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盛行玩相公,捧戏子,《品花宝鉴》的主角,便是在这两者的围剿中求生存的男旦们。
身为男子却要做女态,演女子,本身便不和常理。何况那时并没有为艺术献身之说,演戏,演旦角,为的不过是能吃上饭,能活下来。《品花宝鉴》中,充满了这种在男人的露骨目光中、求生存的男旦们的心酸现状。陪聊天,陪喝花酒,被轻薄,被人找上门来打来骂都是常态。
相比之下,《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简直生活在天堂,因为好歹有愿意护着他的师兄,有袁四爷。《品花宝鉴》中的男旦们,却什么都没有,遇上坏人,只有吃亏的份,还不能声张——身为旦角,被轻薄了,一定是你品行不端:顶着衣食父母名头的客人们,怎么会有不对的地方!
客人们要听戏,才有了你们这些男旦们。出了钱的是大爷,这道理古今通用。
这些演旦角的优伶们,在台上备受追捧,被称为杨贵妃重生,或杜丽娘再世,一颦一笑都引得观众如痴如醉,下了台,却立马变身为被用银钱衡量的下贱货物,被推到花了钱的男人们身边,要陪酒,陪说黄段子,甚至陪喝皮杯(嘴对嘴喂酒),陪到床上去。
这是梨园常态,是人们印象中的优伶们,也是被默认为正常的梨园生活。
《品花宝鉴》的作者陈森,自觉与梨园众人交情颇深,不满于世人对优伶们的偏见与污名化,于是写下此书,告诉人们,虽然梨园行是淤泥,但淤泥之上也有白莲。
于是就可以看到《品花宝鉴》中,虽然处处乌烟瘴气,但主角们却都能自尊自爱,即便倾慕某位男子,也发乎情止乎礼。
禁欲式的“发乎情止乎礼”固然反人性,但考虑到当时的风气,却也很合情理。优伶们不和任何一个客人过于狎昵,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是被区别对待的:我得不到的东西,只要别人也得不到,那我就平衡了。这是优伶们无奈之下的自保策略,以禁欲为代价,杜绝被玩弄的可能性。
但爱之深,总要灵与欲的交融。于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就有了与杜琴言长相酷似的女子琼华出现,嫁给梅子玉;有与杜惠芳相貌酷似的侯门小姐出现,嫁给田春航。但这毕竟是尴尬的解决方法:优伶杜琴言和杜惠芳终究是被抛弃了,他们不能嫁给自己的爱人,也不能正常娶妻生子,被吊在世俗的半空展览着,如一个摆设。
而为了缓解这尴尬,从一开始,优伶们就被设置为不完全的男性。优伶们被妖魔化了,他们是似女非男的另一种生物,他们简直是本身就是错生了男身的女性。
化了妆是戏台上的杜丽娘、杨贵妃,下了台也是卸了妆的杜丽娘和杨贵妃,甚至后来陈森直接写杜琴言的前世就是一个女子——梨园优伶们被官方盖章为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两边都是,又都不是。
因此就可以看到,即使后来杜琴言成了屈大人的义子,脱离了梨园行,不再是梨园优伶,换名改姓,被下人们尊称为“屈大爷”,与义父屈大人一起去拜会候太史时,仍然会被当做优伶看待,甚至被觊觎美色。
一进梨园门,终身是优伶——这与女子之入青楼何其相似!
何况,不止外人,就连旦角们自己,也以为自己是错生了男儿身——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但陈森写《品花宝鉴》,本意便是在梨园行衰落与旦角们备受非议之时,以此书告慰梨园中的亡人,也告慰自己。于是主角男旦们被无限拔高与女性化便情有可原了,毕竟在士大夫眼中,色艺双绝的优伶们若坚称自己是百分百的男人,才是一件倒胃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