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沸雪付无涯,烽烟尽处,惟愿故人归家。
一
在他十五岁的眼眸中,映的是父亲的尸身和一支正中心脏的银箭,满目的鲜血使得箭翎上的银铃格外醒目。
眼中竭尽了泪水。
人说,乱世之中不乏亡魂。
可至亲之人殒命,确是怎生也接受不了的。
同样是十五岁,官拜别部司马,他曾派人去探这双银铃的出处。
来者言,这是锦帆贼甘宁的信物。
在乱世,江贼海盗等多是以皂衣蔽身,唯有甘宁这一人,身着锦衣,携弓挽箭,腰佩银铃,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却已是江表有名,渔人闻得铃声便不敢出船。
因其以锦旗为帆,故时人称其为锦帆贼。而后,甘宁投奔了黄祖,介于出身,也不过是勉强做了个小官当当,抱负在怀,却未受重用。
不过,有言称,甘宁只会在自己十分有把握时才会抽出箭囊中尾部佩有银铃的箭。
这倒是有趣。
自己父亲的死,全在他的意料之内的么?
可笑。
当他真正见到自己的仇敌时,是在两年之后,与孙权的一次会晤。
酒席间,他隐而听到在西面不远处有铃声传来,清脆悠扬,罔若泠泠清泉。
再抬眼,撞入眸子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锦衣,束着发带,嘴角轻扬着,眉眼乍看去清冷,却莫名透着股匪气,三尺青衫,腰间坠着一双银铃,有流苏伴着,随着步伐缓缓摇曳着,发出环佩之声。
来者眯着眸子看向凌统,邪笑着:“在下甘宁甘兴霸,不知公子何名?”
他只是愣了片刻,便站起身来,道了句“微臣告退”,就径直走向门外。
一进一出,甘宁同凌统擦了下肩,凌统回头一看,也只是冷冷说了句抱歉,便离开了。
甘宁入座,捻起了留下的酒盏,轻轻呷了一口,略微品了品,目光看向孙权,“喂,不知刚才离去的那位小少爷是谁?”
“是凌家的,叫做凌统,字公绩。”
听罢,甘宁先是一滞,而后径直走向门去。
“喂,兴霸,你去哪里?”
“这便是有些事了,小绿眼,失陪了。还有,门外有我带来的鱼,你若是想吃便拿去,告辞。”
说着,甘宁就一步步地晃了出去。
凌统走在岸边,满身的酒气还未散去,面颊微醺泛红,他倚在河岸的柳树边,眸中映着远山的倒影,眉睫轻颤,一滴泪掉落河中,荡起丝丝的涟漪。
他猛地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河心掷去,石子在水中溅起了许多波浪,接连翻了好多个跟头,才最终沉入水底。
思忖着方才看见的人,眼前闪过那年的血海尸山,凌统低低咒骂了一句:“阴魂不散。”
他又听见那烦心的铃声,由远及近,猛而回眸,泪眼中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他立刻收起视线,沿着河堤向前跑去。却不料,忽然被拉住了衣角,他用力甩开,却发觉甩不脱。
“松手。”
甘宁拉住他的手停住了,凌统回头,迎上的那双眼满是疑惑,“为……为什么?”
“我叫你松手。”凌统回眸的那刻,甘宁看见他的脸上透出愠色,眸眼氤氲着泪水,眉轻微皱起,而稍有扬起的眼尾已是泛红。
“好……”甘宁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无力,他不明白,为何只见了第一面,对方却会对自己如此厌烦。“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我爹,用那支箭翎挂着银铃的箭。”
少年的眼中带着恨。
这是甘宁未曾见过的。
在他愣神的空,凌统拍着他的肩,气息拂过耳际,“我定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
回过神来,他听后只是轻蔑一笑,“恭候。”
二
在那片江上,是他第二次看见甘宁。
他赤着上身戏浪,仿若江中的游鱼,隐约可见的是,在他的肩上有着刺青,平时挂在腰上的银铃用红绳坠在了颈上。
他显然是看见了凌统,急急地游向岸边。凌统见了,忙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却不料,甘宁掐住了他的后颈,不顾一身水渍,便贴了过来,沾湿了凌统一层薄薄的罩衣。
“喂,小家伙。口头说是要杀我,今天见了我,却是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呢。”
“只是……路过。”
凌统伸手拂掉甘宁的手,试图继续向前走,可甘宁却在正面抱住他,笑着继续说,“兴霸曾听闻,公绩待手下向是温和热忱,为何只独是待我,却是生出这许多偏颇?
想这人呀,都是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才会显出诸多不平,莫非公绩你是钟……”
“放手。”
“不放嘛~”甘宁挑着眉,一双凤眼轻觑着,一副纨绔模样。
凌统显然是怒了,眉睫微颤,杏目圆瞪,手握着挂在腰间的匕首,一节刀刃漏出,乍现寒光。
他即刻将匕首抽出,划过甘宁的小臂,抵着他的颈,直指颈上细微的青筋,“如若再不松开,我便现在就报仇。”
“哦,是吗~”他将手覆上凌统的手,却明显地感受到那人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神向外一瞥,“可是公绩的手怕是不想那么做呢。”
“无耻之徒。”
耗了半晌,甘宁终于松开了手,任凌统挣脱跑开。
“公绩,明日再见啊。”
“滚。”
“兴霸,可是你杀了凌操?”孙权边说边给甘宁斟酒。
“不假,只是我当时不知。”
“公绩向来对此事上心,也同我说过,想要调度职务,不再与你共事。凌统虽是有气度,可杀父之仇终究难忘,你须应小心提防才是。”
“不会的。”
“为何?”
“没有原因。就我这几天所看,他不会伤我。不妨,我们打个赌,赌注是一壶酒,叫做沸雪。”
甘宁言罢,饮尽杯中烈酒,将杯盏掷于桌上,抬起头,嘴角泛起笑意。
“一言为定。”
三
在那场庆功宴上,他们的赌约得到了印证。
军队入城门,孙权宴请宾客,凌统提剑请缨,伴着琴声舞剑,皓腕一翻,挽了个剑花,回身挑剑,霎时秋风自平地而起,卷起萧萧落叶,又片片斩断,点剑而跃,折煞九州寒月。
美人如玉剑如虹,世人诚不欺我。
“主公,属下也要去。”甘宁稽首,执剑向筵席中走去。
凌统见状,忙提剑而来,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而剑锋直抵甘宁,步步紧逼,三式不离红心。
甘宁却也不抗,只是作防,破解这一招一式,剑并未出鞘,不出半晌,剑鞘上便已布满划痕。
“公绩的招式确是颇快了些,”甘宁又挡住他的一剑,剑刃擦过脸颊,渗出一丝血迹,“但仍有破绽啊。”
他冲凌统邪笑,眉头上挑,颇有几番戏谑的意味。
“轻浮。”凌统只应了一句,而后一剑刺来,直瞄心脏。
只是差了分毫的距离,可眼前的人却并无躲闪之意,甘宁甚至连执剑的手都放下了,一直在那里站着,未退让毫分。落叶纷飞,一片缟素之下,衬得脸边的伤惊心触目。
凌统手中的剑仍旧向前刺去,但却生生偏了,剑刃未曾刺入心脏,一剑既出,贯穿了甘宁的左肩,剑刃从后背透出,其上沾着殷红的血。
血很快漫过衣襟,汩汩流出,将青衫染红了大半。
甘宁半跪在席中,一只手扶住左肩,指缝渗出鲜血,他抬头望向凌统,却又忽而笑了,“终是不忍么?”
凌统看向他,却并未回答,只是转身而去,再然后,回头说了一句话。
“这一剑,姑且,算你偿命。”
鲜血淌下,滴落于腰间的银铃上,凄美异常。
席会散后,孙权去看负伤的甘宁,坐在床边,嬉笑着说,“兴霸这在战场上未伤毫分,怎生在我江东,却险废了条胳膊?”
甘宁并无答话,呆呆的望着鸱尾。
“兴霸,酒。”
“什么?”
“我说酒。”见甘宁久不回话,孙权索性又补充了句,“沸雪。”
“哦,对呀,我输了啊。”他眯着眼,喉结动了动,“不过,主公,你知道那酒有什么来历吗?”
“不妨讲讲。”
“南国少雪,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沸雪,也并不是什么上得了朝堂的名贵之物,但它,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对我而言。
小爷我自幼便是失了双亲的,甚至不记得他们的样子,在市井间游走,流离失所。没有人看得起我,可我也不在乎,不过是在他们手里偷些东西罢了,只要活下去就行。
后来,我在江表遇见过一个孩子,大概比我小些年纪,只是,他是唯一一个说要同我做朋友的人,后来我从军,也是为了找到他。“
“你找到了吗?”
甘宁瞥了一眼孙权,继续讲下去,“我同他相遇时,正值梅雨季节,天上扬着细微的雨丝。那时只是薄暮时分,本也是无事可做,我靠在一间府邸旁,半卧着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个官人拥着一位小公子路过,那小公子生得可爱,小脸红扑扑的,好像一个小粉团子。他抬眼,那灿若星辰的眼看向我,似有光照来。概是娇生惯养,未见过落魄之人,他将伞递与我,之后笑了。那也是我头一次见别人对我笑。之后,他便离开了。
我撑着伞,走到府门前,却见上面写着,凌府。“
“是他么?”
“嗯。”甘宁合上眼,喘了口气,“他同我做了朋友,也曾说过几句话,只是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喜欢雪,可南方少雪,未见过几场。我本以为,可以在那时起,过上平稳的日子,后来,叛军进入江表,破了我所有的希望。
那天的冷空中,零零散散飞着雪花,我知他喜欢,便用随身带的葫芦接了许多,可我回来时,血水染红了落雪的堤岸。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人死。当我拿着葫芦,奔到凌府时,却整府空无一人。
再后来,我出入江畔,做了贼人。也曾劫了几个豪绅,有了银子,也曾在刀尖上过活,险些失命。
我想将雪送与他,又怕带在身边的雪水馊掉,就遣手下酿它做酒,取名沸雪。“
“如此吗?”
“不假。
我也曾读过些兵书,后来从了军。我在黄祖手下时,第一战,便听闻公绩在敌方,我心说,我只要在此处立功,报了黄祖的恩情,就可以去敌营找他了。
于是,拈弓搭箭,觑着那个为首的将领较亲,便一箭射出,正中红心。而后,我便抬眼,看见了公绩,还未等我过去,便见得他木木的立在那里,眼中噙满了泪。
主公可知我为何佩铃吗?只因铃者,即是凌也。“
“那,他还记得吗?”
“呵,谁知道呢。”
甘宁起身,解下酒壶,扬手扔给了孙权,“酒拿好,老子欠你的。”
四
日后,甘宁常去找凌统,不隔几天,定会去军中造访,弄得凌统不胜其烦。
那日凌统见了他,斜目而视,没好气的说,“你是属狗的吗,这么殷勤。”
甘宁却笑了,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公绩说是便是。”
有那么一瞬,凌统甚至觉得,甘宁很像某个人,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合肥一役,甘宁率数百铁骑夜渡,奇袭劫营,算作大功。凌统闻后轻笑,向孙权请命,愿做得先锋,孙权允诺。
秋风席地,洒落一地金黄。凌统挽着刀,打马上前。
还未等叫阵,对方便走出一位将领,约莫三十余岁,脸上稀稀拉拉布着胡茬,手持一把玄铁镔刀,见了凌统,垂眸拱手,道了一句,“在下乐进,请赐教。”
凌统一刀拼来,乐进顺势接住,马蹄飒飒,扬起了烟尘。一招出来,一式来夺。
林总战了五十回合有余,凌统占据上风,终是见到乐进破绽,正欲向其刺去,他却惊闻一声马嘶,战马的右蹄上,不偏不倚,正中一箭。
马儿受了惊吓,前腿吃痛,霎时双蹄腾起。凌统紧勒马缰,奈何气力不足,硬生生没有扼住。马发出低沉的嘶鸣,前后颠簸着,乐进趁此机会,持刀劈向马鞍。
马失了束缚,便有些瘸拐的无绪跑开了。
凌统有些许狼狈地半卧在地上,发丝散乱,右臂显是跌破了,汩汩地淌出血来,使衣襟拧成一绺,抬手也有些吃力。他摸起身边的刀,试图作防,却怎生也使不上力气。
同样是战场,同样是面对生死,自父亲走后,他却不似曾经那么怕了。
凌统轻合上双眼,等待着注定出现的那一刻。
血流尽了,或许就不会那么痛了吧。
耳畔忽而响起铃声,犹如泠泠泉水,声声穿透薄暮破晓而来。
是鬼差的催命铃么?
他睁开眼,映入目的是一支羽箭,箭头与刀刃相抵,有些许磨损,而箭翎上用红线坠着一双银铃。
“偷放暗箭,想你将军不过如此,卑劣。”
甘宁昂首而望,看着城墙上的曹洪,蓦地生出几分敌意,眉眼凌厉,冷笑着说道。
甘宁打马上前,持枪对着乐进,架住了他的刀,之后,又讥讽轻蔑一笑,朗声道,“我敬将军,只是两军交战,委实不应如此,况是对一小辈,我想,如此行径,有失长者之风。”
乐进以力相抗,甘宁手中的枪退了几分,“本就是阵前单挑,我不想惹是非。”
“想将军也是如此。”
乐进收手,向城墙之上打了手势。
“谢过,在下便走了。”
甘宁滚鞍下马,横抱起凌统,附耳道了句,“公绩,休怕,回家了。”
凌统看见,甘宁左肩的伤本就未愈,应是挽弓太急,再次裂开,沁出一丝丝的血,红得刺目。
五
“兴霸,我想让你,同我去看雪。”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他。
片刻的失神。
没有任何回答的,甘宁便将他带到了城楼之上。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秋后的余温还未褪尽,迎上朔风乍起的寒意,平添了些许凛冽。忽而袭来的风,杂糅着轻雪,片片吹过南疆。
那雪很小,落地即融,唯有挂在衣襟上,方能勉强停驻片刻。
凌统轻阖着眼眸,霜雪落下,栖于眉睫之上,点点凝了寒意。
雪水沾湿了地面,弄得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潮腥味,攀附上人的感官,就有如春江初绽桃花的月夜。
霜雪初霁,随风飘逝,随着风急,也便大了起来,下得潇洒肆意,茫茫然,四面便满是雪了,织成了帘帐,恍惚了远处犹有青意的山。
一阵铃声骤然响起,凌统看向身边的人,那双长着薄茧的手,将自己的毛氅解下,而后攀上他的肩头,披在了他的身上。
撞见了他的眼睛,甘宁自眼底生出笑意,摘下左手的半指手套,将手覆于他常年冰凉的手上,却也只道了句,“天凉了,和以前一样呢。”
凌统自小体寒,他是知道的。
“我曾认得一个人,他很喜欢雪。”
即使天冷,也不忍生火,要披着厚厚的裘衣来看。
凌统却在那里立着,许久无话。好像不是他把人叫来,一同看雪。他只是远望,看白雪,覆没了结了薄冰的江岸。
甘宁将那双指节泛白的手包住,试图给他带来一丝暖意,那双手渐渐的回温,半晌,便和他的手一同热了。
只是甘宁却未曾想过,终有一天,那双手,会遇上一双更冰的手,即使隔着一层手套,却仍暖不过来。
他更不曾想过,那双手会是自己的。
六
清冷月色,
雪仍旧下得很大,纷纷扬扬,一分分漫过眼眸,凌统试图去用手去接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渐渐褪去了颜色,融为水滴,自手腕滑下,落在了袖口,使得本是淡色的衣服变为深色。
“我们……”甘宁正欲开口,又被打断了。
“不必。我只想看雪。”雪是不会变的,任凭人经历了多少,都是不会的。
自夕日欲颓,观到皓月映空。
甘宁却也不似先前那般多嘴,他始终垂眸看着凌统,望着那双不知在思索什么的眼,最终只是道了一句,“公绩,我陪你。”
雪下了一夜,始终未停。
就这样相处着,过了许多的日子。甘宁的左肩已是恢复了,留下了一道略显狰狞的疤。
也许,是因为时间,凌统早已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习惯了一个人扯着他谈天说地,和那双带笑的眼眸。
每在沙场上,闻得铃声响起,便是心安。
他仍旧会同甘宁吵闹,仍旧对他爱搭不理,甚至在两人独处时,会突然红着眼眶,问甘宁要父亲。
每到这时,甘宁总会语塞半晌,而后,便会同他道一句,“对不起。”
或许,这是他也不觉察的,在一纸灯火摇曳处,独自坐着,他竟最先想到的是甘宁。
庭前的梧桐又落了几度,洒满庭院。
凌统立在庭院中,恍然失神。
此次战役他负责留守,未去前线。军队已班师回朝的途中,战报未传经此处,不知何时返还。
忽然之间,他似听到有铃声传来,正欲转身,却被一双手蒙住了眼隐约可以感受到指腹的薄茧,左手明显是隔了层布料,自掌心传来的温度清晰可感。
“猜我是谁?”那声音明多了几分戏谑,却难隐一丝沙哑。
其实,从铃声响起的那刻,就已经暴露了。
“无赖,你回来了。”凌统的语气很平淡,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再猜……”他忽然止住了,而后的声音变得委屈,“说名字……”
“甘宁,松手。”
甘宁听话的松开手,移步与凌统并肩站在庭前,凌统看向他时,发现眼前人显然是急着赶来,还没有褪去战甲,身后的披风伴着风,略微掀起了一角。
甘宁看向远处,忽然敛起了嘴角的笑,眼神向下飘忽,“天,冷么?”
“一个人的话,有些吧。”
“嗯,多生些炉火……”他顿了顿,看了凌统片刻,又收起视线,过了半晌,却笑道,“我去找主公了,别太想我呀~”
凌统没有回应,他也就一人走了。
甘宁走远,又回头看看,不由得在心中暗笑自己。
没说出口的那句是,今后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便就不冷了。
七
关山万里度江南,那年夷陵的烽火,好似心头的血,落于丘壑之间,霎时燃烬了整个堤岸。
临行前,甘宁又与孙权相赌,此战必胜。孙权笑着看他,“那就借你吉言。赌注是什么?”
甘宁上马,佩好鞍鞯后,低头对他说了句,“沸雪,我要赢回来。”
“一言为定。”
既出此言,便一定要赢那留了十一年的酒,在回军时敬他。
行军途中,他听闻要去的是夷陵,蜀军连营八百里,以慑军心。
想这刘备治军数载,却还是一个不会打仗的。关羽战亡,玄德出师,扬言要为兄弟报仇,还未到达征伐之地,张飞便为手下所杀,卧龙与赵云坐守后镇,但临行左右,却罕有猛将,明知夷陵天干,却还连营而守。简直是自取灭亡。
干燥的河旁草木,盘曲着长满堤岸,草叶枯黄,遇火便着。
“兴霸以为应用何方?”
“火攻。”
陆逊偏过头看向他,羽扇轻轻摇动,“不假。”
夷陵天干,虽是临着水源,在秋日,却仍是不留的一丝清凉。习惯了在吴地的日子,忽而转居此地,却仍是不甚习惯。
凌统与甘宁本不是在同一军营,可甘宁偏生不顾此事,日日在两个军营之间奔走,自身原就不注意休养,加上天干物燥,临者开战的节点,却偏又病了,不是什么大病,只是额头发热,一夜未退。
又经了一天,陆逊前来看他,“身体还好吗?”
“无妨,又不是什么大病。”甘宁这样说着,心中却生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令人透不过气。
“要出兵了。”
“今夜么?”
“嗯。”
甘宁低下头,解下腰间的一个银铃,那双银铃独独剩了一只,另一只在手中,尚还留有余响。
“公绩……在这里吗?”
“他在另一个军营,是要护后路的。”
“那便好。”甘宁叹了口气,将银铃递与陆逊,“伯言,你在后路,定能护好这个铃铛。战后把他交给公绩,好吗?”
“这……”
“嗯。还有,告诉他,我想念十二岁那年的雪,还有他。”甘宁持枪上马,那马受了惊吓,仰天一声嘶鸣,他望着那夕日中载血焰归去的群鸟,回首对陆逊叹了句,“都督,入夜了。”
上弦月初升,几许星光锁了月华的清辉。风轻拂过,惊动了栖息于草丛的秋虫。堤岸左右,芦苇掠动,埋伏着数万军队。
人定之后,蜀军熄了烛火,罕闻得人语。
是时间了。
八
一支传令的鸣镝从草丛中射出,岸边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不过几分,便吞噬了整片陆地火舌舔着夜幕,逝过天际,显得诡秘至极。
军营粮仓纷纷化为灰烬,连营八百里,葬入火海中。敌方失了阵脚,混乱地厮杀出来。一时哀鸿遍野,杀声震天。
甘宁在路边埋伏了许久,又遇到火焰浓烟的刺激,身体更加不适,双眼熏得猩红,遍布血丝,他强忍着站起,脑中恍惚,而后一阵猛咳,竟也咳出了眼泪。
他执起手中的枪,强撑着护住身边的士兵,一旁的蜀将见此,便径直前来,同他厮斗。
神情恍惚,本是熟练的招式,却又步步失手,一连退了数十步,回眼一望,后面的便是江流湍急。
甘宁勉强抵着对方这招式,却不料对方虚晃一枪,枪扫过眉峰,之后收回,再出招时,便实实地刺透左肩,旧伤迸裂,霎时腾出许多的血。
甘宁吃痛,用枪抵着岸边,支撑身体,半脚腾空,左肩痛意难消,只得咬紧牙关,强挺不倒。
不远处的沙摩柯窥见此状,便轻捻起壶中羽箭,搭在弦上,瞄准心脏,弯弓射了过去。
甘宁看箭飞过来,心说不好,虽是脑中混沌,但也是下意识地想躲开。已是没有退路,向后一步踏去,便是长江。
沙摩柯见甘宁要躲,便又连放两箭。
甘宁昂首,其中一箭擦过喉结,皮肉绽开。又窥得双箭放出,忙退一步去躲,一脚踏空,重心不受控制地向后,那两箭却也未躲过,穿透甲胄,射入在心脏附近。
气血上涌,似乎都汇聚在了心脏一处,他清晰的感受到心脏有力地跳动,但却并不稳定,每次跳动后,都会顿了很久。
周身浸在江水中,九月的江,自江底透出一股寒气,乍得人难受。
心头是热的,身体却是冰凉。血从胸口浸出,向外逸散,不经多时,便染红了一方江河。
甘宁想动,想起身,却手脚麻木,身体变得很沉,很重,就好像不经意间就会沉下水底。双眼疲惫,想要合眼歇息,可是,却又怕再闭上眼,就再也不会睁开。
他的嘴角仍是漾着笑意,眼中映着星河瑰丽。他脑中掠过从前的种种,或是金戈铁马的杀伐,或是对酒当歌的豪迈,亦或是那一箭射出后的银铃乍响,撼人心神。
还有那许多年前的雪,纷纷扬扬,漫过眸眼,那雪中的少年,回眼看他时,笑地鲜明。
其实,他还想在凯旋之时斟满烈酒,与他对饮直至天明,而今,却也都化为痴想罢了。
心尖的温度一丝丝的流散,眼前变得模糊,隐约看到有人向自己走来,拿着什么东西,而后便是钻心的痛。
甘宁感到身体慢慢下沉,一种近乎窒息的溺水感传来,就像整个身躯堕入了深渊,视觉剥离,而后的,是无尽的黑暗。
他右手握着腰间的银铃,血从其间漫过,他似乎听见那铃还有声响。
九
吴军班师还朝,大军凯旋,自然人人面上生光。大将骑马负剑,人声鼎沸,万人空巷。
与热闹的街巷仅隔了一墙,凌统站在那间屋子里,凝视着地上的尸身,突然有些想哭。
他本应高兴的,不是么?
地上的那人,甲胄还未褪去,血迹已干涸为褐色,心口旁正中两箭,其中一箭,已从胸腔贯穿。还有一个切口,正穿心脏。
甘宁并没有闭上眼,双目半睁着,瞳色已散成浅灰,涣散无神。可那张嘴,还在不识好歹的笑着,就如同从前一样。他的手微蜷着,握着那早已变成红色的一只银铃。
为什么,又是因为箭矢。
凌统俯下身,右手附上甘宁早已没有血色的指节,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他本是体寒的,可是,甘宁那双曾经温热的手,即便是隔着一层手套,也仍旧比凌统的手凉得多。
陆逊一直在他身后,目睹着一切,迟疑了些许时间,终于开口,“公绩,兴霸在战前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凌统转过身,看向陆逊,眼底微微泛红。陆逊张开他的手,在那中央,有一个银铃,同那带血的是一个样式。
“兴霸有一双银铃,临行前,他怕这一战过于凶险,就把其中一个托付给我,让我好生保管,待到凯旋时,再还给他,让他亲手交予你。只是现在,不太可能了。”
“都督,放下吧。”凌统轻声说道,声音有些许梗塞。
“还有,他让我告诉你,他想念你,和十二岁那年的雪。”陆逊说完,就看向凌统,而后垂眸不语,过了不久,就转身掩门离开了。
凌统愣在那里,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执起甘宁略微僵硬的手,放在眼下,轻轻叹了一句,“我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从甘宁重逢后第一次的神情,从他冬季给自己捂手的习惯,还有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故友重逢的感觉。
“天凉了,和以前一样呢。”
“我曾认得一个人,他很喜欢雪。”
甘宁语句中所留恋提及的,正是他未曾想起的过往。
所有的回忆,也都止于儿时的那场雪,叛军到来,尸山血海,那时候的少年远去,便尘封在记忆中之中,从未归来。
他守着甘宁的尸身,独自凝望。
在那一天,他守了他好久,直至那双冰冷的手,也生出了一丝温度。
次日封赏,孙权坐居朝堂之上。他道着夷陵兵胜的喜悦,嘉奖众将,凌统却是一句也未听进去。
安排完诸多事宜,孙权顿了顿,朗声道,“孤先前曾与兴霸有约,倘若夷陵大胜,则将沸雪还与他。
君子一言,当抵九鼎。所以,我今日便践行这个诺言。既然兴霸已逝,他又曾同孤讲述过他的过往,孤也知他此约为何。因此,公绩,你且上前,来领沸雪。”
凌统走向前去,接住酒的手不由得僵住了。他揽着那壶酒,低头向下看去,眼眸微红,沁出一滴清泪,落在酒壶之上,将封贴染成了深色。
在退朝时,孙权叫住了他,浅笑着对他说,“这是兴霸在旧时收雪化水,为你酿的酒。只此一壶。”
他站在原地,手提酒壶,仰首望天,在那里立了许久。
他看见秋日中的枯叶一寸寸落下,在风中回旋,想要伸手去接,却也终究无力阻止。
翌日,奉孙权之令,厚葬甘宁,举城缟素。
孙权与他晋职加官,追封其为折冲将军,自己亦是痛哭不止。
凌统并没有去。
待到安葬完后,诸多人等都退散将去,才有人看到,一位腰佩银铃的白衣将军,坐在新冢前,独自一人斟酒而饮,酒水淌过了衣襟。
也听得,那人用极低的声音嘶哑地反复道着二字,“兴霸……”
凌统其实自始至终也未曾原谅过甘宁,可是,在最后,他却哭得失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就只当是那天喝的酒太烈,亦或是午时的风过于刺目,刺激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泛出。
十
多年后,在庭院中,白雪纷飞,挂在枝头,他似乎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再回头时,下意识地皱起眉,脑中已想好了拒词,而那双若水的眼眸,却始终再未逢上那剪凤目含笑,伴着银铃乍响,一如往昔。
那酒壶他始终未扔,放在府中的深处,罕有人知的,那其中,藏着一只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