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扎赫拉啪地一声把一摞杂志甩到西侧厅接待室的桌子上。“这些还只是我今早来的路上看见的,” 她说,“我应该不用提醒你我就住在两条街之外吧?”
亚历克斯低头盯着眼前的几个头条大标题:
“一跤摔没7万5”
皇家大战:亨利王子与美国第一公子在皇室婚礼现场大打出手。
蛋糕门事件
——亚历克斯·克莱蒙特-迪亚兹引发第二次美英战争
每个标题都伴随着一张他和亨利王子双双躺在一地蛋糕里的照片,亨利身上愚蠢的西装歪七扭八,全部被白花花的奶油糊住,袖子还被他死死揪在手里。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划过。
“你们确定不改到备战室去开这个会么?” 亚历克斯试探地说。
扎赫拉和他母亲艾伦坐在桌旁,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总统从眼镜上方尖刻地瞪了他一眼,亚历克斯立刻闭上嘴。
他不是真的害怕扎赫拉。这个总统团队的首席助理,也是他母亲的左膀右臂长了一张不好惹的脸,但是亚历克斯敢打赌这个女人的内心一定有某一块是很柔软的。他现在更担心的是他的母上大人会如何处置他。他和姐姐从小被鼓励多表达自己的感受,然而他们的母亲当上总统之后,生活就没那么感性了,而是充斥了国家大事和国际关系。他不知道他将面临怎样的糟糕命运。
“据婚礼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在蛋糕事故发生之前,两人曾争执了好几分钟。”艾伦极度厌恶地大声读出她手里那份《太阳报》,亚历克斯都不敢猜想他妈妈是怎么搞到今天的英伦八卦小报的,可能总统母亲自有秘密武器吧。“然而,皇室其他成员表示第一公子与亨利王子之间是一场长达数年的持久战。有消息来源称,王子和公子之间的火药味始于在里约奥运会上的初识,后来这种敌意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二人无法同处一室的地步。看起来亚历克斯采取美式手段——动武,只是时间问题。”
“我真的不觉得绊倒一张桌子算是动手——”
“亚历山大·克莱蒙特,” 艾伦语气阴森冰冷地说,“闭上嘴。”
他照做了。
“这让人忍不住好奇,” 艾伦继续读下去,“这两位最有权势的二代之间的龃龉,是否会导致几年之内艾伦·克莱蒙特政府和大英皇室的关系陷入冰点。”
她带着怒气把杂志扔到一旁,双臂交叉在放在桌上。
“来,你再开句玩笑。” 艾伦说,“我可是太想听你说说这件事哪里好笑了。”
亚历克斯的嘴张开又合上,如此反复好几次。
“他先开始的,” 他终于开口了,“我几乎就没碰过他,是他先推的我,我只是抓了他一把想站稳,我——”
“大宝贝,我不知道怎么能跟你说明白,媒体他妈的不关心这件事是谁先开始的,”艾伦说,“作为你妈,我可以庆幸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但是作为总统,我现在只想让CIA伪造一份你的死讯,让人民因为同情我丧子而支持我连任。”
亚历克斯咬牙切齿。他以前总喜欢做一些事故意惹妈妈的手下生气,青少年时期,他热衷于在华盛顿气氛友好的募款活动上正面炮轰他妈妈跑票的同事;他也因为比这次更尴尬百倍的糗事上过八卦小报—— 但从来不是以这么灭顶的,昭告世界的方式。
“我现在没时间处理这件事,所以我们这么办,” 艾伦说,用活页夹里抽出一个文件袋,里面装满了看着非常正式,用不同颜色标签贴隔开的文件。第一页上面写着:协议条款
“嗯…” 亚历克斯嗫嚅着。
“你,” 总统说,“要去和亨利王子重归于好。周六出发,整个周末都呆在英国。”
亚历克斯眯了眯眼,“现在选‘伪造我死讯’那条路是不是太晚了?”
“剩下的扎赫拉跟你说,” 艾伦没理他,“我现在还有差不多五百个会要开。”她站起来冲着门走去,中途停下吻了吻自己的手心,按在亚历克斯头顶。“爱你,傻小子。”
然后她就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大厅远处。扎赫拉坐到他妈妈的位置上,表情像是宁可把他的死讯变成现实一样。她不是整个白宫最有权势的工作人员,但她从哈佛刚一毕业就开始为他妈妈工作了,那时候他才5岁。扎赫拉是唯一一个敢和第一家庭吵架的人。
“行,听好了,” 她说,“我熬了一整宿,才跟几十个站得笔管条直的大内总管,公关怪,还有那个倒霉的御马官一起讨论出来这些,所以你要一字一句执行这个计划,别tm搞砸了,明白了吗?”
亚历克斯还是觉得这一切都蠢透了,但他点了点头。扎赫拉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继续往下说。“首先,白宫会和皇室发表一份联合声明,说婚礼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和误会。”
“本来就是啊。”
“然后,你和亨利王子过去的几年一直私下是好朋友,即使你们不经常见面。”
“我们是…啥?”
“听着,” 扎赫拉拿起她巨大的不锈钢保温壶灌了一大口咖啡,“如果双方都要体面地全身而退,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们婚礼上滑倒互殴的事件说成是好基友之间的小打小闹,明白吗?所以你可以对这位贵胄恨之入骨,在日记里写小作文诅咒他也没问题,但只要你看向镜头,就要一秒之内切换成你觉得他放屁都香的那个状态,而且要演得足够像。”
“你见过他么?” 亚历克斯问,“我该怎么装成那个样?土豆都比他招人喜欢。”
“你是不是还没听明白没人关心你是咋想的?” 扎赫拉吼道, “只有他妈的这么办,全国人民才不会因为你干的鸟事而把你妈赶下台。你希望明年竞选的时候,你妈还得站在台上告诉全世界,为什么她的儿子想毁掉英美双边关系?”
嗯,他当然不想。他内心明白其实自己也挺擅长谋划和解决这种问题的,如果不是两人之间这点迈不过去的疙瘩,他自己甚至也会想出一模一样的主意。
“所以现在亨利是你的新晋好友了。” 扎赫拉接着说,“在这周末你和他一起露面的慈善活动和媒体采访期间,你要笑容可掬不厌其烦地跟所有人点头问好。你要告诉所有媒体你们多么喜欢彼此相互陪伴。如果被问到和他有关的问题,你特么一定给我拿出对待初恋那种滔滔江水一样绵延不绝的情感。”
她扔给他一张列满清单和表格的纸,比他能做过的最细致的数据还细致。标题写着:亨利王子殿下个人资料表
“你要把这个背下来,这样才知道怎么装才不会露馅。” 在爱好一栏填写着马球和赛艇。亚历克斯想放把火烧了自己。
“他是不是也有一份我的?” 亚历克斯绝望地问。
“是。而且我必须说一句,做你这份清单绝对是我职业生涯的至暗时刻。”扎赫拉又扔给他另一页纸,上面详细写着这周末的计划安排:
至少每天在社交网站上发帖2次,英国相关/本次行程相关。
今天上午与ITV进行一场5分钟的现场直播采访,有台本。
两次合体行程,有摄影师跟拍,分别为:私人会面1次;公开慈善活动1次。
“为什么是我跑过去?是他把我推到那个倒霉蛋糕上的——难道不应该是他飞过来跟我一起上SNL之类的吗??”
“因为你搅黄的是皇室婚礼,人家损失了足足7万5千英镑。” 扎赫拉说,“而且,我们要邀请王子几个月后出席一场国宴,他也并不是那么想来。”
亚历克斯捏着自己的鼻梁,感到一股压力导致的头痛正在缓缓升起:“我有课。”
“华盛顿时间周日晚上你就回来了。” 扎赫拉宣布,“耽误不了你上课。”
“所以我横竖是跑不了了?”
“是的。”
亚历克斯嘴唇抿在一起,他需要列个清单。
很小的时候,亚历克斯就习惯把一张张零散的,字迹潦草的纸片藏在奥斯汀家里窗台上那个破旧的牛仔布坐垫下面。有他扮演美国政府起草的长文,里面的每个字母“g”都是反写的;有从西班牙语翻译成英语的文章和小学同学的优缺点汇总表格;还有很多很多清单。列清单对他很有帮助。
所以,这是一个好主意的原因有:
第一,他妈妈需要一个好的公众形象。
第二,一个糟糕的国际关系对他以后的职业生涯绝对没有好处。
第三,这是一个免费去欧洲旅游的机会。
“行吧,” 他说,接过了文件。“我会去的,但我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差事。”
“上帝保佑,你最好别觉得。”
“白宫三巨头” 是总统就职仪式前,《人物》杂志送给亚历克斯,茱恩和诺拉的官方昵称。但事实上,这是白宫媒体团队的时政专题小组在经过反复研究测试后,直接授意《人物》刊登的。政治嘛——哪怕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提前编好的。
在克莱蒙特家之前,肯尼迪和克林顿家族都致力于保护第一家庭的子世代不受媒体骚扰,力求让他们的孩子们拥有一个清净的成长环境,在本就狼狈的青春期能够有点隐私。萨莎和玛利亚(前总统奥巴马之女)在高中毕业前就被媒体吃干抹净了,而“白宫三巨头”在这件事上思想超前于所有人。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三个明媚灵动,魅力十足,深受公众喜爱的千禧一代俊男靓女——亚历克斯和诺拉其实应该算是95后Z世代,但媒体觉得这个词不如千禧那么顺口。“顺口”和“有范儿”从来都很能讨大众欢心。奥巴马就很有范儿。所以整个第一家庭都可以很酷,他们就是明星本星。他的总统老妈常说,这不是最理想的办法,但这是一个好用的办法。
在外面他们是“白宫三巨头”,但现在,在这栋建筑的琴房里,他们是从小学时期就像连体婴一样混迹在一起,喝了无数咖啡导致影响发育的亚历克斯、茱恩和诺拉。亚历克斯负责挑事儿,茱恩负责平事儿,而诺拉让他们保持初心。
他们各自窝在自己平常呆的位置。茱恩跪坐着翻弄一堆唱片,想找到一张帕特西·克莱恩的;诺拉盘腿坐在地上正在开一瓶红酒;亚历克斯头朝地脚朝天地躺在长沙发上,双脚挂在椅背琢磨下一步怎么办。
他把那张“亨利王子殿下个人资料”的纸翻过来,眯眼看着,感觉血液直冲脑门。
茱恩和诺拉不理睬他,两个人仿佛形成了一个他怎么都打不破的亲密结界。对于大多数人——有时甚至包括亚历克斯——来说,她们之间的感情是深厚而微妙的。他对这两个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最细枝末节的小事和最恶的恶趣味,但女孩子之间始终有某种联结,是他知道永远无法也不该去触及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华盛顿邮报》那份工作,” 诺拉说,“噗”地一声把木塞拔了出来,直接对瓶吹了一口。
“我之前是喜欢,” 茱恩说,“现在也没有不喜欢,但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份工作。大概一个月就让我发一篇稿,而且一半的投稿都会被毙掉——因为太偏向于我妈的政治观点了。白宫的媒体团甚至要在我发稿之前细读所有政治相关的内容。所以我只能写一些鸡毛蒜皮,然后看着屏幕另一端的人们做着他们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新闻报道,并且我不能有意见。”
“所以…那就是不喜欢了。”
茱恩叹口气,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张唱片,从封套里拿出来。“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把它做下去。”
“他们也不让你去现场采访?” 诺拉问。
“你开玩笑吧。他们连报社大楼都不让我进。” 茱恩说,把唱片放进唱机,拨动了唱针。“莱利和丽贝卡会怎么说?”
诺拉歪头笑起来,“我爸妈会教你复制一遍他们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放弃当记者的想法,开启精油事业,在佛蒙特州的大农村买幢小房子,坐拥六百件广藿香精油味儿的LL Bean牌运动背心。”
“你把九十年代投资苹果手机一夜暴富那段漏了。” 茱恩提醒了一句。
“知道的真细。”
茱恩走过去,把掌心贴在诺拉的发顶,手揉进她鸟巢一样卷曲的头发,弯腰亲了亲自己的手背。“我会想出办法的。”
诺拉递过瓶子,茱恩喝了一口。亚历克斯发出一声夸张的长叹。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要学这堆垃圾。” 他说,“我才刚考完期中考!”
“你看,到处招猫逗狗的人是你。” 茱恩说,用手背擦了擦嘴,她只会在这两个人面前这么干。“这回你招的是英国皇室,所以我真的一点都不同情你。这人吧,我跟他跳舞的时候觉得他挺正常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我觉得非常好。” 诺拉说,“一对儿死敌被迫握手言和,为了缓解两国之间的紧张气氛?特别特别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他老人家估计希望我被一剑捅死。” 亚历克斯说,“这表格上写着他最喜欢的食物是羊肉饼,我用膝盖都想不出来这么无聊的食物——他是硬纸壳剪出来的假人吧。”
这张清单上写都是亚历克斯已经知道的事,要么是从媒体对皇室兄妹的连环报道上知道的,要么是他打探敌情的时候从亨利的维基百科上读到的。他知道亨利父母亲的身份,知道他有一个哥哥叫菲利普,一个姐姐碧翠丝。知道他毕业于牛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弹古典钢琴。其他的就太细碎了,他觉得采访不可能会问到,但他也不会给亨利机会让他表现得比自己更准备万全。
“提议。” 诺拉说,“我们来玩游戏喝酒吧。”
“好呀好呀。” 茱恩附和着,“只要亚历克斯答对了就喝酒?”
“哪道题答案让你听着想吐,就喝酒。” 亚历克斯建议。
“答对一题喝一口,答到大家公认很恶心的答案喝两口。” 诺拉说。茱恩已经从橱柜里掏了两只杯子出来递给诺拉。诺拉倒满两杯酒,自己留下了整个瓶子。亚历克斯从沙发上滑下来,陪诺拉坐在地上。
“OK,” 诺拉抽出亚历克斯手里的纸,“从简单的开始,双亲的情况,说。”
亚历克斯拿起自己那杯酒,脑海中浮现出亨利父母的样子,凯瑟琳目光敏锐的蓝色眼睛和亚瑟的明星下巴。
“母亲:凯瑟琳公主,玛丽女王的长女,皇室首位获得博士学位的公主——英国文学博士。” 他一股脑儿地说,“父亲:亚瑟·福克斯,深受爱戴的英国电影和舞台剧演员,最著名的角色是八十年代的詹姆斯·邦德,2015年病故。喝吧都。”
两个人都喝了。诺拉把纸传给茱恩。
“好,” 茱恩眼睛扫过整个清单,显然在寻找更有难度的问题,“来看看啊,他的狗叫什么名字?”
“大卫。” 亚历克斯回答,“比格犬。我记得这个是因为——我说,啥好人给自己的狗起名叫大卫啊??听着像个报税的,狗头人身报税员——喝。”
“最好朋友的名字,年龄,身份。” 诺拉问,“你之外的最好的朋友。”
“佩西·奥康乔,” 亚历克斯懒洋洋地对她比了个中指,“外号佩总或者披萨,尼日利亚生物制药巨头奥康乔集团的继承人。22岁,家在伦敦,和亨利在伊顿公学认识的。目前管理奥康乔基金会,非盈利慈善机构。喝。”
“他最喜欢的书?”
“嗯…” 亚历克斯说,“哎草,是什么来着…?”
“不好意思,不叫这个名。克莱蒙特-迪亚兹同学。” 茱恩说,“谢谢参与,你输啦~”
“卧槽到底哪本书?”
茱恩顺着清单仔细往下看,“这说的是…《远大前程》?”
诺拉和亚历克斯同时发出一声哀嚎。
“你们现在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吗?” 亚历克斯说,“这位老兄把读查尔斯·狄更斯的书…当做休闲娱乐。”
“这把算你赢了。” 诺拉说,“喝两口!”
“嗯——我觉得,” 茱恩说,诺拉灌了一大口酒。“朋友们,这也挺好的啊!我意思是说,这书虽然有点矫情,但是它表达的主题都是爱比地位重要啊,正义终将战胜金钱和权力什么的。也许这位王子心系——”
亚历克斯嘴里发出长长的,巨大的屁声。
“你看看你那个b样,我真的感觉他挺好的!”
“你那么想是因为你就是个书呆子,” 亚历克斯说,“你想保护同类,这是你们的生物本能。”
“我现在是好心好意在帮你,” 茱恩说,“我截稿日期都要到了。”
“哎,你们觉得扎赫拉在我那份资料上写了啥?”
“Hmm,” 诺拉咂着牙说,“最喜欢的奥运会项目:艺术体操。”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最喜欢的卡其裤品牌:Gap”
“我说,那是因为只有这个牌子最适合我的屁股,J. Crew的布纹都怪怪的。而且那不叫卡其裤,那叫斜纹裤。卡其裤是白人穿的。”
“过敏源:粉尘、汰渍洗衣粉、还有‘闭上狗嘴’。”
“第一次阻挠议案通过的年龄:9岁,在圣安东尼奥的海洋馆试图强迫一名虎鲸训练员提前退休。‘训鲸方式非人道’,你如是说。”
“我现在还依然坚持这个说法。”
茱恩甩甩头,非常不克制地大笑起来,诺拉转了转眼睛,亚历克斯显得很愉快。至少在这场噩梦结束之后,他还有这个开心的片段可以回忆。
亚历克斯以为亨利的管家们都是那种从英国童话故事书里走出来的人,留着小辫子戴着高礼帽,两撇长长的八字胡,一定要在主人下马车前冲过去在他脚下先放个天鹅绒踩脚凳。
但此时站在停机坪等候他的人和一整个安保团队都完全不是那样的。这是个西装革履的高大印度男人,三十来岁,整齐修剪过的胡须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英俊。男子手里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胸前别着英国国徽。嗯,挺像那么回事。
“陈专员,” 男子边说边向艾米伸出另一只手,“一路上还顺利吧。”
艾米点头,“一周之内飞了三趟,这就算很顺利了。”
男子善解人意地浅笑一下,“这辆路虎这几天给您和随扈团队暂时使用。”
艾米再次点头,放开了他的手。男人把注意力转向亚历克斯。
“克莱蒙特-迪亚兹先生,”他说道,“欢迎回到英格兰,我是夏安·斯里维斯塔瓦,王子殿下的御马官。”
亚历克斯和他握握手,感觉穿越到了亨利他爹的007电影里面。一名侍从在身后卸下他的行李,搬向一辆光滑阔气的阿斯顿马丁。
“你好夏安,幸会。真想不到我们会一起度过周末,是吧?”
“我对事态的转变并不很惊讶。” 夏安不带感情地说,伴以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御马官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平板电脑,掉转头走向一旁等候的车子。亚历克斯瞪着他的背影一时无语,匆匆克制住被一个成年人深刻惊艳到的感觉——这个人是王子的日常生活管家,无论他有多飒,步履多么稳健。他摇了摇头小跑着跟了上去,蹿上车子后座,夏安正在调整后视镜。
“好。” 夏安说,“这几天您被安排住在肯辛顿宫的客房。明天上午9点接受《今晨》的采访,我们在录影棚安排了拍照时间。然后去看望癌症患儿,陪他们度过一整个下午。结束后您就可以返程了。”
“OK, ”亚历克斯说,很礼貌地没有加上“还以为多糟呢”这句。
“现在,” 夏安又说,“您随我去马厩恭迎王子殿下。我们有一位摄影师会在那儿拍摄王子欢迎您来访的画面,所以请您保持优雅开怀的形象。”
王子当然要在马厩等待着他去恭迎。亚历克斯开始有点担心自己原本关于这个周末的悲观想象是真的了,感觉越来越像真的了。
“请您稍后查看放在座椅背后的文件,” 夏安边倒车边说,“有几份需要您签署。已经征得了您律师的同意。”他递过一支昂贵的黑色钢笔。
《保密协议》—— 文件首页最上方写着。亚历克斯一页页翻过去——一共至少有15页,他嘴里滑出低低的嘘声。
“这是…”亚历克斯说,“你常年干的活?”
“标准流程。” 夏安回答,“皇室的名誉怎么小心保护都不为过。”
本协议中所使用的“保密信息” 应包括以下内容:
1. 任何由亨利王子殿下或其他皇室成员向访客指明为“保密信息”的信息。
2. 一切亨利王子殿下财产,私人持有物和个人财务状况的相关信息。
3. 任何有关皇家住所(包括白金汉宫,肯辛顿宫)的建筑细节,以及一切宫闱内部私属物品信息。
4. 一切未经皇室官方途径发布的,有关亨利王子殿下个人或私生活的信息,包括感情状况和与访客本人的交往细节。
5. 一切从亨利王子殿下个人电子设备中获取的信息。
……
这也太…夸张了。简直像爱泼斯坦那种变态财主把受害者拐到萝莉岛之前要签的东西。他很想知道一个全世界最单调麻木,道德标杆式的公众人物还有什么可藏的,希望不是爱泼斯坦那种爱好。
亚历克斯对保密协议不陌生,他在每页页码处划了个“A”,然后在尾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反正除了茱恩和诺拉,他也没处泄密。不会有人想听这趟旅行的无聊细节。
一行人15分钟之后到了马厩,他的安保团队紧随其后。皇家马场意料之中的精美又养护得当,和他在德克萨斯州见过的那种狭地大农场有天壤之别。夏安引他走向围栏的边缘,艾米和其余随扈在他们后方十步远的地方重新列队。
亚历克斯把手肘搭在白色围栏上,努力屏蔽突然蹿进脑海的怪异感觉:这身衣服让他有点自行惭秽。要是换个场合,穿个斜纹裤和压领棉衬衫还能应付一般的拍照,但他很久没感觉像今天这么不自在了:坐飞机有没有毁了他的发型?
亨利估计看着也好不到哪儿去,马球训练刚结束肯定是一身臭汗脏兮兮的。
就像得到了召唤一般,亨利骑着一匹古朴皎洁的白马,从转弯处疾驰而来。
他既不是汗涔涔的,也不脏。相反,他梦幻般地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穿着挺括的黑色外套,骑马裤扎进高筒长靴,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像童话里真正的白马王子。他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松开头盔摘下来,一头乱发像是精雕细琢过的一样,帅得摄人心魄。
“我快吐你身上了。” 亚历克斯走近至亨利能听到的距离说。
“你好,亚历克斯。” 亨利说。亚历克斯此时真的很愤恨亨利比他高出的那十公分。“你看着…挺清醒。”
“您的专属清醒,殿下。” 他夸张地行了个大礼,开心地听到亨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他终于不装了。
“你可真是太善良了。” 亨利说,抬起一条长腿优雅地跨下马背,摘掉手套,向亚历克斯伸出一只手。一位穿着精致的马倌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迅速将马牵走。亚历克斯从来没这么痛恨过谁。
“这也太扯了。” 亚历克斯说完,握住亨利的手。亨利的掌心皮肤柔软,也许每天都有皇室御用人员替他细致地养护保湿。栅栏另一侧已经站着一个皇家摄像,亚历克斯只能露出倾倒众生的微笑,同时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赶紧把这事糊弄过去吧。”
“我宁可被大刑伺候。” 亨利说着,微笑回敬。摄影师在近处按下快门。亨利的眼睛是蓝色的,又大又温柔,搞得亚历克斯简直想一拳怼过去。“想来贵国可以给我安排一下?”
亚历克斯帅气地仰天狂笑,声音又大又假:“去死吧你。”
“这么点时间不够死的。” 亨利说。这时夏恩回来了,他放开亚历克斯的手。
“殿下,” 夏恩点头行礼,亚历克斯使出浑身解数才没有翻白眼。“摄影师应该拍够照片了,如果您准备离开,车已经在候着了。”
亨利转身回看向亚历克斯,重又微笑了下,眼神深不可测。
“请吧?”
肯辛顿宫的客房有一种模糊的似曾相识感,即使亚历克斯以前从没来过。
夏恩叫来一名侍者,引他进入房间,他的行李已经在一张绣着金丝的华丽雕花大床上等着他了。白宫里很多房间都是这种熟悉的,阴森森的感觉,不管房间看起来多么朴素庄重,历史气息都像蜘蛛网一样萦绕不散。亚历克斯早就习惯了与幽灵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现在他想的不是这个。
他想起的是记忆里更久远的,他父母离婚的那个时候。他父母是那种即使点个中餐外卖都要先签协议的律师夫妻,所以亚历克斯升入七年级之前的整个暑假都奔波于家和父亲洛杉矶郊外新买的大宅子之间,直到他父母正式签署了长期有效的离婚文件。
那是一幢建在山谷里的漂亮房子,有澄澈的蓝色游泳池和一整面玻璃墙。但他在那里从来都睡不好。有时候他会半夜溜出那个仓促整理出来的卧室,从他爸爸的冰箱里偷意大利冰淇淋,借着游泳池的蓝色灯光,光脚站在厨房直接从桶里挖着吃。
那就是现在这个房间给他的感觉—— 在一个充满陌生感的地方,大半夜清醒得跟狗一样,还要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他晃悠进和客房连在一起的厨房,天花板高高的,台面是光洁的大理石。他被允许提前列了一份清单,写明他希望厨房准备的食物。但显然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到意大利冰淇淋还是太难了——冰箱里只有一盒一盒英国牌子的甜筒。
“你咋样?” 诺拉的声音细细地从他手机里传出来,屏幕里她头发向上支棱着,正在戳弄窗户旁边一排绿植中的一个。
“形容不出来,” 亚历克斯说,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这儿跟个博物馆似的,恐怕他们什么都不让我拍给你看。”
“啊~~”诺拉说,挑了挑眉。“够神秘的,也够奢华。”
“拜托,” 亚历克斯说,“更变态的是我要签一份比鞋底还厚的保密协议。好像我要是不签,就会马上被扔进地牢里严刑拷打。”
“我打赌这位王子有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诺拉说,“或者他喜欢男人。再或者他既有私生子,又喜欢男人。”
“说不定他是怕我看到他的管家掀开他的后盖换电池。” 亚历克斯说,“反正就是一个大写的无聊。你那边怎么样?你的日子比我好过多了现在。”
“我嘛,” 诺拉说,“奈特·希尔维直缠着我要再做一期专栏。我又买了几套新窗帘。还有,简化了一下专注于统计学和数据科学的研究生院清单。”
“拜托告诉我是华盛顿的清单,” 亚历克斯说,撑身跳坐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晃着两条腿。“你可不能把我扔在首都,自己跑回麻省。”
“我还没想好。但说个令你震惊的消息,我走或留都不会是因为你。”诺拉教育他, “记不记得我说过,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
“是呢,真不像话。所以你的计划是取代奈特·希尔维 ‘现任首都数据之王’的位置么?”
诺拉笑出声,“不。我的计划是悄咪咪地搞到和分析足够多的数据,预测出来之后25年到底都会发生什么事。然后我就在城市边缘找个山头买栋房子,当个隐居怪客。坐在我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亚历克斯也笑起来,但听到走廊深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立刻不笑了。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碧翠丝公主住在肯辛顿宫的另一个区域,亨利也是。安保团队和医护团队住在这层楼,所以,应该是——?
“等会,” 亚历克斯说,把手机话筒挡住。
走廊的灯咯哒一声开了,趿进厨房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亨利王子。
王子半睡半醒着,有点邋遢,打呵欠时垮着两个肩膀。他站到亚历克斯面前,插着耳机,穿的不是西装而是鸽灰色的T恤和格纹睡裤,头发乱糟糟的光着脚。
他看起来惊人地像个—— 人类。
当他的视线落在大理石台上坐着的Alex时,他冻住了。亚历克斯也瞪着他,手机里传出诺拉被闷住的声音:“那是——” ,但亚历克斯挂掉了电话。
亨利摘掉耳机,站直了身体,还是一脸迷茫和睡眼惺忪。“嗨,” 他哑着嗓子说,“抱歉,我只是,嗯…想吃可爱多。”
他虚指了一下冰箱,好像他说了什么别人能听懂的话一样。
“啥?”
亨利绕到冰箱前拿出一大盒圆筒冰淇淋,给亚历克斯看盒盖上的“可爱多”字样。“我的吃完了,我知道你这里还有。”
“你就这么搜刮客人的冰箱?” 亚历克斯问。
“只有睡不着的时候会。” 亨利说。“差不多就是天天。我没想到你还醒着。”他看向亚历克斯,迟疑着,然后亚历克斯意识到他在等着自己允许他拆开盒子拿一个。亚历克斯想过不给,享受一下拒绝王子的快感,但他现在开始对这个人好奇了——他自己也常常睡不着。最终他还是点了头。
他等着王子拿完冰淇淋就离开,但王子没有走,而是回头盯着他问:“你准备好明天要说什么了吗?”
“嗯。” 亚历克斯回答,他立刻精神了。这就是为什么亨利以前一直让他提不起兴趣的原因。“这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专业的。”
“我不是这个意——” 亨利结巴了一下。“我只是想问问,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提前彩排一下?”
“你需要彩排?”
“我觉得彩排一下比较好。” 他当然这么觉得了。他公开做的每一件事估计都提前在这个沉闷无聊的深宫里彩排过。
亚历克斯跳下台子,滑开手机屏幕。“看这个。”
他拍了一条快拍视频:一盒可爱多冰淇淋放在厨房操作台,旁边是亨利撑在大理石上的手,纹章戒指被睡衣的布料衬着闪闪发亮。然后打开ins挑了一个滤镜。
“没有什么比,” 亚历克斯一边在屏幕上敲字一边干巴巴地念着,“午夜时分和王子殿下分享冰淇淋更能治愈时差了。艾特亨利王子,地点标注肯辛顿宫,发布。”他举起手机给亨利看瞬间涌入的无数点赞和评论。“相信我,值得你伤脑筋的事有很多,但是不包括这件事。”
亨利在冰淇淋后面皱起眉头。
“我觉得,” 他怀疑地看着亚历克斯。
“你有完没完?” 亚历克斯问,“我刚才正在打电话。”
亨利垂下眼帘,手臂交叠着放在胸前,开启了防御模式。
“当然有。我就不耽误你了。”
他走出厨房,在门口停了一下,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戴眼镜。”
他扔下最后一句,留亚历克斯一个人在厨房里,还有那盒已经起雾的可爱多冰淇淋。
去录影棚的一路颠簸的很,但幸好不长。亚历克斯的恶心感一部分来自于紧张,另一部分他决定归罪于早餐的破面包——什么垃圾国家把白面包加白水煮豆子当早饭?他不知道是他的德州血统还是墨西哥血统更应该觉得受到了冒犯。
亨利坐在他旁边,身边围满了侍从和造型师。一个用细齿梳子给他整理头发,一个捧着平板电脑上的采访提纲,还有一个正在把他的衣领扯平。夏安坐在副驾驶,从瓶中倒出一个黄色的小药丸递向后座,王子快速接过丢进嘴里,没喝水就吞了下去。亚历克斯觉得不该问也不必问。
车队停在一个录影棚前面,车门被拉开时,守候在此的特约摄影师和狂热的皇室粉丝已经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亨利转头看向他,嘴角眉梢都泛着苦相。
“王子殿下先,然后您请。” 夏安对亚历克斯说,向车内探进身来,同时触了一下他的耳麦。亚历克斯深吸了一口气,两口气,启动——太阳花一样灿烂的微笑,浑身上下洋溢的美利坚魅力。
“殿下请。” 亚历克斯说,抬手戴上太阳镜,同时wink了一下。“您的臣民恭候大驾。”
亨利清了清嗓子,挺直身体走进晨光中,对民众亲切地挥了挥手。闪光灯和快门声此起彼伏。人群中一个蓝色头发的女孩举起一张手写的横幅,上面大大的闪光字母写着“上我吧,亨利!”,5秒钟之后被一名保安抓过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紧接着亚历克斯昂首阔步地走到亨利身旁,一只手揽住他的肩。
“你要表现得很喜欢我!” 亚历克斯笑嘻嘻地说。亨利看着他的表情像是要从一万个字里挑出一个能说的词来。在侧头摆出一个驾轻就熟的笑容之前,亨利也用胳膊揽住了他。
“这就对了。”
《今晨》的主持人令人苦闷地十分英国——一个名叫多蒂的,穿着茶歇裙的中年女人;和一位叫做斯图的英国男人,后者看起来可以花上几个周末的时间在花园里打老鼠。亚历克斯在后台看着采访引言,一名化妆师正在遮盖他前额因压力而冒出来的痘痘。所以——这件事还是来了。他试图忽略左侧几米之外的亨利,造型师正在给他定妆。这是亚历克斯今天最后一次有机会忽略这个人的存在。
片刻后,亨利率先走入镜头,亚历克斯紧随其后。亚历克斯先握了多蒂的手,脸上挂着政治的微笑——那是曾令无数女议员和为数不少的男议员迷了心窍而向他吐露秘密的笑容。多蒂咯咯笑着亲吻了他的面颊。观众一遍一遍鼓起掌来。
亨利挨着亚历克斯坐在道具沙发上,坐姿优雅标准。亚历克斯冲他笑着,表现出一副很享受他陪伴的样子。这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因为舞台灯光突然让他很闹心地意识到亨利在镜头下是多么生动好看。他的压领衬衣外面是一件蓝色毛衣外套,他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
行吧,管他呢。亨利好看得犯规了。这一直是个,客观存在的,嗯事实。没事,很好。
他几乎晚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多蒂正在向他提问。
“请问您对华丽丽的老古董英国有什么看法呢,亚历克斯?” 多蒂明显是挖苦地问。亚历克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你知道,多蒂,很迷人。” 亚历克斯说,“我母亲当选后我来过几次,这里的历史总令我惊叹不已,而且我喜欢英国人的啤酒品味。”观众适时地笑起来,亚历克斯活动了一下肩膀。“还有当然,能见到这个家伙总是极好的。”
他侧身要和亨利碰拳,亨利犹豫了一下,僵硬地弯曲指节和他碰了碰,空气凝重得像他犯了叛国罪一样。
亚历克斯知道很多前任总统的子女一满十八岁就尖叫着头也不回跑掉了。但他愿意参政,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真的在乎这个国家的人。
拥有这种权力很好,被关注也很好,但是人——人才是一切。他极度关心普罗大众生活里的几乎所有问题,包括人们付不付得起医药费,能不能和中意的人结婚,还有千万不要在学校被枪击。啊,针对目前这个情况,是患了癌症的小孩子们在皇家马尔斯顿信托医院有没有足够的书读。
他和亨利的安保团队已经接管了这层楼,两人与骚动不安的护士们握着手。亚历克斯努力地——真的非常非常努力地——不让自己身体两侧的双手攥成拳头。而亨利正机械地微笑着,和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的光头小男孩一起摆拍一些狗屁照片。 他只想对着这个彻头彻尾的愚蠢国家失声尖叫。
但他已经签了协议,他必须呆在这儿。所以他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孩子身上。这里的大多数孩子不认识他是谁,但亨利鼓起勇气介绍了他是美国总统的儿子。很快孩子们开始问他关于白宫的问题,还有他认不认识阿利安娜·格兰德。他笑着宠溺地一一解答。然后打开沉甸甸的大箱子拿出带来的书,爬上床大声念给他们听,一名摄影师跟拍着他。
直到他把一个小病号哄睡着,他才意识到亨利不见了,而后他听出了布帘另一侧亨利的低语声。
亚历克斯迅速数了数地上的脚,没有摄影师。只有亨利。嗯...
他悄悄走到靠墙的一把椅子旁,紧挨着布帘的边缝。只要他找对了角度坐着,把头向后仰,亨利就不会看见他。
亨利正在和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聊天,墙上的名牌写着她叫克劳德特。她深色的皮肤已经发灰,头上系这一条橘色的头巾,上面是星球大战的凤凰纹章。
亨利并没有像亚历克斯以为的那样尴尬和居高临下。他蹲坐在小女孩床边,微笑着握着她的手。
“星球大战的粉丝,嗯?” 亨利用低沉而温暖的声音说,指着小姑娘的头巾。亚历克斯从没有听到他如此说话过。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 克劳德特兴奋地说。“等我长大了,要当莱娅公主,她又坚强又聪明又勇猛,而且她亲了韩·索罗!”
在王子面前提到亲吻的时候,她的小脸微微一红。但她依然认真地和亨利对视着。亚历克斯发现自己正在使劲向后伸长脖子,想看到亨利的反应。他记得那份资料清单上绝对没有星球大战这一条。
“你知道吗,” 亨利说,神秘地凑上前去,“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克劳德特咯咯笑了。“你最喜欢谁?”
“嗯~~”亨利作思考状,“我一直都更喜欢卢克天行者,他善良勇敢,而且是武士团里最强的绝地武士。我觉得卢克证明了无论你出身自什么样的家庭,从哪里来,你都可以变得伟大——只要你对自己诚实。”
“好了,克劳德特小姐,” 一个护士走进布帘轻轻地说。亨利跳了起来,亚历克斯被抓了现行,差点把椅子撞翻。他站起来清清嗓子,很礼貌地没有往亨利那边看。“两位可以走了,她该吃药了。”
“贝丝小姐,亨利刚刚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克劳德特几乎是哭喊着,“他可以留下来!”
“注意礼貌!” 贝丝护士不满地说。“怎么可以直呼王子殿下的名字!真是失礼了,殿下。”
“不必多礼。”亨利说,“起义军首领高于皇室。” 他冲小女孩眨眨眼敬了个礼,克劳德特立刻被他融化了。
“印象深刻。”两人一起走向大厅时,亚历克斯说。亨利挑起一簇眉毛,亚历克斯补了一句:“不是深刻,是惊讶。”
“惊讶什么?”
“就是你居然有…感情。你懂的。”
在亨利露出笑容的一瞬间,三件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发生了。
第一件事,在大厅的另一头回荡着一声爆响。
第二件事:紧接着是更巨大的吓人的“砰”的一声,听着像是枪响。
第三件事:卡哥拎起亚历克斯和亨利的胳膊,把两人扔进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扇门。
“趴下不要动。”卡哥瓮声瓮气地说,在他们身后摔上门。
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亚历克斯绊到一根拖把和亨利的一条腿,两人一起摔在一堆哗啦作响的锡制便盆上。亨利脸朝下先着的地,亚历克斯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妈耶,”亨利带着回声,声音发闷地说。亚历克斯有点希望他的脸被摔进了其中一个便盆里。
“我说,”亚历克斯脸扑在亨利头发里说,“我们有必要停止这种剧情了。”
“你想通了?”
“这事赖你!”
“怎么就能赖我了?” 亨利气若游丝。
“我出席总统府公务的时候从来没人试图行刺我,就这一次跟个他妈的皇——”
“在你把我们两个全害死之前,你能不能闭嘴?”
“没人要杀我们,卡哥把大门封了。况且说不定根本不是谋杀。”
“那你至少先从我身上下去。”
“别再教我做事了!你不是我们家的王子!”
“娘的,” 亨利嘟囔了一句,使劲抵着地板翻过身,把亚历克斯甩了下去。亚历克斯感到自己卡在亨利和一架子味道刺鼻的地板清洁剂之间。
“您能不能往边上挪挪,殿下?” 亚历克斯小声说,使劲推亨利的肩膀,“我不想让你抱个满怀。”
“相信我,我已经很努力了。” 亨利答道,“没地方了。”
外面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没有恢复安全的迹象。
“好吧,” 亚历克斯说,“我们还是躺舒服点吧。”
亨利紧绷着吐出一口气:“说得非常对。”
亚历克斯感到亨利在另一侧翻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试图恢复他平日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他此时躺在地上,一只脚还踩在拖把桶里。
“我得声明一下,” 亨利说,“也没人行刺过我。”
“真棒,恭喜你,” 亚历克斯说,“正式解锁新成就。”
“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被锁在一个扫帚柜里,你的胳膊肘还杵在我的肋条骨上。”亨利冷冷地说,听着感觉他很想打亚历克斯一拳—— 这应该是亚历克斯有史以来最喜欢这个人的时刻了,他顺从了自己的原始冲动,一肘子狠狠顶在亨利身侧。
亨利发出一声被闷住的尖叫。亚历克斯下一个意识是自己的衬衣被猛地往边上一拽,亨利半个人压在他身上,用一边的大腿钳制住他。他的头在油毡地板上磕得邦邦响,却发觉自己在咧嘴笑。
“还是有点战斗欲的嘛,” 亚历克斯说,他弓起腰臀试图把亨利颠下去,但亨利比他高,比他壮,还揪着他一片衣服。
“闹够了吗?” 亨利压着嗓子说,“现在能不能别他妈拿你的小命开玩笑了?”
“哟,你还挺在意的。” 亚历克斯说,“我今天感受到了所有你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宝贝儿。”
亨利叹了口气,从他身上翻下摔回地上。“真不敢相信,生命危险都拦不住你我行我素。”
这整件事里最奇怪的就是,亚历克斯想——就是刚刚他那句话说的没错。
他不断地把这些碎片拼凑成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亨利会成为的样子:聪明,有点好斗,还对周遭的人感兴趣。这实在是令人不安——他一向很能读懂人心,他知道要和那些民主党人说什么才能让他们驳回议案;他能准确计算扎赫拉的尼古丁口香糖什么时候快吃完了;他知道怎样不偏不倚地给诺拉递个眼神就可以制造一整版的绯闻。
他真的很不喜欢某个近亲繁殖宝宝颠覆他的专业技能,但他很享受刚才打的那一架。
亚历克斯躺在那,等着,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所以,嗯…”,他试探性地开口,“星球大战?”
他只是想随便开启一个没有威胁性的话题,但习惯还是占了上风,话一出口就像是指责。
“是的亚历克斯。” 亨利顽皮地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头戴王冠的孩子们的童年不是只有茶话会。”
“我猜礼仪课和青少年马球联赛占了大部分。”
亨利不快地,长长地停顿了一下,“那些…也是一部分。”
“所以你喜欢流行文化,但你得假装不喜欢。” 亚历克斯说,“要么你不被允许讨论这些,因为不符合王室体面;要么你主动选择不提这些,因为你希望民众觉得你很有教养。是哪种情况?”
“你是在给我做心理辅导吗?” 亨利问,“我觉得皇室的客人应该不能做这个。”
“我是在想办法理解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扮演一个明明不是你自己的人。你刚刚才跟那个小姑娘说过,伟大就是对自己诚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算我说过,好像也跟你没关系。” 亨利说,声音紧绷到了极点。
“真的吗?因为我很确定,依照法律要求,我必须扮作你最好的朋友。并且我不知道你想明白了没有,这场戏不会在这周末之后就结束。”亚历克斯说,亨利的手指抓紧自己的小臂。“如果我们过了这周就老死不相往来,人们就会知道并且唾弃我们的把戏。我们算是栽在对方手里了,所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都有权知道你在搞什么妖蛾子,以免我遭到暗算。”
“我们不如先从…” 亨利偏过头斜视着他,这个距离亚历克斯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他那属于皇族的,高挺的鼻梁。“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说起?”
“你真想聊这个?”
“我说不定真的想。”
亚历克斯抱着双臂,发现看着亨利跟照镜子一样,马上又放下了。
“你是真不记得奥运会那次你有多混蛋了?”
亚历克斯记得一清二楚,那年他18岁,和茱恩还有诺拉一起去的里约,作为竞选团队的代表参观奥运会,顶着“世界大联盟二代目”的名号被疯狂跟拍了一周。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喝凯匹林纳鸡尾酒,间歇性地往台上洒鸡尾酒。他也清晰地记得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情形,连亨利连帽皮上衣上的米字旗都记得。
亨利叹口气,“是你威胁要把我扔进泰晤士河那次吗?”
“不是。” 亚历克斯说,“跳水决赛那天,你就是个纯纯的居高临下的王八蛋。你真不记得了?”
“给点提示?”
亚历克斯气冲冲地看着他,“我走过去向你介绍我自己,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和我握过手之后你转过身问夏恩:‘能不能让他走人?’”
一阵沉默。
“啊,” 亨利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你当时听到了。”
“我觉得你搞错重点了。” 亚历克斯说,“重点是不管我听到没听到,你这么说都很操蛋。”
“确…实是。”
“对,所以。”
“就这?” 亨利问,“只有奥运会那次?”
“那次是一切问题的开始。”
亨利再次沉默。“我感受到了你话里的省略号,” 他说。
“就是,” 亚历克斯说,此时此刻,在周末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和一位英国的王子挤在一个储物柜的地板上,等待安保人员解除威胁,仿佛一个情节清晰又怎么都醒不过来的噩梦。这种时候审视自己太费劲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咱俩的使命已经够他妈艰巨的了,我的比你的还更艰巨。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的儿子,我还不像她一样是白皮肤——我无法忽视这一点。人们对我总是要求更高更苛刻。你呢?你生来就拥有一切,人人都他妈的把你当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你就是那个活生生的别人家的小孩,永远会被拿来和我比较,不管我做什么,即使我付出双倍的努力也没有用。”
亨利长长地静默了一阵。
“嗯。” 他终于开口,“其他的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我可以告诉你,我那天的确是个混蛋。我不是找借口,但那时我父亲才去世一年零两个月,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混蛋。对不起。”
亨利的手在身侧抽动了几下,换亚历克斯陷入了沉默。
癌症病房。亨利当然会选择去癌症病房——那张资料清单上写得明明白白。“父亲:著名电影明星亚瑟·福克斯,卒于2015年,胰腺癌。” 电视台全程转播了葬礼。他的脑海中回放着过去24小时的画面:失眠,吞下的药丸,以及亨利公开亮相时脸上经常流露出的,被他看作是高冷的淡淡的愁容。
他了解一些类似的感觉。他父母离婚那段时间他也并不好过。他还曾经为了好玩故意把成绩搞得一塌糊涂。很久以来他都明白,大多数人不会真正思考他是否足够优秀,或者会不会让全世界失望。但他没想到亨利也会这么想。
亨利又清了清嗓,一股恐慌感席卷了亚历克斯。他开口说道:“嗯,很高兴知道你也不是那么完美。”
他几乎可以听见亨利翻白眼的声音,他由衷地感谢这种熟悉的,舒适的敌对状态。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段对话终于尘埃落定。亚历克斯已经听不到门外的动静了,街上也没有警报再响起来。但是并没人过来解救他们。
猝不及防地,亨利打破了寂静:“《绝地归来》。”
一秒停顿。“什么?”
“回答你的问题。” 亨利说,“没错,我喜欢星球大战,我最喜欢的一部是《绝地归来》。”
“哦,” 亚历克斯说,“哇,这你可错了。”
亨利极其恼怒地喷出一小口华贵的空气,闻起来是薄荷味的。亚历克斯忍住想再给他一胳膊肘的冲动。“我最喜欢这部怎么还能是错的?这是属于我的个人正确。”
“这是个糟糕且错误的个人正确。”
“那你喜欢哪部?麻烦给我指出我到底哪儿错了。”
“OK. 《帝国反击战》。”
亨利鼻孔里哼了一声,“那部太黑暗了。”
“就是因为黑暗才好看。” 亚历克斯说,“这部是主题最丰富的一部。莱娅公主在这部里吻了韩·索罗,尤达也在这部出现了。韩·索罗的高光时刻,蓝多·卡瑞辛大杀四方,整个系列最神的神反转,都在这部里。《绝地》有啥?毛茸茸的傻X伊沃克?”
“伊沃克人的存在是图腾!”
“伊沃克人二逼死了。”
“但《绝地》里还有恩多!”
“《帝国》还有霍斯呢。大家公认《帝国》是整个系列最棒,最逼真的一部,这是有原因的好不好。”
“这个我可以接受。但是一个美满的终曲也很值得珍惜不是吗?”
“说得真像个白马王子呢。”
“我只是说,我喜欢《绝地归来》的故事结尾,它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串联起来了。电影想要传递给我们的全部主题都是有关希望和爱…嗯,你懂,就是那些。那些是《绝地》留给人的最重要的感受。”
亨利咳了几声,亚历克斯转过身重新看向他,就在此时门开了,卡哥巨大的身形再次出现。
“错误警报。” 他说着,呼吸粗重。“几个熊孩子给朋友带了烟花。”卡修斯目光下移,看向仰面并排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正被走廊上突然亮起的强光刺得眯了眼睛。“看着还怪舒服的。”
“是呢。我们在这偎着舒服的很。” 亚历克斯说,伸出一只手让卡哥把他拉起来。
肯辛顿宫外,亚历克斯从亨利手里抓过他的手机,快速打开一页空白通讯录——在他抗议或向安保控告自己强抢皇室财物之前。车子已经在旁等候,把他送至皇室私人停机坪。
“给你。” 亚历克斯说,“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我们要一直这么演下去的话,总让管家们传话就太烦人了。直接短信我吧,我们自己解决。”
亨利呆呆地看着他,表情茫然不知所措。亚历克斯直纳闷,这人要怎么交朋友?
“好的。” 亨利最后说,“谢谢。”
“别打骚扰电话。” 亚历克斯说。亨利把笑憋在了喉咙里。