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完柴静《看见》里的一个章节——那个温热的跳动就是活着,题目很生动,似乎有一种希望。只是看完文章的我,却觉得它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为什么这么说呢,可能是因为它讲得是非典的情形吧。
也许是因为亲身参与到了那场战役,柴静在书中真实地写下了那场恐慌中,我们所看不见的那些地方,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痛苦和死亡。
这些文字有一种撕开人心的力量,仿佛就是要让你感受到那种血淋淋,痛彻心扉的感觉。可我依旧幸运,不曾亲身经历,就不能感同身受,也不会切身体会到那种溢满死气的绝望,如文中写到的那个病人脸上的空白。是心如死灰的感觉吗,不,不止的,如死灰也至少还有灰,空白了,那是什么样呢,应是抽干了灵魂了吧。
我们走过的时候,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停下来看他。他没有昏迷,眼睛是睁着的,只是什么表情也没有。日后,我在很多绝望的人脸上看过同样的空白。
记得曾问过北京的朋友,非典时,你们是什么样的。朋友想了想,笑着回答“那时还小,只记得学校放假,家里人不让自己出门,好像也没有什么了,只是不让出门就很不开心了。”这是生活在北京的她真实的感受,没有深切地参与过,也没有痛苦的回忆,尽管非典就在她生活的城市疯狂肆虐着。
我又努力回想非典时,我的城市,我的生活的情况,可几乎想不出什么,十几年了,本也不曾深刻经历过,记忆就更吝啬了,早早地清楚缓存。只好问身边的妈妈,她想了想,很平静地说:“没什么影响啊,本来离北京也远,生活还是照常那样。”于是,我就念了一段书中的文字给她听:人民医院有九十三名医护人员感染非典,急诊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两位医生殉职。她听了,有些吃惊,道: 只知道死了几百人,没想到光医生这个群体都感染这么多了吗,那是很严重了吧。听得出,话语的震惊中还夹杂着一丝庆幸。
是的,对于那番恐怖的事件,我们是庆幸的。如何来评论我们呢,漠视,无情还是冷酷。可无论是北京的朋友,我还是我的母亲,甚至是其他一些人,我们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痛苦,那种绝望,又如何要求我们感同身受呢,既然这样,为何不能庆幸。所以谁能说,无法感同身受不是一种幸运,尽管它带着一丝凉薄。
网上流传很广的一句话是: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我们负重前行。很在理,虽然很多人说是鸡汤,只是大家不要忘了鸡汤也是要用骨肉之躯熬制的。也许在真正看到生死挣扎时,我才会明白什么是岁月之重,什么是生命之轻。
在非典期间,替我们负重前行的不就是在医疗前线的医生护士吗。他们都是在生死边缘奔波的英雄,肩负着的应是像文中孟医生所说的责任吧:
告别时她对我说了句:“医生要让人活着,自己得有牺牲的准备。”
也许大家会说,救死扶伤是他们的责任,就像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责任一样。可是退后十几年,二十几年,几十年的时候,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公民,只是后来他们选择了当医生,当军人,才扛起了那后天赋予的沉重责任。
到七二一医院的时候,我看到医生护士冲过来,飞奔着跑向卫生院的消毒车。一个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的男医生拍着车前盖,泪流满面:“政府去哪儿了呀?怎么没人管我们了呀?”
医生护士也是血肉之躯,面对死亡,也有权利害怕不是吗。明明他们也有亲人,有牵挂,却不得不直面生死。我们在这里高谈阔论,仗得不就是这经历没有降临在自己头上吗,可生命就是那么脆弱,留给亲人的痛苦却是永恒的。
文中有一段描写,我反复读了无数遍,写的是一个急诊科护士王晶殉职后,柴静去看望她的家人时,关于她六岁的女儿的。
他(指王晶的丈夫)没有告诉孩子。女儿大宝才六岁,细软的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卧室门上贴了张条子:“妈妈爱我,我爱妈妈。”
我问她为什么贴在门上,她不说话。我说:“你是想让妈妈一回来就看见,是吗?”她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叠幸运星,说装满一整瓶子妈妈就回来了。我在黯淡的光线里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叠,大圆口玻璃瓶里面已经装了三分之一。她叠得很慢,叠完一个不是扔进去,而是把手放进罐子里,把这一粒小心地搁在最上层。我看着,想找句话说,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心里“轰”一下:她已经知道妈妈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难过。ࠞ
读完这一段,我真得是一度哽咽,抑制不住泪水。我不知道这个六岁的女孩,在本该天真浪漫的年纪,在想着什么,我无法体会到她心中压抑的痛苦,因为我不曾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事情——那种永远的失去了妈妈的痛苦。最可耻的是,我的内心在叫嚣着鬼才想感受到,多可笑啊。
所以,说什么感同身受,我们根本就是抱着那个叫做不能感同身受的幸运,在窃窃自喜中还不忘大发厥词。
让我也记忆很深刻的,还有文章快结尾处的一段:
我做的节目播出后,有同行说:“你们在制造恐慌。”当时我身边坐着时任《财经》杂志主编的胡舒立,她说:“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是的,比恐慌更可怕的是轻慢!
忍不住想起这些日子的各种事件: 留美女大学生章莹颖失联案,北电侯亮平、阿廖沙一事,杭州保姆纵火案林先生申诉,沸沸扬扬的同性恋一事,还有最近的福建女教师日本失联。在舆论自由下闹腾的网络世界仿佛炸开了锅,我们每个人都在各抒己见,发出或正确,或错误,或极端,或客观的评论。
可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是吗,如果这些事件中,有哪个主人公是自己,又或是自己的亲人,我们又当是何种心情。可惜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曾经历,我们多么幸运,不能感同身受啊。我们有资格评论吗,算是有吧,毕竟我们可以好好地坐在这,所以才可以在这里轻慢地点评,肆意地吐槽,善良地转发,慈悲地祈祷……
很可悲,这些对于受害者们而言的贯穿一生的痛苦,与我们旁观者只是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我们只看它亮的那一瞬间,而落下来的那颗丑石头,地球那么大,谁管它落到哪了。至于看流星的过程,也像烧一壶开水,我们只管它能沸腾就是,哪管烧得是木炭,煤块,纸屑,甚至是骨、血、人心呢。
有一种幸运,叫做不能感同身受。
尽管这种幸运带着些三无的特质——无知,无畏,无耻。可在纷纷扬扬的俗世,我只会拼命抓住两分自尊,两分善意,一分不知道混杂了什么的东西,剩下的五分却宁愿全换成这种幸运,然后在周身树满篱笆,阻隔外面的鬼神精怪,抱着这不能感同身受的幸运,沾沾自喜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因为啊,不能感同身受,不是就不会痛苦绝望了吗,而不会绝望,日子就依旧能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