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年九月既望,我赴京赶考。
此时正是秋风萧瑟的季节,那无情秋风透骨,一阵一凉,带着红叶落了满山,铺得举目见漫无边际的萧索凄红。
我进京赶考一路,曾见无数红叶,却没有哪处有彭城这般美——此间景致并无白乐天“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凄凉,反倒有几分李义山“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的幽静恬然。
我坐在游船上,百无聊赖间烫一壶浊酒,只见水汽蒸腾氤氲,虽向上而升,却最终消散于广阔天地间。
我持著击船,正忍不住要放声而歌时,却蓦然听到有女子歌唱。此女歌喉婉转动听,但无奈声音哀婉,凄凉之意更甚水寒,好似空山山鬼,又似孤舟嫠妇,令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莫非我今日也是遇上了那琵琶女么?”我听的入了神,不禁稍微提了音量——“青娥可否出来一叙?”
此女虽同琵琶女般歌喉悠婉,却无“琵琶半遮面”之忧躇。
她出来后深深朝我鞠了一躬,此时我才得好好看她——此歌女长相明秀,身材窈窕,墨发无什装饰,极为清丽地挽着。此时她站在寒风里,身后红叶随夜风而落,明月低沉堕入水中,更衬她身形单薄寂寞。
而反倒是她先问我道:“更深露重,公子怎会在此?”
“我啊,”我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浊酒,“我进京赶考,这几日既无家中回信,途中也无友人做伴,只得独坐船上。”
她笑笑,道:“公子如此,难免寂寞。不如我给公子讲个故事吧。”
我低饮一口,慢慢道:“愿闻其详。”
“奴家便是这彭城人,自幼便做了歌女,靠在城中的亭台楼阁里低吟浅唱营生。本以为此生便如此虚度了,却不想妾身贱命也可到知己......”
“哦?”
“那是在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那人来奴的楼里听曲。此人身穿白底云纹衣袍,头戴金丝盘绕镶珠冠,他比公子更加清瘦些......”她回忆间声音极低,却也极其温柔,“他相中了奴家,指名要奴唱晏叔原的《思远人》。而奴家最爱的词也是这首《思远人》......”
“嗯,此乃缘分也。”
“甚是。此人虽为官贵出身,却也喜欢市井坊间的词曲,尤其喜爱晏叔原!我同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初次见面,他说‘今见姑娘,如伯牙遇子期,管仲会鲍叔牙!’,而后,他便将随身带的璎珞给了奴。”
我点头:“出手阔绰。”
“那人与公子您一样,也是路过彭城。只不过,他是在做官的路途上路过的。此人为家中第三子,因得了皇上龙目青睐,升官至司录参军。虽是文人身子瘦弱,却也习过武。有一身报国之志。”
“是么,”我说,“倒是不枉为一丈夫。”
“自那以后,他便常来奴的院子里来听曲。一来一去,奴与他产生了缘分。只是有一天,听曲的时候,我只顾着交谈,并没有注意手边,从而失手将一壶酒洒在他身上。”
“他可有怪你?”
“并未。”她摇头道,“奴心下过意不去,便拿了自己的银子给他买了件新的,待下次来时给他,他也不要。他说,奴不容易,要我留着钱给自己用。”
“十分体贴。”
“正是。可奴毕竟是乐坊歌女,他总与奴来往,难免对仕途不利。于是某一天,我便暗下决心,与他说明此事。”
“嗯。”
“我同他说完后,他却很生气,让奴家不要说这个。他说,‘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他的理想,从来只有得一青云志,尽报国之愿。那时,也贪心的加上了个我。至于别的,他不在乎。”
“确实,”我说,“然后呢?”
“再后来,他赎下奴,去了临安做官。他说,他会回来找奴,可如今一年过去,竟是连个书信也无。您说,他是食言了么?”话及此处,她声音中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抖,好像她即将要被这秋风带走,和天地同消瘦孤独。她抬起头看我,眼里映着月光,水光,还有些许泪光。我却分得清,那里面最亮的是她的期望。她说,“若您要去临安,还望帮奴打听一二。”
我最终将浊酒一饮而尽,因暴露于风中太久,喝下时一股寒气透彻五脏六腑,我应下了她,“嗯。”
与歌女别后,我便继续赶路。到了临安,我于茶馆休整时,却正好听闻有人在讨论有位高官离世,而我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不是歌女说的那人么!
我直接招手叫来小二,在于小二交谈中得知,此人已因为重风寒和旧疾复发,不幸于一月前病逝。
我心下讶然,却不再言语。我饮了一口热茶,却觉它和那夜湖上冷去的浊酒一般的透骨。我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该到了写信的时候,我给那歌女写信。却不知从何写起,索性写了寥寥几笔,道并未打听到那人去处,便找小二将信寄了过去。
我看街旁又有一片红叶落下,便忍不住想起那夜,歌女立于船头低唱“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我闭上眼,屈指敲着木桌,高声道“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茶馆内许多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却并不在意——纵情有万般种种,又怎得为外人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