,等咱日子兴旺了,好闺女抢着嫁进门,那句话是咋说得来,关上大门,从阴沟往里爬。”
这句话说得所有人都笑了。徐子全跳下地,稀里哗啦地拣碗,这中间,徐子双咕哝了一句:“爬进来的,也是蛤蟆。”没相到这句话让徐子武听清了,他搭上一句:“人们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是天鹅想吃癞蛤蟆。”
早饭一过,猪倌就的吵嚷声就进院了。徐家大小四口猪,花色各异,有黑有白也有花的。这些懒东西咴咴着,哼哼着,颠颠颠的跑出门去。紧接着,羊倌、牛倌和驴倌都出现在大街上,他们赶着哞哞、咩咩的牲口,在老徐家门口停下来,高喝一声:“撒羊啦。”或者“撒牛啦。”
这些大牲口出门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一种东西:家禽。一时间,鹅,鸭,鸡,铺了满满一院子。
这时节,庄稼已经晒米了,田里没活儿,徐家爷五个便抱着膀,站在门口的太阳地里看鸡刨食。
红翎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的脾性,故意在人们脚尖处走来走去,昂着脖子叫唤,或者盯着哪个人的鞋尖愣神。就是这咱愣神惹了麻烦,当它停在徐金面前时,徐金一哈腰,把它抱在怀里。
红翎马上就急了,它迅速预到事情的不妙。一双大手死死的抓住双腿,身子被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它几乎透不过气来。它拼力挣扎,尖声大叫,吓得满院子的鸡叽叽嘎嘎四下逃窜,老榆树上的麻雀、喜鹊也哄的一声散了。
“爹,抓它干啥?”徐子文问。
“杀。”徐金说。
“我说啥来,爹馋肉了,对不?”徐子双说。
“这不年不节的,又没来客,杀鸡干啥呀?”徐子武也搭上了一句。
徐金抱住红翎,红翎死命挣扎,一不留神,翅膀从怀里挣脱出来,扑扑扑地猛烈扇动,外间屋门口尘土飞扬,院子里有一种天下大乱的阵势,鹅伸着脖子跑远,鸭子拐拐拉拉的躲到角落里。
徐子文上前来,掐住红翎的翅,它这才老实下来。
“爹,不年不节的,杀鸡干啥,八月节再说吧。”徐子文说着,把鸡从爹怀里抠出来,端着翅膀,马上就要扔出去。
“别扔,别扔,说了杀,就得杀,杀鸡请媒人。”徐金又把红翎夺了回去。
白闹见这边安静了,就挨挨蹭蹭的踱了过来。它在三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歪着头打量着徐金怀里的红翎,默不作声的盯了好久。
“这公鸡多精神,爹,杀那只吧,那只,白闹。”徐双全说着,把目光转向白闹,盯紧了它。
“也中也中。”徐金这样说,并没有撒开红翎,只是瞄了白闹一眼,见白闹摇摇头,扇扇翅,没事人似的,就又说:“怕是没这个肥。”
“肥不肥,抓住,摸摸才知道。”徐子全说着,一个虎扑过去,幸好白闹机灵,惊叫一声,腾的一下飞上矮墙,扑打着翅膀,在墙头上飞跑起来。
“叫你跑,叫你跑。”徐子双嚷着,一跃而起,溜着墙跟追了过来。也许是情急之下昏了头,白闹只顾着向前跑,一下子竟然冲到院墙下,它一扬翅,飞上了一人多高的院墙。
它站在高高的院墙上,并没有急于逃跑,而是回头打量了一下徐子双。徐子双正在试图爬上矮墙,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双手攀住墙帽子,一窜,没上去,他倒退几步,猛跑,又一窜,还是没上去。
“三哥,我帮你。”徐子全跑过来,双手托着徐子双的屁股,一用力,嗨的一声,把三哥托上了墙。这回,徐子双离白闹近了一些。
白闹并不急,它像表演走钢丝似的,慢条斯礼的在院墙上迈了几步,看着徐子双小心的攀住墙头帽子,像只笨象似的爬上了院墙。
这回有戏看了,一个人一只鸡,在一人多高的院墙上,一个前一个后,一个跑一个追。白闹跑得轻松自如,徐子双追得心急火燎,徐金大声喊:“三儿,别追了,就杀这个吧。”这句话没把徐子双招下来,倒好象是提醒了白闹,它一扬翅,从墙上飘然而下,落到谷子地里。
“别抓了,别抓了,就杀这个吧。”徐金再次劝说。
徐子双站在墙上,明亮的阳光留下了一个又黑又长的影子。他向四面八方环视一周,满坡的谷子闪着金光,福来河的波涛泛着银浪,远处,西南甸子上,一群白色的打鱼郎正在蓝天下盘旋。
“非抓住你不可。”他纵身一跃,落在谷子地头,齐脖高的谷穗掩住了他,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一哈腰,钻进庄稼丛中,像只猫似的,在垄背上搜寻。
白闹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密密的谷棵子,将它藏得严严实实,徐子双猫腰走了几步,停下看看,再走,再停下,这中间,他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是红翎发出来的。它挨了一刀,但没杀死,只是刮破一层皮,割断了一根小血管,它马上意识到大祸临头,用上全身力气猛的一挣,从徐金的手里挣脱出去,一气飞上了羊棚屋顶。
院子里又是一阵大乱,先乱的是人。徐金爷五个一齐飞奔到羊棚前,有上房的,有进圈的,可那滴着血的大公鸡,却傻愣愣的站在高处,不知看些什么。
就在同时,隐在各处的鸡鸭鹅纷纷跑出来,聚在离羊棚不远的地方,又叫又跳。叽叽,咕咕,嘎嘎。
老门家住在谷家梁西头,再向西,就是榆树林子,七扭八歪的老榆树,毫无章法的散落在野地里。
老门家的男主人叫门广生,生就两颗铲子似的门牙,在老门家一大户里,排行老大,人们就叫他门老大。门老大生了三男三女,三女俱已出阁,三个儿子,三房媳妇,都住在一个院里,每天从早到晚,这个院,都挺热闹。
最先起床的是门老大。他轻悄悄的起身,轻悄悄的打开两扇板门,蹑手蹑脚地出门,像只小老鼠似的穿过院子,拉开篱笆门。这时,太阳已经冒红。他挥起扫帚,把门口外的榆树墩子打扫干净。
大门东,原有一棵四个合抱的大榆树,门老大把它锯了。锯的原因很简单,太招人。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在树杈上趴着,在枝叶间躲着,至于他们上去干什么,是偷偷地看看院子里的什么,还是藏个猫猫,逗个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树上常有人。这让门老大总觉得肉里有根刺 。他就把树锯了,锯口高了一点,留了一个齐腰高的树桩。
锯了,也后悔了。为什么呢?门老大当时就叫了一声:好结实的树。从里到外,年轮一圈圈的环过来,即没烂心,也没发朽,中指指节敲上去,石头似的。后来,门老大在树桩四周摆了几块石头,权作凳子,这样,树桩就成了桌子。
打扫干净“桌子”,又打扫“凳子”,这两样东西非打扫不可。一整夜,耗子,黄鼠狼,喜鹊,乌鸦,把不准还有蛇,都可能光顾这里,留下屎尿和毛。门老大用小扫帚反复扫,直到太阳升起来,把他的身影印在地上,他才会罢手。
没多大会儿,徐金来了。他刚吃过早饭,衣襟上还粘着小米饭的黄粒粒。在他身后,紧跟着来到的,是谷满良,三个人坐下,点着烟袋。阳光晒着他们。
过不了多一会儿,有人搬着铁炉子出来了。茶壶茶碗端了出来,燎壶也灌上了水。仨人就会埋头点炉子,烧水,沏茶,滚烫的倒上三碗,喝。
沉默着,没人说话,天天见面,天天对坐,抽烟喝茶,话似乎都说尽了。可今天,却有话说,徐金有话说。
“听说,听说,嗯,老吴家大丫头回来了。”
“听说了。”
“不知道还走不走?”
“八成不走了。男人死了,孩子也叫人家留下了,家三伙四都分了八歧,就回一个光杆子人,不会回去,也回不去了。”
“不知婆家那边都咋说?”
“咋说,不用问,就说命硬,妨男人。要我看,老吴家这个大丫头,是个和善的人,不是那种刁钻奸猾的闺女。”
又沉默了。
一燎壶水见了底,又灌一壶,再添柴,火又呼呼呼的燃起来。青烟徐徐,在三个人头顶上盘旋。
门家养了一条狗,白棉花似的,终日干干净净,这条小白狗从院里踱出来,坐在树桩子近旁,打量着茶壶茶碗。
“大哥,你说说,这狗咋会这么干净呢?连个草棍都不沾。”这是徐金在问。
“这个,嗨,”门老大说,“小三媳妇天天收拾它,洗,挠,擦,天天的。”
小白狗似乎知道在议论它,就撩起眼皮,挨着个儿打量这仨老头。最后,目光在徐金脸上停住,久久地端详。
“瞅我干啥,看你那俏样儿,就知道美,不是个了力的货。大哥,我说的对不对?”徐金转向门老大。
“咋不对,不看家,不护院,就知道玩,啥人进院都不理。”
“都是当营子人,熟芝麻花的,咋好下口就咬。”谷满良说。
“大哥,你说,老吴家大丫头,那个吴春香,她还嫁不?”徐金问。
“肯定嫁。”这是谷满良的话。他的口气十分坚决,而且话头连着徐金的话尾。和用水胶粘在一块似的。“你想啊,老吴家的二丫头,那个吴春梅,也到出阁的岁数了,大丫头不出门子,二丫头咋好先出?”
“照理说也未必,”门老大说,“老吴家二丫头还没找到家呢,咋就那么好嫁出去,再说了,大丫头咋也是二婚,不是说嫁就嫁的,人家男方会嫌她命硬妨男人。”
“这事儿嘛,靠缘份。”徐金说了一句。三个人的唠喀停了下来,人们自顾自的喝茶茶,一碗接着一碗。红茶汤变稀薄了,颜色淡了下去。门老大喊道小三媳妇换茶叶。
“不用她们,我来,我来。”徐金起身,倒掉残茶,涮了涮茶壶,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抖开,展在门老大眼前:“看,这个,花,”又端到谷满良面前,“花儿,香。”说罢,和茶叶一道,倾入壶中,哗哗哗的倾入滚水,马上,有香气淡淡的散开来。
“哪儿来的?”
“三小子淘澄来的。”
“你是说子双,还挺孝顺。”
徐金说着话儿,就要斟茶,门老大摆手阻止了他:“慢着,让花和茶混合混合,掺和掺和。”说罢,半闭着眼,深深吸一口气,顿住,呼出来,再吸一口。
“咋样?”徐金问谷满良。
谷满良似乎没什么感觉。他疑疑惑惑地瞄了瞄门老大,又瞧瞧徐金,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闻到香?”徐金说着,端起茶壶,为门老大倒满一碗,又为谷满良倒满一碗,“尝尝。”
门老大还沉迷在茶香里,他没听见徐金的话,抑或听见了,没有应答的兴趣,倒是谷满良呷了一口:“嗯,香,是香。”
“什么花?”
“金盏菊。”
“嗯,好东西,好东西。”
金盏菊是谷家梁当地的一种野花,入茶须阴干,焙晒,揉制,看来,徐子双的手艺不浅。
“大哥,”徐金端起茶碗,送到门老大面前,门老大接了,喝一口,抿着嘴唇,从鼻子里呼出长长一股气。“大哥,”徐金说,“你保媒拉纤一辈子,你看盾,给吴春香找个人家。”
这句话让门老大吃了一惊,他“咕咚”一下,咽了嘴里的茶,眼睛瞪得铜铃大,胡子都翘起来了。谷满良也颇觉意外,脸上的肉“突突突”抽动几下,嘴巴大张,露出满嘴黄牙。
“金子,你咋说出这话来,莫不是老吴家托你?不对呀,就是托,也得吴大巴掌找我来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呀?”
门老大把嘴大张成一个洞,上下两排门牙暴突了同来,从徐金这个方向看去,如同在脸上用墨汁涂了一个黑扁圆。
“是,是我说得不对劲儿,我的意思是,寻摸个和吴春香肩膀头一齐的,别亏了她,也别亏了人家。”
徐金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轴,字与字之间,磨得咯吱咯吱响,他似乎看见了研磨下来的碎末,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吐出最后一个字儿,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
“金子,我还是听不懂,你平白无故的为人家吴春香操心。”
“是呀,你咋还管起老吴家的事来啦?”
听着他们二人的诘问,徐金也觉得不对头,他仔细寻摸自己的内心,暗暗自忖:原想的不是这话呀,咋到舌头上就变了样儿呢?原来是个啥话儿?他微闭着眼,似乎用一只刚刚生成的手去心里寻找,翻弄。
这中间,门老大,谷满良互相看了看对方,又共同看着徐金,门老大问:“金子和吴大巴掌有亲戚吗?”
“没听说,要是有,也是老庄亲。”谷满良说。
这话让徐金听见了,清清楚楚,但他却和没听见一样,或者是这两句话压根就没出现过。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错”里。
仨人都不作声,有的盯着远处看,有的喝茶,门前是条进村的大路,向西边去的,打西边来的,都从这儿过。现在正是农闲,人们都呆在家里,路上过的,都不是人,有时是一头老母猪,有时是条狗。
门老大突然猜到了徐金的心思。他把碗中的茶一饮而尽,“砰”,墩在树桩子上,“金子,别打马虎眼了,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你是不是想把吴春香说给————”
徐金也在此时找到了自己想说的话,他就坡下驴:“对,大哥,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看看,得空,去老吴家一趟,透透人家的口风。”
谷满良也在刹那间恍然大悟,接上一句:“大哥,我六哥那四个小子,都没娶亲呢,去说说,成一个是一个。”
徐金小名金子,比他大的,都叫他小名,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六,比他小的,都叫他六哥。
“这么说,这么说,倒还真是个事儿。”门老大站起来,向远处望了望。西边的榆树林子里,有人走动,林子边上的庄稼地里,谷穗子泛着黄色的光芒。
“我去,这事我一定得去。”门老大说着,向村子中间望去,土路上空荡荡的,偶尔,一两只小麻雀从上空飞过。
“金子,你说,咱那四个小子,提给哪个呢?”门老大问。
“按理说呢,应该给子文提,他是老大,岁数也大了些,应该给他。”
这句话让门老大沉默了半天,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捉摸了一小会儿,嘴唇动了动,再捉摸一会儿,才说:“怕是岁数差得大了点。”
“大哥,你是说子文比吴春香大?我可不这么看,吴春香可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有崽。”
“崽不是留在婆家了嘛。”
“留不留,都有崽,咱家子文脚跟下可是利利索索的。”
好一阵子争执后,他们都顿下来喝茶。因为这种争执不常发生,使得老哥仨很意外。喝下一碗茶,门老大笑笑说:“看咱们,吵吵个啥,八家还没有撇呢。”
“是呀是呀是呀,咱们吵吵有啥用,这事终了还得问老吴家,看吴大巴掌怎么说。”谷满良添了一句。
“我不这么看,”徐金发话了。他停住话头,眼睛空望一阵,“我四个小子,给哪个先说,哪个后说,谁说哪个,心里该有个谱儿。若吴春香不说给老大,子文这辈子,怕是就得打光棍了。”
“金子,这是你的理儿,我可不这么看,人家吴春香虽然死了男人,作了寡妇,可年岁不大,要样子也好,咋就非得降身价呢?要我说,就说老三,子双,怕是还中。”门老大的倔劲又上来了,他就是坚持这个理儿。
“大哥,子双是个好坯子,咋也得说个黄花闺女吧,再说,我早就给他看中了一个,想求你去提呢。”
“谁?”
“吴大巴掌的二闺女,吴春梅。”
“你的意思是哥俩娶人家姐俩。”
“以前不是没有吴春香这码子事嘛。”
“那我这次去,一提就是两个?”
“那倒不用,先提吴春香。”
谷满良听着听着,由迷糊变清醒了。“呀,敢情这徐老六把吴春梅也占下了,那可不中,他地截断了俩人的话,站起来说:“大哥,吴春梅的事,不能提给子双,你家不能娶人家姐俩。”
“为啥?”
“我也是为这事来的,我那三小子,小明亮,相中了吴大巴掌的二丫头,也想让大哥去提提。”
“那,那,我那三小子子双咋办?”
“六哥,给子文娶吴春香了,人家吴大巴掌肯定不会答吴春梅提给子双,大哥,你说是不是?”
那两个人点点头,不语。
“好,你们都这么说,我就闯一次龙门阵,说中了,别欢喜,没说成,也别恼。”
仨人顿了一会儿,就又议论别的事了。
太阳过午,门老大出门向东走去。这时辰,谷家梁的土路上没人,只有大杨树投下的影子。
门老大,其实他亏欠了这个外号。因为他是个矮瘦的老头,小眼睛闪闪发光,尖削的鼻子,像个打制的石三角,尤其是那种脸色,纯正的黄白镜子,说白不白,说黄不黄,让人怀疑涂了一层蜡。
走在路上的门老大是这副模样:双手背在身后,左右手的手指扣在一起,步子迈得很小,用谷家梁的人话来说就是一步迈不了四指。这种姿式,使得他如同一截移动的木桩,上半身笔直的竖着,下半身缓缓的挪动,像一个老迈的木偶。
到了十字街,他遇上了谷明亮,就是谷满良的三儿子。这是个从头黑到脚的黑小子,除了牙齿和眼白,全黑。人们送他一个外号“驴粪球”,他自己也觉得合适,确实,驴粪蛋子也是全黑的。
“大爷,大爷!”
谷明亮叫了两声,门老大都没听见,直到谷明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转一下头,说:“三儿,不用费嘴巴,你的事,你爹都说给我了。”
“我不放心,我听说,老徐家的三儿,也盘算着呢。”谷明亮站在门老大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吃了人家的大公鸡,你肯定替他说话。”
“三侄子,你大爷我一辈子提的亲,保的媒,连自己都数不清,记不住,大公鸡,老母鸡,吃了多少,也说不个准数,但是,你大爷说出的话,答应的事,石打石,嘴碰心,不虚不假,不蒙不诈。你呢,模样是差了点儿,可是你机灵,能干,下辛苦,过日子心里有数,还有爹 ,挣牛似的干了一辈子,下的东西都在地里埋着,山上晾着,我说的对不对,三侄子。”
“可不咋地,大爷,咱谷家梁,谁不知道你呀,吐个字,就是一个钉,吭一声,就是一个坑,让人一听就信得过。大爷,那你给我说,还是给徐子双说?”
“说你机灵,三侄子,你真是不白给呀。你说我咋办,说给你,徐金不饶我,说给徐子双,你爹肯定不高兴,我呀,我都说,都说,三侄子,中不中呀?”
俩人这样说着话儿,惊动了四周的大小活物。先是凑过来一条小花狗,不知谁家的,它从隐蔽处蹭过来,歪着头打量着门老大和谷明亮,似乎听懂了什么。谷明亮斜着眼睛瞅瞅它,抬抬腿,作出一个要踢的架式,这条黄白花相间的小狗躲闪一下,退回两步,仍旧站在那儿看。
“大爷,来,咱们这边说。”
谷明亮拉着门老大,快步走到十字街西边的一处空场里。这里原来住着一户人家,姓汤,手来搬走了,余下空空的院子,再后来,院墙倒了,菜园栅栏朽了,房盖飞了,山墙塌了,院子,就成了空场。
院子里有棵酸枣树,胳膊粗细,结满了小拇指手指肚大小的枣,外皮已泛红,了许因为酸,没人动它。
亏了这棵树,要不,他俩不知往哪儿站。
“大爷,来————”
谷明亮奉上一棵烟,自个儿卷的,粗的那头,和大拇指差不多,细的那头,像筷子。
“三侄子,爹托我的事,我一定用劲办。”门老大吐出一口烟,慢悠悠的盯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大爷,你得把我说得亮堂点儿,比方说————”
谷明亮说到这儿顿住,他急于找到一句话,把自己和徐子双区别开来。可这句话难住了他,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我们老谷家人,心肠好。”
“那倒是,老徐家的人,心眼也不坏。说到底,他们一家子人,就是过日子心劲差了点,探头粮吃得多了点儿,仓子里没啥东西。”
谷明亮翻了翻眼珠子,又寻摸出一句话来:“大爷,我那庄稼活儿,可不是白给的。”
“那也倒是,都知道你们祖就是种谷子的把式,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得向你们老谷家讨教,鸭子巴掌咋留苗,八个岔咋放垄,都得你爷爷教。”
谷明亮听了这话,似乎有股凉风从卤门直入丹田。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双脚狠狠地向下使了一股劲儿。
“大爷,我还有个打算————”
“三侄子,你那鬼算盘,就别在我这儿打了。若论卖嘴巴,咱这谷家梁,拿出十个八个的来不算啥,三侄子,你再亮亮底,看看还有啥是你大爷不知道的。”
谷明亮挠挠后脑勺,笑着说:“大爷,看您说的,咱这个小营子,谁家烟囱冒几回烟,谁家老母猪下几个崽,谁家草驴哪天发情,都在你心里装着,我那个小算盘,你更清楚了。”
“这话就对了。三侄子,你大爷专管男女婚姻,保证搭配合适,瘸驴要配破口袋,弯刀要对瓢切菜。”
说到这儿,他们都听到了“呀”的一声,一只老鸹从枣树上起飞,一溜子黑线划过天空,往福来河那边飞去。
“看见没,三侄子,老鸹叫了,它去传话啦。”门老大说完,竟不再看木头桩子似的谷明亮,迈着四方步,走了。
从家梁十字街中央,有一口井,这是全村最深的井,也是水最好的井,人们做饭喝水,全靠这口井。门老大打井边经过,恰巧两个人正在摇缆龙。
“大哥,又有请啊,时辰不对呀,晌午饭刚过,晚上饭还不到,这是哪门子饭?”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叫蔡秉义。他弯腰直腰,低头扬头,缆龙吱吱呀呀的低吟着,和他的动作十分匹配。
“啊,是秉义呀,我去东头老吴家,大巴掌家。”门老大放慢了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该去,该去,是时候。”缆龙另一头的人说。这人也是个壮汉,他叫来福阳,人们叫他来子。
“看你,这是说的啥话,啥叫该去,啥叫是时候,听着扎耳朵。”门老大看了一眼来子,搭了一句。
眨眼间,一只水桶到达井口。蔡秉义一手扶着缆龙把儿,一手将水桶把过来,“哗”,倒进另一个桶里。他一边把水桶放入井口,一边对着门老大的背影说:“大哥,说给谁家呀?”
门老大没停脚,也没回头,他对着东方的天空说:“好几家子呢,好几个人,一下子说不清。”
门老大这样回答,就不想透出实情。他对自己的回话很满意,背对着蔡秉义和来福阳,他咧嘴笑了笑,故意把大门牙呲出很长,他还故意让这种狡狎的笑容在脸上浮着,他发现,保持笑容是件不容易的事儿,他屏住呼吸,让自己笑,笑,一直笑。
门老大认为笑得时间很长,路也走了很远,其实,时间并不长,路也没多远。因为蔡秉义挑着担子赶上来了。两只水桶在身前身后颤颤悠悠,水面上的波纹反射着阳光,向四面八方照过去。他在接近门老大的时候,一扭扁担,担子从右肩挪到左肩,他用腾出的右手扯了一下衣袖:“大哥,啥事呀,乐成这样?”
“没啥事,就是个乐。”门老大收起笑容,“秉义,你捉摸捉摸,嗅 这谷家梁,只个小伙子最水光?”
“那还用说,老徐家小三呗,高个,白净,大眼珠子,白牙,我看就数他最水光。”
“这么水光的小伙子,哪个闺女和他般配?”
“这个,嗯,这个,不用说,当然是好看的闺女啦,要不,瞎了那副好胎子了。”
俩人不再吱声,只有扁担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唉,秉义呀,我和你的心思不一样,胎子好,未必就占先。还有家底,人品,体格,家里都有啥人,过日子的架式,都占一角。”
“真有那么复杂?”蔡秉义问。他把担子换了肩,绕到门老大的另一边,“大哥,你这一辈子保媒拉纤,只管当日之功,哪顾以后的日子,还管这么多?要我说,你吃了谁的大公鸡,嘴巴里就说谁的好话,俩人般不般配,全凭双方眼力见,管你这媒人啥事?”
“秉义兄弟,你这话呢,说对了一半,大公鸡,老母鸡,是得吃,媒也得保,亲也要提,好话当然也要说,但那也要嘴碰心,掂量掂量,半斤对八两,二五碰一十。”
门老大这样说话,扭头看了看蔡秉义,发现他脸上有种惊异之色,便停下脚步,反问:“咋的,兄弟,你不信?”
“说真的,大哥,我还真的不信,莫不是你这个媒人是判官托生的,保媒说亲,还得把人家大卸八块,一一对等?”
“那倒不全是,但这种一辈子的事,定要实话实说,告实情,讲正理。”
蔡秉义哈哈大笑,两桶水跟着颤动起来。星星点点的水滴,溅到外面来,落到黄土板路面上。
“大哥,你这话听着受用,却不真实。哪个媒人不是说好的瞒差的,避重就轻,好处呢,明明只有枣核大,偏偏说得像碌碡,坏处呢,明明比碾轱辘还大,经媒人嘴里一转,就成桃核了。”
听了这话,门老大微微一笑,山羊胡子颤了几颤,小身板儿抖了几抖。他指着蔡秉义脑门说:“秉义,你还真说实话,我告诉你,那是别的媒人,我门老大就不干这样的事。你看看,我管的事,管一个成一个,成一个牢梆一下,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大哥,你还别说,你撮合的婚事,还真都挺好,来子和薛英,贝黎明和小矮子,真的都挺合手。”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扁担一个劲儿地叫。
“大哥,你说说,你是咋给人家配对的?”
“咋配对?凭良心呗。良心,知道不,秉义,嘴和心,一个外,一个内,要连上根管子,嘴碰心,心连嘴才中。”
“大哥,这鸡吃得有学问呢,不全是嘴的事。”
俩人聊着天,就到蔡秉义家门口了。一个黑色的老母猪领着十来个小猪崽正在拱墙根,看门的大黑狗站在上马石边闲望。“大哥,”蔡秉义说,“你说,今年开镰饭咋个吃法?”
“咋吃,”门老大说,“十字街呗,和往年一样,伙着吃。”
“我倒有个主意。”
“啥主意?”门老大问。
蔡秉义撂下担子,两只水桶一前一后立在他身边。他说,这几年的开镰饭,都是东家小米,西家蜀谷,还有小白米,棒子碜,糜子米,掺在一块儿,二米饭不是二米饭,小米饭不是小米饭,连个合适的名都叫不出来,只能叫个五谷饭吧。再说,这些米,也烂不到一块,有的煮透了,有的还生着芯。
听到这话儿,门老大也想起来了。何止是去年,多少年了,谷家梁就是这规程,每家一升米,轮班杀肥猪。去年是谷满良杀猪,今年轮到老徐家,有的年头猪肥,有的年头猪瘦。有的年头对胃口,有的年头不对胃口。反正,人们都像凑热闹似的吃了,饱了。
“记得大前年吗?”蔡秉义说,“老林家的蜀谷米粒大,硬实,和小米掺在一起捞饭,最后,小米成了粥,蜀谷米还没烂,吃着硌牙,和掺砂子似的。”
“记得。”门老大说。
“我想改改这规程,就从今年起。”蔡秉义说。
“咋个改法?”门老大问。
“猪轮着杀,米也轮着出。我先打头炮,今年我一个人出米,西山坡的大红谷,咋样?”
“好是好,就怕有人不赞成。”
“大哥,今年是我,明年是你,后年是老谷家,再排下去是————”
“我听出来了,秉义,你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好,我赞成,举双手赞成。别说轮着来,就是让我年年出米,我也说不出啥来。那就必规程了,百家饭改成一家饭,一家饭,一家菜,两家人请全营子人。”
“掌勺的,做饭的,杀猪的,也得换换。”蔡秉义说,“打今年起,就定下来,杀猪这一揽子事,交给老徐家,做饭,交给老吴家,炖杀猪菜,并给老谷家,大哥,你看咋样?”
“我看中,那,秉义,就由你串通串通,这三家人,都是好说话的主儿,一说准通。”
俩人这样聊着天,四周就围上来几个人,有李家的,有窦家的,也有谷家梁大户谷家的。人们都想听听这种改规程的事。
“就这样定了吧,明年谁,后年谁,大后年谁。”
“哪年都是你,中不?”
“中,大伙同意,保证来吃,就中。”
门老大离了蔡家大门口,眨眼间走进了老吴家的院子。老吴家院子大,却不空,打理得紧凑而方正。东园园子种着谷子,西边的园子种着蔬菜,临南院墙栽着一排水曲柳,菜园中间,站着一棵老枣树,扭扭拐拐的,树上结满了枣,有的红了屁股尖,有的还是一身青同,太阳一照,红绿交杂,非常耀眼。
门老大进了院,并没有直奔外间屋门口,他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一声,马上,一条满身全黄的小狗冲过来,汪汪汪地叫了几声,见是门老大,便闭了嘴,止了步,在墙根下摇尾巴。
门老大停下脚步,又咳了一声,这回,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满院子静静悄悄的。从这里看过去,外间屋的板门虚掩着,东屋西屋窗户大开着,虽看不清屋里是否有人,但让人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活动着。
一群鸽子从远处飞回来,它们聚成一群,如一片闪着光亮的云,在吴家院子上空盘旋一圈,扑拉拉的落在屋顶上,在那儿走来走去,不停的咕咕的叫着。
“鸽子回来了,找食来了。”门老大说,也许为了让人听见,他故意提高了音量。他自己估摸,这音量,屋子里的肯定会听见,说完,他定定的盯着门,盯着窗。看了半天,还是没人应声。
门老大向前挪了几步,马上到枣树近旁了,再动动,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枣树枝了。他自言自语道:“结得真存呀,密插密的————”他端详着,却没停下脚步,对着门口说:“大巴掌,准备竿子吧,一树好枣。”
仍旧没有人应声。院子里静得有点过份了。门老大不好再向前挪了,他通过两扇板门之间的缝隙,甚至看见了屋子里闪微光的大水缸,还有挂在墙上的一个笼屉。
一群麻雀飞来,站在谷穗上,一边叫,一边啄,恰巧没风,立在南墙下的树一动不动,麻雀们便如上了自家饭桌一般,又叫又闹又吃。门老大一扬手:“去————”顿时,腾的一下,麻雀们飞起来,惊慌失措的乱撞一阵,但似乎马上就明白了是咋回事,再次如一块破布似的落在园子里,照吃不误。
门老大不再理它们,一直走到外间屋门口,把两扇板门推开。板门很厚,门轴滞重,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刹那间,阳光冲进来,落在地上,把锅台和碗橱照亮了。“大巴掌,在家吗?”
还是没人应声,看样子,吴家真是没人。
门老大在堂屋地上站了一会儿。这是一间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屋子,秫秸锅一尘不染,谷糠泥抹的锅台干爽平整,包括那口盛水的大缸,也都擦得明光锃亮。房梁上的燕窝里,不时有燕子出入。
“真没人在家呀!”门老大说着,撩帘进了东屋,又走出来,推门进了西屋,两间屋里都没人,空荡荡的。
门老大脱掉鞋,坐在东屋炕头上,这是他平时串门坐的地方。他四下里一打量,发现了被垛边睡着一只黑猫,很肥,那猫睁开眼睛看了看门老大,接着又睡去了。
这种空旷和宁静让门老大有点不适应。他摸出烟袋,使劲地在炕沿上磕了磕,其实,烟锅里空空的,用不着磕,也许是为了听点动静,他一连磕了六七下。
“当当当,当当当。”
这种响声十分沉闷,因为炕沿是一根长长的榆木,已磨得锃亮光滑,这根木头和土炕紧密的合成一体,已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发出的动静闷声闷气,像年迈之人的闷声自语。
响声过后,门老大开始装烟袋,点火,抽烟。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口中、鼻子里喷出来,大团大团的悬浮在他眼前,然后,又逐渐消散,慢慢地扩展到整个屋子同,黑猫睡不踏实了,它抬头看看,站起来,伸个懒腰,走上窗台,一竦身,不见了。
抽着烟的门老大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说媒。他一拍大腿,不自觉地嚷出来:咋把正事忘了呢,这事该咋说?从哪说起?心里还没谱呢。他狠狠的吸着烟嘴,使劲的把烟喷出去,又在脑子狠狠的抽了自己几鞭子,才把力量用到说媒这件事上。
“寡妇再嫁,闺女找婆家,先说哪个?”
门老大当了几十年媒人,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茬儿。他倚在墙上,微闭着双眼,细细思忖:先说吴春香吧,怕是二丫头吴春梅的事没法开口,她俩一块说,又怕扭了秤。
他下地,穿鞋,走上两三步,摸到茶壶,摇摇,空的。看样子,吴大巴掌没沏茶就下田了。于是,他把火盆搬到院子里,从东山墙下捡来几块劈柴,引着火,把燎壶灌满水,悬在火盆上方。
有人打门前经过,见门老大蹲在院子里烧水,就说:“大哥,咋的,大巴掌不伺侯你呀?”
门老大回答:“他们都不在,没人伺咱呀。”
火燃得很旺,毕毕剥剥,呼呼隆隆,不大功夫,水就吱吱的叫唤起来,门老大额头上出了汗。
“先说吴春香,说一个是一个。”
门老大脑子里定定的横着这个念头,他取了吴大巴掌的一捏子红茶,哗哗的把开水注入茶壶,再把燎壶跺在火盆上方。
“滋————”他抿了一口。
“好茶!”他不自觉的发出声来,他明白,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这是抽自己的烟,喝别人的茶,想别人的事。”他接着说下去。听着自己的话在脑袋四周回荡,门老大觉得周身通畅,细汗从后背前胸渗出来,痛快淋漓。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关于吴春香的婚姻的,现在想来还是正确的。那是吴春香刚刚订婚的时候,他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了破头楔。那是哪年的事?他拍着脑门想了一会儿,没确准,忘了,确实忘了。但事儿还记得。那是在大当街上,他和吴大巴掌碰了个对面,他说:“春香这个婚事不大合适。”吴大巴掌笑笑,好像回了一句:“媒人提过,她自个也看过,合不合适,由不得咱了。”
门老大记得他的下句是这样的:“鸡爪子沟老许家,我知道一点,祖上当过胡子。”
“胡子不胡子的,都是祖上的事了。”
再往下,他们就开始说别的事了。
这件事猛地跳出来,让门老大振奋了好一阵子。他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笑了几声,眼角嘴廓荡起了笑纹。
“咱当这个媒人,要把好定盘星,保证半斤对八两,黄杏熬窝瓜。”
一壶茶光了,他到院子里去拎燎壶。他发现,猫和狗都在不远处盯着火盆发呆呢。见他出来,狗伸了一下鼻子,那猫连看都没看他,依旧懒洋洋的趴在地上。
“看你俩,不乐意是不是?告诉你们,我还不乐意呢?你们看,喝口茶,还得自个儿动手烧水,忙来忙去,我图个啥呀?”
他觉得自个儿的话音儿尾随着脚步声进了屋,在注水声中停住。茶香再次蔓延。
“抽足烟,喝足茶,才有力气管闲事。”
门老大对自己说。他故意夸张倒茶的动作,让一注长长的水流凌空而下,倾在茶碗里。看着泡泡不断破灭,消失,巴掌大的一块水面平静下来,才端起来抿一口。
“咋开这个口呢?”
门老大皱皱眉,还是那句话:“半斤对八两。”
隐隐的有声音传过来,还有脚步声和低语,这中间,猫儿狗儿飞窜的声音插了进来。
吴大巴掌家炸了窝。
和每天不一样,太阳刚压山,吴大巴掌就急忙关上篱笆门,用一截三尺长的绳子头绑住。在绑的过程中,吴大巴掌的手一直哆嗦,大拇指粗的麻绳,竟如一条狡猾的泥鳅,在他手中钻来扭去,最后,活扣到底没系成,他下死手结上了一个死疙瘩。
拴上门,太阳沉下去,暮霭飘然而至,一群麻雀扭结成一条灰暗的带子,在贴近他头皮的高度飞过,他似乎感觉到了翅膀撩起的风声。
他急匆匆的向院子深处走,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头打量一眼篱笆门。在这个距离看过去,篱笆门只是横横竖竖的几条黑道子,有睦有弯,互相交织在一起。他目测了一下篱笆门的格子,钻进条狗轻松,小肥猪费点事也能挣进来。
“挡君子不挡小人。”
他咕哝了一句,转过身,把老母猪轰进圈,一扬手,暮色中不愿回窝的鸡,大根有三四只,分不清是公鸡还是母鸡,蹬蹬蹬的跑几步,一跃上了鸡架。这会儿,院子里真正的清静了。
“咣当。”他插上了板门。
“砰砰。”他关上了窗户。
吴大巴掌坐在炕头,倚着山墙,老伴儿甘翠萍坐在窗台下,六个女儿,有的跨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炕稍,有还有一个在地下站着。
一灯如豆,静静的,努力的亮着。
“门老大来了。”吴大巴掌说,这句话后,他就顿住,似乎不知道下话该说什么,或者是下边的话不用说,别人都知道。顿住之后,他打量了一圈,从大女儿吴春香开始,一个个的看下去,直到老六吴春蕊。
人们都等着他的下话。
左左右右掂量了半天,吴大巴掌还是决定说下去。他干咳了一声,死盯了窗户一眼,那目光如锥子一般,似乎能一下子穿透窗户纸,看清外面有什么。然后,他又挤出三个字:“来提亲。”
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有这么回事,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吴春芝小声说:“妈呀,差点憋死我。”
吴春蕊把二姐的手拉过来,按在胸口:“快跳出来了。”她小声说。
吴大巴掌没在意这几句议论。他知道几个丫头天天嘻嘻哈哈,没正形。他在心里颠来倒去,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说:“提你大姐。”
“提我干啥,别给我提。”吴春香小声说。
“傻丫头,尽说傻话,不提不提,莫不是老在家里不成。”甘翠萍说,顺势打量着每一个人。灯放在窗台上,她可以借灯光看清所有的人。
“老在家里就老在家里,那有啥不中的。咱家没儿子,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大姐,你和你一块,给爹娘养老送终。”吴春芝接上一句。
“全是胡咧咧,哪有把丫头留在家里一辈子的。早晚都得出门子。”吴大巴掌说,“你们六个,都得出阁,咱家不招养老女婿,我和你娘,自个儿照顾自个。”
甘翠萍挪了一下身子,把更多的灯亮让出来,然后说:“你大姐命不济,看上去好好的一个人,咋就遭了横事呢?这回,咋也得打听打听,查访查访。”
话到这儿,人堆里有嘤嘤的饮泣散发出来。这声音极轻,夹杂在人们的呼吸声中,断断续续。
“是四儿吧,春波,一准是你,伤啥心呀,这不都好好的么?你大姐上媒人了,这说明咱家还中,还有人看得上,在别人眼里,咱老吴家人,值。”
吴大巴掌是这样说的。
“这回,得把眼擦得亮亮的,隔了皮,看骨头。”吴春梅说。
从窗户透进来一种声音,好象轻风拂过树叶,又像细雨敲打窗棂,中间琮有如丝绸落地般的摩擦。这声音最先由甘翠萍听到,她挪挪屁股,把耳朵凑近窗户,别的人,见她这种架式,也都屏住呼吸,侧耳谛听。
人们都听到了一种类似吸气呼气的声音。 一个巨大的胸腔,一个粗大的喉咙,把气呼出来,再吸进去。“哧,呼,哧,呼。”
吴春香小声说:“怕是有个人吧。”
“肯定有人。”吴春梅跟上一句。
没人再言语。人们都在听,吴大巴掌面向窗户招呼:“谁呀,进屋来说话儿。”
外面没有回音,依然是粗壮的呼吸。
“这得是个多大的人呀?”吴春光说,“得这么高,这么粗,”她双手比划着,其中一只手,高出头顶许多。见人们都惊异的看着,她跳下炕,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忽儿功夫,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
“快来看呀,真有东西。”
人们一拥而出,外面已是暗夜,星斗满天。菜园墙上,站着一只白色的大鸟,足有齐腰高,刚才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这是啥?”吴春芝问。
“天鹅。”吴大巴掌回答。
真真的是一只天鹅。刚才人们听见的奇异声响,肯定来自这个不速之客。它站在齐胸高的矮墙上,优雅地扬着美妙的脖子,仪态万方。昏黄的灯光隔了窗纸映在它身上,为白色的羽毛涂上了一层黄晕。把它从沉沉暗夜里突显出来。
“爹,真是天鹅。”吴春蕊问。谷家梁这地方的人,从未见过落在地上的天鹅,他们只见过天鹅在天上排成一个弯钩,南来北往。
天鹅也肯定发现了一大堆黑压压的人,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并且缓缓的靠近,它调转了身子,把胸脯对着这群人,那意思好象是说,来吧,让你们看个够。
“爹,它咋来咱家啦?”吴春芝问。
“找伴来啦。”吴春梅打着哈哈。
“找啥伴呀,咱家哪有天鹅呀。”
“准是找大白鹅呗,它俩有点像。”
“尽胡说,大白鹅是老抱子抱出来的,是下蛋的大鹅,和天鹅盘不上。”
“听你们这一顿咧咧,咱家大鹅哪配和它作伴,咱家呀,还有一只天鹅,是只真天鹅。”吴春梅阴阳怪气的说。
“二姐,哪儿呢?”吴春芝等不及了。
“就在咱家呀。”
“我咋没见过呢?”
“是呀,没见过呀。”
“你们不是癞蛤蟆,是看不见天鹅的。”
“我们当然不是癞蛤蟆,为啥只有癞蛤蟆才能看见天鹅呢?”
“没听过这句话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句话,把人们全说笑了。
吴大巴掌上前一步,向天鹅靠近了一点,天鹅似乎有所觉察,稍稍转了一下身子。
“别吓着它,”甘翠萍说着,拉住了吴大巴掌。“它一准是伤了翅膀,要不,是不会落地的,天鹅这种东西,从来不沾地儿。”
“那它一直在天上飞?”吴春香问。
“也不是,听说,天鹅离不了水,要么在天上,要么在水上。”
吴春香慢慢的走上前去,一点点的靠近了天鹅。一开始,那天鹅似乎有点恐惧,意欲转身,还有拍打翅膀的意思。但很明显,只是翅顺动了动,根本就没抬起来。吴春香走到它身边,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它的脖子,又抚了一下翅膀。
“娘,它真的伤了,有血。”
“谁这么缺德,冲天鹅下手。”
“还有谁,老胡家那一伙子呗。”
“怪不得他家连猪都杀不起,活该受穷,尽作伤天害理的事。”
说着话儿,人们 就都围拢过来了。一个黑人疙瘩和一只白天鹅,还有一片闪亮的目光。
“好可怜,它一定疼。”
天鹅似乎听懂了这句话,低沉的鸣叫了一声,嘶哑而沉闷,如同喉咙出了窟隆。
吴春芝上凑上前去,伸出手,犹犹豫豫的也想摸摸,手还未到天鹅身上,就被觉察了。天鹅再次拍打翅膀,但只是扬起了一点点,又无力的落下去。
“你算哪根葱啊,也动手动脚的。你没听二姐说嘛,天鹅是来找伴的,你是谁,配当它的伴么?”吴春光说。
“那你配?”吴春芝反问。
“我也不配。”
“谁配呢?”
“大姐呗。”
人们惊异地发现,这只高大的天鹅,在吴春香的手掌下,如一只温顺的小猫,它甚至歪过头,细细地打量一会儿吴春香。
“人家才是天鹅的伴呢。”
“为啥呀?”
“被癞蛤蟆想吃的。”
“对。”
吴春香把天鹅抱在怀里,天鹅没挣扎,也没惊慌,它顺地依附在吴春香怀里,像个见了母亲的婴儿。
“大姐,你要干啥,炖了吃?”吴春芝问。
“小馋猫儿,就知道吃,治伤,知道不,治伤。”
吴春香抱着白天鹅进了屋,别人也都尾随着进来了。院子里,空余一片黑沉沉的夜。
白天鹅的确受了伤,在翅膀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把羽毛都染红了 。吴春香用清水把伤口洗干净,又用盐水再冲一遍,把它放在地中央,天鹅顺势颤颤地走了几步。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天鹅在地中央静静的站着,它似乎在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好奇的目光,昏黄的灯光,各式各样的人影,还有四堵墙壁,都让它新奇。后来,它在屋内走了一圈,步态优雅,神情坦然,好像这是它的舞台。当它站定的时候,竟高鸣了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
“头一回听天鹅叫。”吴春波说。
“呱呱。”吴春芝学了声蛤蟆叫,把人们都逗笑了。
“还是说正事吧,”吴大巴掌发话了,“门老大来了,来提亲,他把你大姐介绍给————”
“爹,我知道,介绍给徐子双,老徐家的老三。”吴春芝忙迭的插嘴。她一直未上炕,站在天鹅身边,一会儿摸摸它的嘴,一会儿摸摸它的脖子。
“不是————”吴大巴掌说,“是老徐家没错,不是老三,是老大,徐子文。”
“妈呀,咋是他呀,大姐,千万别答应,黑猪头似的脑袋,车轴似的脖子,再说呀,他都多大呀,四十挂零了吧,一走,就这样————”
吴春波跳下炕,猫腰甩屁股,使劲地甩出左右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把白天鹅吓得跳了两跳,躲到旯旮里去了。
“得了得了,”甘翠萍说,“别冤吧人家徐子文了,长得是丑点,岁数也大点,可不是像你这样。”
“别的不说,”吴春梅说话了,“光凭四十多数娶不上老婆,咱就不干。”
“话不能这么说,”吴大巴掌拍拍双手,意即制止人们的议论。“庄稼人嘛,长啥模样,丑点俊点,倒在其次,主要是本份勤快,过日子。”
“爹,”吴春香在背灯影里说话了,“按理说,我不该插嘴,这事该听爹娘的。可我眼下这个处境,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我倒想,就是个不嫁。”
“那可不中,春香,”甘翠萍说,“该出阁还得出阁,咱家闺女差啥,不矬矮,走得正行得端,不就是摊上点事嘛,再说啦,谁敢保一辈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呀。还有你爹你娘,在谷家梁大摇大摆的活了几十年,除了没儿子,啥都不差,你可不能这样想。”
吴春香不作声了,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白天鹅似乎对这种寂静有点不适应,它从墙角踱出来,扬起脖子,瞅着炕上坐着的人。
“大姐,你说,那个老三,咋样,你相中相不中?”
吴春梅问。
没等吴春香回答,吴春芝就接上了话茬:“大姐,中,你说中。”
“小孩子家,知道啥?”吴大巴掌再次制止了人们的议论。他像下结论似的说:“看人牌子,当然是徐子双,看人品,还是徐子文。还有个事呢,门老大说,把春梅介绍给老徐家小三。”
一听这话,六个闺女齐声惊叫:“啥?他们老徐家咋啦?以为自个儿是皇上吧,他们有几个儿子,就要说咱几个闺女?”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疯了吧。”
“不知道自个儿是谁。”
甘翠萍思谋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开口了:“一家女百家问,哪个闺女不出门子,这是说咱家闺女多,咱家闺女好,人家才来提————”
这一番话先是夹杂在议论中,人们似乎没听清,也没着耳听。但当杂乱的声音中,出现了一小段空档的时候,甘翠萍的声音便突显出来了。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两个字,渐渐的,议论停住了,屋子里只有甘翠萍一个人的声音。
“姐俩进一家有啥不中?咱不看那个,咱要看合不合适?你大姐死了男人,守了寡,自然比不得黄花闺女,嫁徐子文呢,也不亏。”
甘翠萍语调平静,像山间缓缓流动的小溪,又如拂动树叶的春日清风。连白天鹅都侧耳谛听。
“春梅呢,就看你的了,若相中了徐家小三,也没啥不妥,爱美嘛,再说,老天爷把一副好胎子给了人家,也是人家的造化。”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现在,人们已经习惯了她中间的停顿,没人作声,人们都等着下句。可是,甘翠萍却迟迟不开口,让人们心里十分迷惑。
“春香,你说说,你是咋想的?”吴大巴掌掌不住了,开口问道。
“大姐,你说,你说老徐家小三,你说你相中小三了,啊,快说呀!”吴春芝说。
“傻丫头,大姐愿意,怕人家不愿意呀。”吴春香说。
“那,我二姐呢?”吴春波说。
“姐俩争一夫。”吴春蕊说。
“乌鸦嘴,说些个啥。”甘翠萍说了一句,打断了人们的笑谈。她看了一眼吴大巴掌,说,“咋也得先紧着春香,是不是,春梅胎子好,人也机灵,还怕找不着婆家?”
一锤定音,所有的吵嚷都停住了。
“二姐,你说说,这事咋样啊?”吴春波问。
“我,我说啥呀,没我啥事呀,这不是在说大姐的事吗?”
似乎说妥了,似乎决定了,人们就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兴致。吴春芝困了,倚着大姐的肩睡着了。
“睡觉吧。”吴大巴掌说,“明儿我去回门老大,就这么说。”他磕了磕烟袋锅,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来,一下子又说不上来,就挠挠后脑勺,想啊想,最后拍了一下脑门:“还有,你们说,谷满良那个三小子,咋样啊?”
“咋样?黑小子一个呗。”又是吴春波。
“也不能光看长相。”
“那还有啥?”
“心眼子呗。”
“要说谷满良的三小子,心眼子倒不少,眼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像他妈,心灵,嘴也巧。”甘翠萍说。
“春梅,你说呢,这个咋样?”
吴春梅本来已作好了睡觉的准备,满脑子都是铺床呀撒尿什么的。猛听见这样的问话,吃了一惊,傻愣了半天才说:“咋样,啥咋样,爱咋样就咋样呗。”
“门老大提了,说老谷家有这意思。”吴大巴掌说。
“那么黑的一个人,那么瘦。”吴春梅不满地咕哝。
“你娘不是说了,心眼子多,脑瓜转得快,也会说。”
“那————”
吴春梅的话一下子卡住了,吴春波笑着接了一句,“要是把谷明亮的心眼子给徐子双,就好了。”
“尽说傻话,那东西能随便给,能给得了?”
吴春梅没回答,“腾”地跳下,直奔墙角的天鹅。那东西在暗影里呆了半天,似乎在一直倾听人们的说话儿,这会见个人影奔过来,便伸出长脖子,努力地搧搧翅膀。
“来吧,你也得有个窝不是。”吴春梅把它抱在怀里,“睡在地上不中啊,凉,像你这带着伤的,要找个干松暖和又软乎的窝,还得吃好点,才会好得快。”
这一阵子话儿,反人们都逗笑了,“你还真把它当人了。”吴春香说,然后,她双手抱着吴春芝,轻轻下了地,顺嘴说:“用啥絮窝呢?”
“大姐,这东西来到咱家,说明咱有缘份,有缘,就得把它当人看,好好养着,不知哪天,一不小心,它就会被癞蛤蟆一口吞了。”
人们阵子忙活,最后,总算给天鹅凑了个窝。一个没梁的筐,里面垫上干草和树叶,还铺了一层草叶,放在西屋的旯旮里,吴春梅把天鹅放在里面。
说来也怪,这天鹅先是卧在里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再就是人际脖子,站起来,抬腿走出这个窝儿,在周边摇摇的转了几圈,伸长脖子四下打量。
“咋的,不舒坦?告诉你吧,除了这儿,上哪儿找这样的窝去,又干净又暖和。睡个好觉吧,啊。”
吴春波一边拍着天鹅的脖子,一边劝它。哪知,天鹅并不买帐,它绕开了吴春波的手,向宽敞的地方走了几步,小心的四下里瞧望。
“大姐,还是你来吧。”吴春梅闪开一步,看着吴春香。吴春香上前一步,敲敲破了半边的筐,说:“这是你的窝,没人打搅,来吧。”
没想到,这句话还真的顶用,天鹅调转身子,迈上破筐的沿儿,趴在里面,不动了。
“怪事,大姐的话就是灵。”吴春波说。
没人理她这句话,大伙儿忙着出去撒尿,然后是吴春梅铺上被子,甩下枕头,噼噼砰砰。
就在这当儿,天鹅猛地惊叫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人们就着灯光瞧过去,看见一只老鼠飞窜而过,消失在躺柜下面。
“胆小鬼,一只耗子就把你吓成这模样。”吴春蕊说。
“我敢说,它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耗子。”吴春光接了一句。
“要是它深更半夜的爹一声娘一声的,咱可咋睡觉呀,要不,搁园子吧。”
“那可不行,咱家那狗是不会放过它的。”
“我有办法,把狗嘴梆上。”
此言一出,马上就有人要行动。最后,吴春香阻止了这种鲁莽的想法。她说:“叫两声就叫两声呗,少睡会儿觉,有啥大不了的,它不是带着伤么?”
一句话,把人们心中的火摁下去了。姐六个有的仰卧,有的屈身,不再有人出声,默默地睡去了。
吴春香伸出右手,向灯火煽了煽,豆粒大的亮儿东倒西歪地飘忽了一阵儿,倏地不见了。
临闭上眼之前,吴春香向墙角看了一眼,只那里一团白光,如空中降下的一团云。
屋子里一片安静。
功夫不大,人们就睡着了。吴春梅也和别人一样,一忽儿功夫就入了梦,但是,只睡了一小觉,她又醒了。从梦中醒来的,还是被什么声音惊醒的,她弄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是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似乎在听着什么。
她听见一种声音,好像蛾子拍着翅膀。扑鲁鲁,扑鲁鲁,轻巧地敲打着空气。她意识到,这是大姐的声音,于是她叫了一声:“大姐。”
果真,吴春香还没睡着。她听见吴春梅的呼唤,以为吴春梅在说梦话,就没理这个茬儿,依旧微张着嘴,飞快的吐出一串串听不见的气声。
“大姐————”
吴春梅又叫一声,这回吴春香听得清晰了。她认定不是说梦话,就应了一声,还问道:“春梅,咋,还没睡着?”
“睡着了,又醒了。”
“心里有事吧。”
“没啥事。”
“没事就赶紧睡。”
“嗯。”
屋子再次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又有响动了。这次响动是天鹅发出来的。它迈出了自个的窝,迈着四方步走到地中央来,伸着脖子往炕上瞧。
“大姐,你说,这只天鹅是公的还是母的?”吴春梅问。
“我看像公的。”
“咋看出来的?”吴春梅哧的一下,笑了。
“猜的。”
她们不再说话,撑起身子,打量着暗夜中的一团白光。这种白色,在纯净的黑暗中,如同一团火在赫赫燃烧。
“它真白。”
“是。”
“它在干啥?”
“找伴儿。”
“天鹅也找伴?”
“和人一样,没伴不中。”
天鹅察觉到了声音,便停下脚步,高高的扬起头,似乎在听。
“大姐,老徐家的小三儿,那个徐子双,你同意?”吴春梅问。
“唉,大姐这身价,只要人家同意就中。”
“那可是个穷人家,过日了不着勺。”
“唉,傻妹子,我还能挑这个,人家不嫌咱命硬克夫,我就没得说了。”
说到这儿,她们不约而同的都顿住了,好长一段安静。
“春梅,大姐问你,可不准说假话,你是看中了老谷家的谷明亮,还是老徐家的徐子双?”
“大姐,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说了啊,可不准生气。”
“我不生气,说吧。”
“说了啊。”
“说吧。”
“徐子双。”
哧啦哧啦,白天鹅有气无力的挥动翅膀,它被这越来越响的交谈惊扰了,它似乎意识到这不是它的地盘。
“春梅,你不嫌他家穷?”大姐问。
“大姐,你不嫌,我也不嫌。”
“那,就是你吧,春梅,你嫁进老徐家吧。”
“大姐,你呢?”
“我,我在家里呗。”
她们的说话已经很响亮了,足以吵醒别人。吴春波醒了,吴春芝也醒了,她们没听见前面说的是什么,但都睁开了眼睛。
“咋回事呀?啥动静?”
“是呀,出啥事啦?”
“啥事也没出,快睡觉吧。”
说话间,问话的又睡着了。
“大姐,我跟你说笑话呢,闹着玩,别当真,你不嫌老徐家穷,他家那四个小子,你随便挑,看中了小三就是小三,反正啊,那穷日子,你得吃点苦。”
吴春梅这样说着,再次欠起身,她发现,天鹅已经回窝了,远远的,一团白光模糊地闪烁着。
“春梅,你这句话当真?”
“当真。”
“那你咋办呢?”
“我,我嫁老谷家小三谷明亮,心眼子活络,人也勤快,长得黑点儿,不算啥。”
“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
“睡觉。”
“睡觉。”
屋子里,彻底没了动静。
盖房子是庄户人家的一件大事。
老徐家要盖房,盖几间,在哪儿盖,都要事先谋划,徐金为这事特意请来了蔡秉义。
老徐家的东房檐头有棵山里红树,俩人坐在树下聊天。这时节,山里红已由青转红,绿叶间闪头点点红光。坐在树荫里,隐隐可以嗅到果实的香气。
“秉义,三儿的事情有点眉目,该踩房基地,盖房子了。没个好房子,咋娶?”徐金这样说着,脸上漾着笑,但在蔡秉义看来,这笑有点勉强。就像翻新的棉袄,细打量仍会看见磨破的袖口。
“六哥,我听说了,给三儿订的是老吴家的闺女,吴大巴掌的大丫头。”
俩人的话到这儿,就没了下茬,似乎不知道该说啥,论房还是说人,都如隔了层东西。这时,徐子双沏了茶端过来,又随手搬来小桌子,把茶注入茶碗中。
“三儿,娶了媳妇,得长大丈夫气概,别让人家给压服了。”蔡秉义开了句玩笑,但这句话没让人笑起来,徐家的爷俩只是咧咧嘴,呲呲牙,又恢复了原样。
等徐子双离去,转过墙角不见了,蔡秉义低声问:“六哥,不是说好给大侄子吗,咋又说成小三了呢?”
“人家不同意呗。人家看不上老大,小三还勉强。”
“咋个不同意法?”
“子文长相差,岁数大。”
“那咋不看看自个儿的丫头,妨死了男人,又扔下个孩子,虽说年轻点儿,但毕竟是寡妇。”
“人家可这么说呢,人家说吴春香长得好看,年岁又轻,孩子留到了婆家,和大闺女不差啥。”
蔡秉义呷了一口茶,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脑袋就顶着山里的树叶了。他伸出两只手,在同一水平线上,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门老大咋说,他就不会主持个公平?”蔡秉义的声音从树叶中间传出来,像隔了一层窗户纸在说话。
“门老大当然能主持公道,再不济,咱们也是叫了他几十年大哥啊。可这事人家吴大巴马着定盘星,一口咬定大闺女不同意,要安嫁,就嫁小三儿,要不人家就不出阁,在家里给爹娘养老送终。”
蔡秉义在对下走了几圈,像头拉碾子的老驴,然后“咚”的一声坐下,狠狠在灌了口茶。
“那,大侄子咋办?”
“咋办,秉义,咋办也办不了。咱家日子差,小子多,孩子们又早早的没了娘,这些年也没少给他张罗,命不济,命不济。”
“我看,就是门老大没使足劲儿。”
“秉义,话不能这么说,把儿还是抓在吴大巴掌手里嘛,再说了,人家同意嫁咱家小三,也是咱家的福份。”
“六哥,你咋还帮人家说话呢,小三那胎子,那岁数,说哪家闺女不中,我看和老吴家的二丫头就般配。”
“唉,秉义,六哥苦熬了大半辈子,能不盼着晚生下辈过上好日子?做梦都盼他们娶妻生子,分门立户。可事儿不按打算使劲儿,这,好歹能娶上一个,娶上一个算一个吧。”
“定了?”
“定了。”
谈话中断。
后来,他们一直在议论盖房子的事儿。蔡秉义主张在院子里起东厢房,而徐金则力主新立宅基。他说:“秉义,你想想,咱家五条光棍,住在了个院子里,确实有点不妥当。”
“那你呢,六哥,辛苦了一辈子,就不能享几福,让儿媳妇伺侯伺侯?”蔡秉义说。他的声音很大。
“嗨,看你这话,说到哪去了,只要人家闺女能咱家门,就是一家子人,就得当自个儿亲生的看,啥伺侯不伺侯的,跟小三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这样说着话儿,并肩走了院门,过十字街,向东走了半里地。蔡秉义说:“六哥,就这儿吧,我可说到前头,房子,可得盖四间。”
“四间干啥,就俩人,顶多再生两个孩子,三间足够。”
“那你住哪儿?你得当个实实在在的爹,盖四间,你住东屋,他们住西屋,大西屋存点粮食、搁点家三伙四的。”
“秉义,你替六哥着想,这意思我明白,我那仨小子咋办?落下大的大,小的大,我不把着招,他们能过上齐整的日子?六哥就这命,受苦,受穷,受憋。”
一席话,蔡秉义不出声了。
他们商定的这块宅基,在谷家梁偏东的地方,背靠着一片谷子地,谷家梁的人叫它谷子坡。这片地最喜欢大金苗,隔三年种一茬黄豆,换换口味,肥肥地。向东,隔着一片空地,是老侯家,三间趴嗒房,齐腰高的院墙,豁牙露齿,把远处的蓝天切割成了猪八戒钉钯。西面邻着老庄家,这户人家凭祖传下来的烧酒手艺,开了个小烧锅,谷家梁和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叫他烧酒庄。向南,隔着条道,是老杨家,专做豆腐,人们也就顺势叫了他豆腐杨。现在,蔡秉义和徐金站在空场上,面向太阳,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谷子地,大金苗已经晒米了,满目金黄。
“六哥,这可是块向阳宝地哇。你看,东邻南北直巷,向南搭上福来河,北通谷子坡,背千亩肥地,面临一条活水,还有,右手搭酒坊,抬眼是豆腐坊,酒不缺,下酒菜是现成的。啥都不缺。”
“唉,咱庄稼人过日子,富足和顺就好,有地种,有饭吃,有房住,饿不着,冻不着,不求大富大贵。”
徐金这样说着,转身走进了谷子坡。谷穗子齐肩高,远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脑袋。他小心地从一穗谷子上稔下几粒,捧在掌心,转身走出来,向蔡秉义伸过去,说:“秉义,你,今年谷子上得实,熟得应时,谷穗子也比往年紧实。”
蔡秉义还在端详这块宅基地,他站在老庄家的西院墙外,打着眼罩儿向东看,向南看,向北看,口中念念有词,究竟说了什么,徐金听不清,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把右手大拇指举在眼前,眯着眼睛打量,沉濅在一种迷幻的世界里,没听见徐金的话。
徐金没有等到蔡秉义的回答,他把谷粒粘在舌头上,在是细嚼,“甜,秉义,甜的。”蔡重组义仍旧沉浸在自己勾勒的图景中,没理会徐金的话。
“这是我的地,小三成家,这块地就给他了。今年种谷子,明年种黄豆,后年,豆茬上种高梁,这地没别的长处,就是离家近,人们不是说嘛,丑妻近地家中宝。”
絮絮叨叨的,徐金如同一个多嘴婆娘,唠叨些家中的闲事,这中间,不断有一群麻雀凌空飞过。
“六哥,宅基嘛,十没的说,离地近也是情真,只是这块地眼下还不是你的,是烧酒庄的。他让不让,给不给,还俩影儿。”
蔡秉义的话,十有八九也是真的。在谷家梁,除了农田和树林子,村子里的宅基都有了主儿。盖房子搭屋,都得在自家院里,想占块新宅基,就得让从别人手里匀。
“秉义,你这话说得真在理儿,我也听说这块地有主儿,烧酒庄占这么多宅基干啥,他那八亩地的大院子,还不够铺排的?”徐金说着,向老庄家院子里瞭了一眼,西跨院清烟袅袅,烧锅正在“干活”儿。
“看你说的,人心不足蛇吞吐象,你还不知道庄家兴这个人,一开蒙就占了八亩大院子,还占住这块三亩宅基,缓赤手空拳手来就打算起基盖房。”
“盖那么房子干啥?儿子不大,不到成家年岁,晾粥喝呀?”徐金说了句笑话。
“干啥,挖窖,制粙,烧酒,啥都要地方。”
“秉义,只要你看着中,我去和庄家兴商量,求他让给我。”徐金说。
“六哥,一时半会怕是商量不通,庄家兴那人,属猴子的。”
“怎么讲?”
“不会漏出一个酸枣。”
俩人都笑。过后,徐金说:“秉义,我一商量准成。我劝他省着点儿,手松点儿,人这一辈子,一铺炕睡觉,一张嘴吃饭,房宅地产,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六哥,话虽这么说,财宝来到眼前,还是免不了动心。”蔡秉义说,“要是说给小三娶媳妇,庄家兴或许能吐口。”
在谈论的过程中,俩人已开始丈量这三亩宅基了。正房多大,大门在哪儿留,耻房在哪边,羊棚,猪圈,鸡窝,茅房……蔡秉义都一一定位,按他的说法,庄户人家过日子,鸡鸭鹅狗猪,驴马牛羊兔,一样也不能少,门口要栽垂杨柳,屋后要种金叶榆,东西两边还要植一排大杨树,这种格局,日子才会红火。
“六哥,我还是那句话,”蔡秉义在一丛齐腰深的茅草丛中站定,“凭三侄子那胎子,娶个寡妇,还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搭称,盖三间西厢房算了,就在一个院子里,近便。”
“秉义,春香日后是我的儿媳妇,是你的侄媳妇,这种话可不要再说了。啥寡妇寡妇的,听着炸耳朵,到咱家,就得当自己生养的疼,是不是?再说,春香那丫头出门子没几年死了男人,够不济的了,算咱帮她个忙,中不中?”
“六哥,真拿你没办法,心好手软,没办法,没办法。”
蔡秉义顺手扯下一根狗尾草的穗儿,不料想惊动了草根处的一条小蛇,它如一条金黄的线儿,哧溜一下,从他的脚边一掠而过,一忽儿就爬上了不远处的一棵小榆树,消失在浓密的树叶里边。
“小黄龙,”蔡秉义的目光盯着小索,一直到它上了树。“六哥,黄龙出洞,好风水。”
“秉义,就你嘴巧,会说,咱庄稼人,老百姓,吃饱穿暖,四季平安,发达呀,富贵呀,咱不指望。”
蔡秉义走近小榆树,拔开树叶,没看见黄金小蛇,觉得有点奇怪,心里说,不对呀,眼看着奔这棵小树来了呀,绕着小树转了一圈,最后,他吃惊的发现,小蛇缠绕在树干上,安详的晒着太阳。
“金龙盘玉柱。”
这几乎是惊叹了。蔡秉义现出一副特殊的表情:嘴唇紧紧的抿着,嘴角荡开两轮纹路,似乎决计封住要说的话。眼睛大睁着,眼球几乎暴突出来,目光死死的盯着蛇头,随着小蛇的红色信子,不时眨一下。
“六哥,这事可不常见呀。”
“嗨,未必就灵验,荒草野地,飞蛾蠓虫,都是打食的活物,没啥。”
金黄小蛇在树干上绕了几遭,金黄和深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秋日的阳光下,小蛇的金鳞越发明亮,闪闪发光,直刺眼睛,蔡秉义一口咬定此地一定占上了龙脉。
“六哥,这块地,有宝哇。”
蔡秉义反复这么吵嚷,徐金就有点信了。他“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嚼的谷粒,踱着方步挪过来,和蔡秉义一同打量这条金黄小蛇,见它安详地闭着眼,似乎在沉睡,根本就不在乎近旁有人。
“六哥,你这话我不爱听,咱庄稼人,求温饱,求平安,这没错,可富贵发达也未必就不能,咱那小三子,咋啦?看面相,非富即贵,不是不是,又富又贵。”
蔡秉义说这种话很在行。谷家梁的房子,都是他选宅基,定朝向,量四至,泥水活儿,他领头,木工活儿,他拿总,三十几户人家,每家每户,他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徐金笑了笑,信手摘下一片榆树叶子,放在口中咬着,话儿也就含含糊糊的从嘴角溢出来:“秉义,你到底有没有算命打卦的本事,我看玄,你说老窦家出文化人,现在看,全家老小一个大字不识,你说老杨家出武将,现今呢,踩死个蚂义都心惊肉跳————”
蔡秉义一边听着这话儿,一边后退几步,从远处打量着睡梦的金黄小蛇,很长时间没理会徐金的话。他在心里捉摸,莫非老徐家和老吴家真有这样的齐天洪福,生下个儿子能骑马坐轿,蟒袍玉带?
“秉义,”徐金挪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相啥呢?兄弟,还想晚生下辈当官为宦吧?告诉你吧,六哥我可不巴望那个,只承想儿子娶上媳妇,生下三男两女,留个后,老徐家坟地上,逢年遇节有人烧纸,还有那几个成不了家的,老了,抬不动腿了,生病长灾的,有人请医生熬药,咱庄稼人,就这点想头。”
“六哥呀,听你这么一说,啥人心里都舒坦。咱们种庄稼的,可不就盼个风调雨顺,好年天收,盼个子孙满堂,天伦之乐,盼个平平安安,旺旺相相。”
话到这儿,徐金嘿嘿嘿的笑了,顺势接上话头:“秉义,话一到你嘴里,就分外好听,咱可说好了,你三侄儿娶媳妇,一进门,就是你三侄媳妇,有一万个不是,咱也得抬着,夸着,打扮着同,那些不中听的话,就得————”
徐金说到这儿停下来,顿住,定定地看着蔡秉义,蔡秉义也定定的盯着徐金,俩人眼光融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老半天没错眼珠儿。最后,蔡秉义点点头,徐金也点点头。
“那种话,”徐金接着说下去,“啊,秉义兄弟,咱就不说了,事虽是那么回事,要说也没啥,可不就是人家春香听着不痛快嘛,再说了,春香本身走得正行得端,差啥?”
太阳热热的,在透明的空气中异常明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偶尔的,一丝两丝凉风,带着谷穗子的芬芳,从身边拂过。
谷满良召来了大儿子谷明春,二儿子谷明东,还有两房媳妇,商量给小三谷明亮结婚盖房的事。刚开了个头,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不大功夫,豆腐杨进来了。
“这么齐整,说事呀。”豆腐杨大名叫杨鹏,小名叫鹏子。虽已三十多岁,人们还是叫他鹏子。此人长得精壮,两条胳膊像车轴,走路脚跟先着地。
“没啥事说的,这不,小三要娶媳妇,议论议论房子的事 。”谷满良说。
老谷家院子不大,正房五间,住着谷满良老两口和谷明亮,还有三个丫头。东西厢房,住着大儿子,二儿子两家。虽然房子多,但仍旧宽敞,从窗户看出去,满院子丰收景象。
“大叔,我今儿来,也为这事。”杨鹏发现,说出了这一句,竟引来一片惊诧的目光。于是,他赶紧接上话头,“大叔,小三娶媳妇,是娶在这院儿,还是另踩新宅?”
“鹏子,来得正好,刚说到这儿,你说呢,是在这个院儿,还是到外边新找地方?”谷满良笑着问。
这一军,倒将得杨鹏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挠挠后脑勺,又打量打量屋子里的几个人,说:“这话得另起头,另起头。”
接下来好长时间,杨鹏都在说徐金选宅基的事。连黄金小蛇也没落下。听得从家五个人莫名其妙。这么一来,一袋烟的功夫就过去了。
“我是想,”杨鹏顿了一下,再次把身边的人打量一圈,说:“我是想把我院后的那块宅基让给三兄弟,大叔,你看中不中?”
话头原来埋在这儿,一时间,老谷家所有的人都乐了,不管这事妥不妥,人们都见证了杨鹏的一片好心。
“这块宅基和老徐家踩中的那块连着,两家这墙那院儿。愿意留个胡同也中。要是三兄弟把家安在这儿,老吴家的姐俩儿,吴春香和吴春梅,挨着。”
“倒是件好事,”谷明春媳妇发话了。她是个黑矮的胖女人,一双星眼闪闪发光,“姐儿两个,只隔着一堵墙,有啥事,一招呼就中。”
“你们女人就喜欢聚伙儿,处好了,一招呼就来,处不好,打到一块也有可能。”谷明春说。
“鹏子,你这样法子好。想得挺周到,可就是我们这一大家子,在一处住惯了,明亮的两个嫂子,待他和亲兄弟一样,冷不丁的让他独个儿出去,怕是————”
谷满良说到这儿顿住,他用目光征询儿子和儿媳的看法,他觉察出,人们神情各异,有吃惊的,有赞成的,有反对的,也有的正在思谋,还没拿定章程。
“爹说的有道理,咱老谷家,在这院子里住了一百来年,从未分过家,最多的时候四十来口,三进院子,东西跨院,一百二十多间房子。现在虽然人口少了,房子少了,院子小了,这个传统,还是不坏的好。”二儿子谷明东说。
杨鹏听到这话,立时没了下言,他抬眼看看谷满良,动了动嘴唇,把本想说出来的话,又咽了下去。
沉寂了一小会儿,谷明亮说话了,他先是吸口气,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儿,后又从谷满良开始,逐个儿把屋子里的人瞅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杨鹏脸上,恰巧杨鹏也在看他,俩人对视了一小会儿,不约而同的抬抬下巴。
“我看四哥的想法挺好,春梅和她大姐住邻居,大事小情都会有个照应,没啥事串门聊天也方便。”
他说完这句话,赶紧煞住,用充满惊惶的眼神打量众人,尤其是父亲谷满良,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表情,有赞同的,有忧虑的,也有讥讽的,他,更惶惑了。
顿了一会儿,谷满良才发话。这回,他没对谷明亮的言辞发表看法,而是说起了别的。
“鹏子,你刚才说的那事儿,是你的想法,还是————”
“是我自个儿的想法,是我自个儿的想法,咋会不是呢?我这人办事实在,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杨鹏急忙接茬。
“那就好。”谷满良说,“你是一份好心,替老吴家俩闺女着想,特别是他家那大闺女,年轻轻的守了寡,看着可怜。按理说得谢谢你。但我们老谷家,这你也知道,自打谷家梁立了营子,就在这儿住,也是一大户,这样分门立户的事,还是头一回。”
这种话让谷明亮很着急,他没头没脑的打断了爹的话,从记事起,这也是第一次。
“爹,不是头一回,你不是和我二叔分了家,隔了院子,打了伙墙。”
说来这事倒真有,就在五年前,谷满良、谷满仓哥俩分了院,谷满仓隔了一个小院,盖了五间正房。
见三弟愣头愣脑的打断了爹的话,谷明春赶紧接上一句:“那是爹有了孙子,二叔才分出去的,咱老谷家还有一个规矩,见着孙辈,才能分家另过。”
谷明春媳妇站在柜根,怀里抱着小垛儿,打着哈哈说:“小垛儿,快点长吧,说媳妇,娶媳妇,生儿子,到了那时,你三叔就能分门过日子,单支门户了。”
小垛是谷明春的第三个孩子,前两个都丫头。
谷满良依旧慢声慢语:“老规矩,听,也中,不听,也中,得看啥事情。朋子,你说的这事儿,大叔赞成,虽说破了我们老谷家的老规矩,但关照了吴大巴掌的大闺女,其实说这话都不大对头,啥吴大巴掌的大闺女呀,那不是咱老谷家的亲戚吗?啥叫亲戚?照顾得上才叫亲戚。咱们庄户人家,要权没权,要势没势,要钱没钱,一年到头,收一把草籽,能照顾人家啥?遇上这样的事,理应照顾。”
老谷家百十来年的规矩,就这样破了。
老谷家的新宅基,也得由蔡秉义来看。谷家梁所有的人家,宅基都得由蔡秉义看,这也是个规矩,不知谁定的,也不知是从哪年传下来的。反正,以前,大以前,人们看宅基,都找蔡秉义他爹,他爹死了,就找他。
老谷家选了一个早晨请蔡秉义看宅基,看完宅基回去吃早饭。太阳刚出,他们就到了。豆腐杨这块地皮,一直撂荒,野草七长八短,几棵晚发芽的向日葵掩映其中。蔡秉义走在头里,谷家爷四个跟在后面,从村子后边的小路直接进入这块地。
这块宅基向南隔条街是豆腐杨,东邻侯武志,因为侯武志长得又瘦又矮,全村人都叫他“小猴子”。
侯武志刚从炕上爬起来,在西房檐头撒了泡尿,这中间,他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很低,断断续续,辨不出是几个人,于是,他便往墙边凑了凑,侧着头,尽力想听清,偏偏这时候,他老婆也过来撒尿,一边蹲下,一边大声问:“干啥呢?你,鬼头鬼脑的?”
侯武志赶紧摆摆手,制止了老婆的话,这只手又黑又瘦,满是爆起的青筋,不像人手,像猴爪子。他老婆蹲着,等着尿出来,顺便打量这只手,嗤的一声笑了。
“笑啥呀,别出声。”侯武志再次制止。
“我笑你这只手,除了骨头就是筋,裏着一层黑皮,不是猴爪子是啥?”
“别出声,听————”侯武志说。
墙外的声音再次传过来,还伴着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说:“大哥,那个院儿,就是那儿,金龙盘玉柱。”
“秉义,和风水宝地做邻居,顶算和皇上搭伴玩儿,咋也沾点富贵气。”
接下来的话就听不清了,脚步声移向别处,几声蛐蛐儿叫明亮地响起来。
侯武志不知外面有几个人,但他判断,至少有谷满良和蔡秉义,他们要干什么?侯武志心里嘀咕着,更加用心地倾听。可越是加细,那边说话却越发遥远和飘忽,似乎专门和他的耳朵做对。
就这样,侯武志静静的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声“咚”,这是一个沉闷的钝响,应该是一块石头砸在喧土上,接着,又连续响了几声,他听见一个声音:“两间一明,外加耳屋子。”
脚步声向西移去,很响亮,很清晰,侯武志猜测,他们一定在步量西院墙,听说,烧酒庄的东院卖给了老徐家,两家子的伙墙定是要量仔细的。他侧耳细听,脚步声由北向南,稳健而匀称,一下,又一下,接连着冲进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也随着脚步声颤动:一步,两步,三步……
渐渐的,侯武志心里明朗起来,烧酒庄西院,豆腐杨的北院,两院相邻,住着的将是吴春香和吴春梅姐俩。
“哎,我知道是咋回事了。”他向挤在身边的老婆说。
“咋回事?”
“吴春香,吴春梅要出阁了,姐俩就住在这儿。和咱是邻居啦。”
“呀,那吴春香可是个克夫的娘们呀,才克死许青没几天,这回,又轮到谁啦?”
“闭上你的乌鸦嘴,呱呱呱,尽胡说,啥克夫克夫的,不往好里照应,告诉你吧,这回,她要嫁给徐子双啦。”
侯武志老婆不作声了,就在这当儿,他们听见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大门开在这儿,爹,朝正南,正南。”
“连大门都选好了。”侯武志心里嘀咕,“看来,这个邻居是做定了。”他咽了口唾沫,耐心地听下去。“这边,要盖一溜厦子,座东朝西,搁杂物,藏粮食。”
这个声音他没吃准,但保准是谷家的人。接着,蔡秉义的声音传过来:“还是盖西厢房吧,房檐水流到徐子双家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侯武志一听,心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啥,怕我不好说话,怕我不接老谷家的溜檐水?”
他这样捉摸着,杂沓的脚步声就到眼前来了,仅隔一道墙。这回。连气味都传过来了,旱烟味儿,汗味儿,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墙外一群人身上的热气。
“我侯武志虽然穷点儿,没骡马没车辆,但咱这人可不是刁钻难缠的主儿,就连咱的老婆,也是个耳软心活的茬儿,架不住三句好话,咱还会在乎他那点溜檐水?”
他这样想着,听见谷满良说:“按理说,东西厢房,应该先盖东厢房,后盖西厢房,除非两厢一块起。要是有先后,就先盖东厢房。”
这话有理,在谷家梁,一直是这样的规程。
“哼!”侯武志听了这话,鼻子里出了一声,但他怕墙外人听见,马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心想:“谷满良呀谷满良,你还不就是比我多收几把草籽,就要东厢房西厢房一块起,盖那么多房子干啥,住耗子?嗯,也有用处,下雨天备柴禾。”
“小声点儿,别让猴子听见。”一个声音说。
“听见也没啥,小猴子是个爽快人。”另一个声音说。
“这样吧,”又是谷满良的声音,“正房,东厢房一块起,溜檐水的事,我去和侯武志说说,他同意呢,就进他院,他不同意呢,就闪个风叉,进咱自己的院。”
“也中。”
脚步声远去,说话声音变轻,像风中的一缕丝,若有若无。侯武志心里盘算着:“他盖东厢房,我盖西厢房,咋样?”不自觉中,这句话竟从嘴角溜出去了。
“看你那熊样,拖腚懒,还能盖起房子来。”老婆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还在他的肋巴上挠了一把,“这回好了,来了一家勤快节省会过日子的邻居,你就有师傅了,跟着人家学点过日子持家的法子。”
侯武志没理这个茬儿,他听着墙那边的一切。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他辨出了这样几个单句:“聚宝之地。”“敛气之所。”侯武志判断出,他们在谈论在哪儿打井。在谷家梁,谁都知道,烧酒庄和豆腐杨都是靠了水才烧出了好酒,做出了好豆腐。这条水脉,据说是全村最好的。
“这个蔡秉义,真会拐词,不就是一瓢凉水,偏要说成是聚宝敛气啥的,有那么玄乎?”侯武志听见老婆说:“咱家也有井,咋就没见聚啥宝,敛啥气。”
“你这个傻娘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咱那仨小子,不就是宝,虎头虎脑,二岁子牛犊子似的,不是宝是啥?”
“我看不是虎头虎脑,是猴头猴脑,也不是牛犊子,是猴崽子。”
“你这张嘴,说啥话都一个味儿。”
“啥味儿?”
“大粪味。”
这天早饭,侯武志也被请了。
老谷家的这顿早饭很不一般,大大的下了一番功夫。前天晚上,全家人下手杀了一只公鸡,打了两只野鸽子,五只沙半斤,还有十几只老家贼、大鹌鹑,包了三盖顶荞面皮饺子。
侯武志被请,纯粹是“自找”的。本来,他打算吃玉米面发糕,小米饭汤,小葱水萝卜蘸酱,这是夜里睡不着觉,两口子商量好的。听了墙外的一大通议论,他晕晕乎乎的踱出大门,站在街路中央,向西边张望。
功夫不大,谷满良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是个略显驼背的高个子,别看年过半百,满身的力气还能显出来,脚踩在黄土板上,通通作响。随后,蔡秉义、谷明春、谷明东和谷明亮,都跟了上来,一堆时数色的人影,像一簇耸立的山石。
就这样,侯武志加入了这堆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闲话,跟着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老谷家门口。
这一路上,侯武志不断为谷家新宅的造法支招,按他的说法,五间正房,西耳房,东厢房,为什么呢?他也有说道,东者为大嘛,不过,他还加了一条,他是东邻居,东厢房一靠,差不多两家就连一块了,他乐嗬嗬的比划着,把这一通话讲得神乎其神。
“小猴子,你别忘了,西邻居可是人家亲姐,比你近多了。”蔡秉义说。
“说的就是嘛,亲姐俩儿,隔墙一吆喝,啥事都办了。不用开门不用连山,咱就不一样啦。”
“猴哥,这话就说远啦,远亲不如近邻,你就住东院,要论帮忙,还是你方便。”谷明亮说。
你一方,我一语,打着哈哈凑着趣儿,几个男人进了院,脱鞋上炕,说话间,炕桌就摆上了。
“呀,你们还没吃早饭呢,呀,这是咋说的,看,说话搭理的,看————”侯武志说。
“小猴子,那我问你,你吃早饭了吗?”蔡秉义问。
“没呀,刚起来,出一门一蹓跶,就碰上你们爷几个了。”
“这不结了,没吃,就一块儿吃。”蔡秉义说,“大哥,我替你请客啦,啊,中不中啊?”
“看你说的,一顿早饭,也叫请客,咱边吃边唠,边吃边唠。”谷满良说着,就分筷子,摆酒盅,“烧酒庄的二锅头,喝两盅,喝两盅。”
“家里了做饭了,现在也熟了,熟了。”侯武志摸索着筷子,讪讪的说。
“小猴子,你媳做得是啥饭呀?”蔡秉义问。
“棒子面干粮,小米饭汤。”
“那你就来对了,今儿早晨,咱吃饺子,对不,三侄子?”蔡秉义对着谷明亮说。
“对,对。”谷明亮接上话茬,给人们倒酒,马上,酒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烧酒庄的酒,有劲头。”谷明春说,这句话刚落地儿,饺子就上桌了,全由粗瓷大碗盛着,每个人面前摆了一碗。
一杯酒下肚,两杯酒下肚,半碗饺子下肚。
谷家梁的庄稼汉,天生一副好牙,席间,这样的声音不断,“嘎崩”,“嗄崩”,是人们咬碎骨头的声音。谷满良叮嘱道:“小心骨头,别卡了嗓子。”侯武志马上接茬:“鸡吃骨头鱼吃刺,鸡骨头,鸽子骨头,有咬头。”
炕上坐着的人们,喝下一盅,咬上一口,对酒和饺子都不由自主的说一声好。
“嗯,一顿饱食。”侯武志拍着肚皮说。
“猴哥,听你这话,好像以前没吃饱过似的。”谷明东说。
“兄弟,那棒子面干粮,咋狠心,也吃不下这么多。”侯武志说。
“我说你这么瘦呢,肚子里装的东西少。”蔡秉义说。
“我这个人,就有这么点小毛病,馋。”
从早晨起,十字街就支起了三口大锅,三个烟囱冒出了徐徐青烟,女人们在锅边聚成了三个疙瘩。
每年到这个时候,谷家梁都要吃一顿饭,人们叫它开镰饭。往年,这顿饭下的是百家米,炖的是百家菜,今年不同,米是老吴家的,猪是老徐家的,而菜,则来自老谷家。
和每年一样,十来天前,蔡秉义就张罗着挨家挨户的言说:“开镰了,该吃开镰饭了。”门老大也见人就喊:“准备好米,吃开镰饭呀。”当他们和徐金说这话的时候,徐金把蔡秉义领到猪圈门口,指着阳光下的大黑猪说:
“就是它,专为今年开镰饭喂的。”
“真的假的,六哥,别瞎充硬汉子。”
蔡秉义心中一喜,嘴里却不肯把欢喜说出来。往年的开镰饭,都没肉吃,即便有一点儿,也是东家西家凑来的腊肉。有一年,大伙东拼西凑了几个钱,买了一条猪腿,那年的开镰饭,简直是一场盛宴。
“六哥,你又盖房子,又娶媳妇,这猪,还是留着办事吧。”蔡秉义这样说着,一个高跳进猪圈,在猪屁股上按了一把:“这猪,少说得杀一百五。”
“秉义,六哥啥时说过白话,诓过人?说真话,自打过了年,我就定下了这个事儿,给全营子人喂口猪,大大方方的吃顿肥猪肉,你别说,这猪也真给脸,见风长肉,这不,胖成这样了,够一刀了。”
徐金和蔡秉义,一个猪圈里,一个猪圈外,俩人脸上都漾着得意的笑。
“六哥,你是咋想的呢?咱这营子,历来都是百家饭百家菜,喝口肉汤就不错了。你一眨眼就杀口猪,非让人爆出眼珠子不可。”
“说来也没啥,秉义,你捉摸过没有,我这一带头,说不准就有人跟着,今年东家明年西家,轮下来,可不就是年年吃猪肉。再说了,咱这营子的收成,十来年了,没碰上贱年,一坡一坡黄乎乎的谷穗子,得打多少粮食,吃口猪,算个啥?”
“六哥,我那四个侄子,他们也同意?”蔡秉义点着大黑猪的脑门说。
“秉义,别的事,六哥还真不敢拍胸脯,要说往外拿点啥,帮个忙啥的,六哥绝对说了算。你想想,这些个年,东西营子,六哥哪句话走过空?”
“那倒是。”
蔡秉义说着话儿,双手摁着墙帽子,一耸身从猪圈里跳出来,跺跺脚。
“六哥,你这个头带得好哇,不说别的,就那些个孩子,都会乐得蹦了高。往年里,吃猪肉,都得过腊八,这时节吃上猪肉,谁也没想到。”
这样唠着喀儿,那口肥猪哼了几声,站起来,调转了方向,再次趴下,让阳光照到另半边身子上。
“它倒会享福。”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猪有猪道。”
“啥叫猪道?”
“就是吃和睡。”
“还有挨一刀。”
蔡秉义和徐金分手不久,消息就传到了门老大耳朵里,他还没等人家说完,就急匆匆的赶到老徐家来了。进了院,先奔猪圈。
“老六,老六,就是这口猪么?”他用烟袋指着晒太阳的肥猪,大声喊。
“是呀,大哥,就是这口。”
“我说老六哇,你这是给咱谷家梁招福呀。自我记事到现在,六十多年,年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老天爷从没亏待过咱们,要风来风,要雨下雨,就连福河发水,都先给个动静。今天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你办的这事,老天爷早就算透了。”
他谁也不看,更不管身边都围了谁,眼珠子盯着横躺着的肥猪,不停嘴儿的说下去。
“好日子,得有好人过。好年成,得有好人收,老六,你说大哥说得对不对?有一年,谷子刚种下,就起了黑风,从东北来的,一堵墙似的,铺天盖地过来了,我一看,心就凉了,大风一刮,沙土子盖上垄沟,肯定拱不出苗来。你想怎么着?到了沟岔子,那风就住了,钻山了还是进沟了,咱就不知道了。当时我正在北梁顶上,亲眼看着它趴下去的。老六,那是老天爷照顾咱呀,凭啥?就凭你有这股好肠子。”
徐金听了这话,一双大手使劲地搓,沙沙作响,似乎在搓着一根麻绳。他没打断门老大的话,也示意身边的人,别扰了老头的兴致,人们都在侧耳倾听。
“我敢说,咱这个小营子,福分不小,你们看看,咱面前有福来河,背倚一面坡,左右也是坡,这是不收粮食的簸箕吗?也是个盛金子的柜。咋的?不信,不信咱就往后看,过一年看一年, 人好,啥都好。”
人群中有个声音传过来:“大爷,你给咱一句准成话,子双他媳妇,明年会不会生个大胖小子呀?”
这话引起了人们一阵哄笑,门老大说:“这话不用我说,你说准就准。”
话已嚷出去,自然就得服前言。开镰这天,一伙子人提刀上山,一伙子人留在十字街杀猪洗菜,淘米做饭。
一年一度的开镰日,谷家梁从一大早就热闹起来,门老大带人上山,蔡秉义带人备饭,俩人各忙各的,一个说,就看你的,一个说,也看老天的。前一句是门老大说的,后一句是蔡秉义说的。
开镰地选在东坡谷地子里。说是坡,其实和平地没啥区别,只不过一漫坡上去,就到梁顶,看坡下的村子,也就是一两竿子的落差。谷家梁的人家,每家在这儿都有一片地,有的十亩,有的八亩,也有几十亩的,现在,谷穗子都低着头,在风中轻轻摇晃。
在哪处下镰,开第一趟子,谷家梁人都有讲究。有时是老门家,有时是老谷家,今年,门老大选了老吴家。
“大哥,你这是给我脸呀。”吴大巴掌说。他的身后,站着四个丫头。
“咋的,大巴掌,没嫌大哥给的慢?还是嫌大哥给得晚?”
“都不是,大哥,我不是那个啥嘛,那个没儿子嘛,不好占这个先。”吴大巴掌搓着双手说。
“大巴掌,这话就错了,要我说,那可不怨你。”门老大打着啥哈。
“怨我,怨我,咋会不怨我呢。”
“不怨你,怨老天爷睡过了头,把小命给了徐金,给了谷满良,这回,你明白了吧。”
老吴家地块不大,总共不过十亩,但谷子长势好,一条条谷穗子手腕子粗,半尺多长,拽谷秸子东倒倒,西歪歪,一副站立不稳的架式。
“开镰!”门老大亮开嗓门喊了一声。
这两个字,从他那苍老而破败的喉咙里冲出来,像一块在地层深处埋藏了几百年、上千年的铁犁铧,被木头棒子猛地敲了两下,浑厚而滞重,还带着嗡嗡的回响,惊得一群正在啄谷粒的麻雀,“腾”的飞起来,冲向天空,如同一片陡然升起来的淡灰的云。
门老大挥镰收割,在密密匝匝的谷子地里割出一条胡同,嚓嚓嚓,拇指粗的谷秸瞬间和大地分离,先是据在老人手中,后是横躺在他身后。
“开镰啦!”
“开镰啦!”
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地里动了镰刀,惊得麻雀们东飞西撞,不知哪儿是落脚的地方,刚在这儿落下,还没啄上几口,嚓嚓嚓,锋利的刀刃和谷秸的合唱就把它们惊跑了,盘旋了一圈,又落到那边,但刹时间又腾空而起,因为人影再次移近了。
同样受到惊吓的还有耗子,谷家梁的人们叫它们山耗子,以便和家里的耗子区别开来。它们停止觅食,停止运粮,一溜烟钻进洞里,再也不敢出来。
门老大开了第一趟子,就坐在一个土包上抽烟晒太阳了。对他来说,每年农活,只有这么一小会儿,这活儿,是他从父亲那里接过来的,他一动镰,就等于告诉人们,谷家梁的庄稼熟了。
“庄稼熟了。”他轻轻地低吟。
没有更多的语言,余下的都是沉默。只有镰刀和庄稼的轻触和摩擦。
偶尔的,有人从庄稼地里直起腰,露出肩膀和脑袋,远远和向他打招呼。有叫“大哥”的,有叫“大爷”的,也有叫“爸”的,他都会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点头,漾出一丝微笑。
傍晚,谷家梁的人们都聚到了十字街,每人一只碗,一双筷子,不细看,还以为一手持矛,一手举盾呢。
三口大锅,一锅小米饭,一锅杀猪菜,一锅猪骨头和下水,都冒出稠密的蒸汽,夕阳到了这儿,猛地变成一团团桔红的雾。
香气四溢。
“吃吧!”
“吃吧!”
“吃吧!”
2016年2月18日,第二稿于红山区旅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