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数轻的人听戏,有时候很尴尬。
听戏要过瘾,最好是听老戏,老戏又得是老角儿唱的才好,可是老角儿在世的已经不多了,也就是听听老录音,看看老录像。老的录音录像难免有失真的地方,有时不能尽兴,因此更愿意听听懂戏的老先生们是怎么说的,丁秉鐩、沈苇窗、许姬传、吴小如、刘曾复等等,他们的回忆文章可比空中剧院好看多了,由他们的描述中逐渐生出许多的印象来,再配上唱片里的噪音,像打卤似的浇在那些陈旧的声音上,才是听戏的妙处。于是最后常常出现这样一种情形,就是戏中人是古人,演戏的人是古人,连聊戏的人也成了古人,这时候不像是在听戏,倒像在考古了,思维在不同的时空里盘旋,不断跳出跳入,进入到一种迷幻的状态,这时候最有意思,人也最自在。
丁秉鐩的书有江湖气,处处逗引埋伏,讨巧但是格调不俗;吴小如的书有学究气,写什么都一板一眼的,系统而深刻而吃力;刘曾复的书简直就是本秘籍,他三言两语就能赶上吴小如说一大堆。这三个人的境界,丁是马连良级别的,吴是余叔岩级别的,刘是谭鑫培级别的。
拿刘曾复的《京剧新序》来说吧,其中有一章叫“老谭艺谱”,写得就像侦探小说,而且还是博尔赫斯那种迷宫式的推理,他讲言菊朋和余叔岩都学谭,为什么最后学出来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呢?他怎么讲的?他不停的设问。题目叫“老谭艺谱”,可他不说老谭当初怎样独步,反而写学谭的名票,写“五坛”——天坛贵俊卿、地坛荣菊庄、日坛乔荩臣、月坛王雨田、社稷坛红豆馆主溥西园。写言菊朋和余叔岩都跟着陈彦衡学谭腔,可是不写怎么教的,不写怎么学的,反而写范濂泉、韩慎先也跟陈彦衡学谭腔,结果学出来像言菊朋,王君直、王荣山也跟陈彦衡学谭腔,结果学出来像余叔岩。为了写一个谭鑫培,牵扯出谭门多少位名家,笔法波谲云诡,跌宕曲折,可是其中的机关并不说破。以为他要开始解释了,没有,又绕开了,你愈疑惑,他愈设问,一路扯远了,忽然又收回到言菊朋和余叔岩身上来,再由他们二人的区别入手,反溯老谭的艺术风格,进而推敲老谭的方法和原则。到了该总结的时候吧,他画了一幅图,什么图呢?太绝了,线段图。刘曾复先生写道:“事物的质用量来表示不全合适,但量的方向、大小也是质的根本,因之这个图解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出质的一些情况。”
就是上面这幅图,对戏迷来说,这是一张藏宝地图,标着言菊朋和余叔岩的执着精进,也标着杨宝森和奚啸伯的艰苦卓绝。对照着想一想,再听一听,比一比,必定有所领悟。
我看过很多写谭鑫培的文章,以刘曾复先生这一篇最高明,也最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